淚蛋蛋落在沙蒿蒿林

第一章

黃土高原鄉村傍晚的景色，是極其美麗而迷人的。當一輪圓圓的太陽仿佛帶著少女般的羞澀，正戀戀不舍地收起它那最后一抹淡紅色的光線，鉆進西邊微暗而厚厚的云層時，被四周群山環抱下的那一大片長滿茂密杏樹和棗樹遮蓋著的小山村，這時候卻進入到一個非常微妙而異常平靜的動態世界之中，只有家家戶戶那高低不同的煙囪里不斷冉冉升起的炊煙，此時此刻在這黃昏即將來臨下杏園春天的微風中，繞過林中那座時代久遠卻至今保持著紅墻黃瓦的魁星樓后，相互追逐著升向天空。

就在這時，位于杏園前村川道新建不久宋家那棟非常耀眼的紅色別墅里，突然傳出一條爆炸性的新聞來，著名的新財主宋生碌——外號人稱“蓋滿川”的大學畢業的小女兒宋蓓蓓，竟然引回來一個說話就像綿羊老圪羝打圈似地美國佬黑小子對象來。一時間，整個杏園上下一道川幾千人的村子，都先后被蓋滿川家的這條驚人的消息，給鬧得是沸騰了起來。

雖然杏園距離榆安市還有幾十華里的路程，但是隨著城市建設的不斷發展，市里每隔一刻鐘，就向這里發送一趟公交車。使的這個古老的村莊漸漸拉近了與繁華都市的距離。杏園再也不是過去那個封閉落后的圪嶗村了，它已成為榆安市聞名遐邇的郊區旅游圣地。

受這個優越地理環境的影響，杏園的村民們大多眼界開闊見多識廣。

然而像蓋滿川家的蓓蓓冷不丁地給村里引回來個美國佬這種稀罕事，大伙還是第一次聽說。于是，許多人懷著一顆非常好奇的心，立馬放下手頭的事，大人們嘻皮笑臉，娃娃們大呼小叫，紛紛向宋家那棟別致好看，全部用石板建筑成的頗有氣派的紅色別墅里圍攏過去。誰都想看一看，錢串串蓋滿川家突然發生的這個西洋景紅火會。那紛亂的場面比誰家娶媳婦過事情還要熱鬧。一時間，議論聲在人群中響成一片，臟話、怪話、洋相話，就像飄潑雨一樣在宋家院里院外端倒個不停。人們拼命地往院里石條、石磴的高處站上去，向宋家別墅里探頭探腦著。誰都想親眼目睹一下這個來自大洋彼岸的美國佬倒底長個什么奇特的樣子，真的像過去人們傳說中的那樣，倒勾鼻子老鷹眼嗎!

站在門口人群堆里臉上泥點子糊擦的就像四眉狗一般的陳昌明，剛干完活還掂著兩只沒來得及洗的泥手，也一瘸一拐地趕來湊熱鬧來了。他一邊往里擠著看，一邊不停地巴咂著嘴。

這幾天，陳昌明對兒子突然回村競選村主任的事正窩著一肚子火氣哩。在他看來，兒子這分明就是不務正業胡毬里日鬼。

你說你放下好好的名牌大學不上，窮拾翻瞎折騰弄甚哩嘛!

父子倆只要一見面陳昌明就不由地指教一番兒子:“看你能的上天入地呀!八字還沒一撇里就燒的胡撩亂。杏園哪有你小子吃的棗果餡，這往后有你小子的兩天罪受哩!”

面對父親的吆喝吼叫，血氣方剛的陳豆豆，總是一臉不在乎地回敬道:“我就不信那個邪!我原本就沒打算回村享福來。勞動有什么可怕，這片黃土地才永遠是我的根哩!”

對于兒子的犟嘴，陳昌明急得是容顏屈黑蹲腳踏地，他幾乎是央告著說:“好我的嫩老子哩，把你能活了幾天人哩!人家張天貴爾格踩的是石板街地皮響，伸出個指頭比你腰都粗。你跟這土圪垯上的山老灰較勁，純粹是老鼠攢在貓屁股上聞哩——自尋死哩。我當年為一句隨口話，差點沒讓這老小子給活活地整死。你爾個跳出來奪他的權，他能讓你好活了嗎?”

“爸，我知道你們這一輩人多少年來讓張天貴給整松了，從心里怕這個人哩。可是在我們新生代的眼里，他又算得了什么?你別太熬煎了，我的路該咋走，我心里有數。”

豆豆說完，扔下急躁難安的父母到榆安市里去了。把個陳老漢氣得是喊爹叫娘就像瘋了一般，光在自己家的院子里轉圈圈。真是子大不由父哪!陳昌明除了獨自感嘆一番外，一時也摸不來這宗事最后的結局將會怎樣。不過他想，既然兒子以后準備在杏園鬧一番世事，那他這個當爸的就理應把家里好好收拾一下，否則塌墻爛院的，讓兒子在眾人面前也不光彩。于是，嘴硬心軟的陳昌明就又旋沒著在前川河岔上揭了些石板塊石，動手壘起自己家的爛院墻來了。

剛才臨近晚飯時，當他看見許多人都往蓋滿川家跑，說是來了個美國佬。此前他還有點不相信:媽媽的，這山大溝深的美國佬來這里干什么來了?真是稀罕事。于是陳昌明也就隨著人群一瘸一拐地湊了過來。

陳昌明這會兒看著看著，突然好像被蜂蜇了一下似地大聲驚呼道:“哎呀呀，我把這狗日的美國佬小子，白格生生的長一口好牙，就是臉黑的就像個驢球棒一般。可惜咱們蓓蓓那么俊的個女娃娃，怎就千揀萬挑選的這么個漏油燈盞不成?真他媽的一朵鮮花插在狗屎上了。”

陳昌明膽小怕事窩窩囊囊活了快一輩子人了，老實本份什么都好，就是遇事往往控制不了自己的嘴巴，常常愛當場發表個看法，卻總是霉嘴子驢吃得嘴頭子上的虧。然而江山易改秉性難移，沒辦法，他天性就是這個樣子。這不，這會兒當他看見美國小伙黑的發光的形象時，他就又不由地自言自語感嘆起來。站在陳昌明跟前的二洋人趙玉銀，這時立馬接上話茬粗魯地說道:“你沒聽俗話說，清油調苦菜——各取心里愛嗎?人家蓋滿川的二女兒愛的就是洋人的大家伙驢毬棒，管他白與黑，只要以后弄上那事刺激就行了。你那點小牛牛弄進去，不就像蚊子跌進天窖里似地，連一頂點感覺都沒有嗎!我就真有點納悶，你爾格在這里雞抱鴨操閑心瞎起哄是弄甚哩嘛!”

平時，陳昌明在心里就對二洋人家兩口子的許多做法恨之入骨。別的不說，就他年輕的時候，因在山里種高粱時比畫了一句黑慢牛，讓麻野雀送舌到張天貴的耳朵里，險些讓他丟了性命，他的這條瘸腿，正是在那時批斗時給他留下的致命殘疾。

這陣兒，二洋人竟然又在廣眾面前平白無故地污辱他的人格尊嚴，這簡直是讓他再也忍無可忍了。于是他大聲地罵道:“你小子也真是個蓋佬星下凡，天生愛吃那一口茶飯。你和你老婆麻野雀伙穿一條褲子。真是金花配銀花西葫蘆配南瓜。你剛才說的那還叫人話嗎?簡直是放臭屁沒放響。”

陳昌明本身這一向為兒子的事氣得夠嗆，這會兒又讓二洋人這不懷好意的話語一撩撥，頓時火冒三丈，情緒激動，他破口大罵二洋人道:“愛驢毬圖舒服，明個給你老婆麻野雀也趕快找上一條非洲黑驢，保準讓你這個有名的土蓋佬立馬變成一個遠近聞名的洋蓋佬了。不僅在咱上下川里是個紅人人，恐怕就是在人頭攢動的榆安城里，也會變成一個響當當的人物哩。”

“給你媽個黑驢球!”二洋人反駁地罵道。于是兩個來看宋家西洋鏡哈哈笑的莊稼漢，為一句無意之中的話茬相互大罵起來，兩個人都不甘示弱，不時地用手指頭指畫著對方的腦袋，臉紅脖子粗地往跟前湊著，眼看就要動手打起來，頓時整個宋家大院里就像一個黃蜂窩讓誰戳了一棍子似地吵嘈聲不斷，亂哄哄的一片。村里一些不懷好意的小混混們，這時候趁機在人群里尖叫著亂擠一氣。這些人惟恐天下不亂。

這時，從宋家門樓外面擠進來一個楞頭后生來，大伙還以為是陳豆豆幫忙替他爸收拾氣焰囂張的二洋人來了。

當二洋人趙玉銀這時看見人群堆里黑楚楚地鉆進來一個冒堂堂的后生時，怕得他趕緊把身子一縮藏在了別人的背后。因為他心知肚明陳瘸子有個足勁兒子，據說這段時間正跟杏園的當家人張天貴公開叫板。這家伙就連村里的頭號人物都不放在眼里，何況像他這樣的平頭百姓就更不在話下了。甭弄的讓這后生給收拾上一頓，那可就不劃算了，自己都幾十歲的人了，跟瘸子陳昌明還可以扯皮較勁吵鬧一番，如果要他面對陳家父子倆的勢力，那就得溜上跑了。俗話說，好漢不吃眼前虧嘛!

借著別墅里照射出來的燈光，大伙這才逐漸看清楚鉆進來的這個冒失鬼，原來并不是陳豆豆，而是瓦兒鎮鎮長的兒子高志武。

這個不務正業的浪蕩公子，中學只上了個半拉拉，就開始在社會上逛跶起來，滿年四季等于個下鄉脫產干部，常常身上斜挎著一支自制的土獵槍，隔三差五地開上他的那輛黑色豐田小公主轎車，到附近幾個相鄰的村子里四處打獵。在名氣遠揚的瓦兒鎮，這小子也算一個不大不小的明星級人物。這個消息靈通的逛鬼，大概下午打完獵沒回鎮上去，特地跑前來趕宋家的這場紅火會來了。

他對兩個吵架的老漢說:“看看你倆都是些什么臭水平，論年齡你們倆個都是快要當爺爺的人了，競然為這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吵架，看羞不羞臊不臊!人家蓋滿川的二女子不愿挨咱這桿土毬嘛。”高志武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腦袋，然后接著說:“一心就想挨個洋毬品個洋味嘛，叫你能有啥辦法呢?就連蓋滿川都哭笑不得管不了，爾格愁腸地坐在自己家的灶火圪嶗里干著急，解不下你們倆個在這里鬧的人死抬活瞎掙命做甚哩嘛?真是把你們兩家的老先人這會兒都氣得圪蹴在后山的墳圪堆上了。”

另一個有名的尻子嘴——瓦兒鎮有名的兒話筒子二洋人的小舅子老光棍劉來順接著話茬說:“我志武拜識說的一點不錯，人家蓓蓓姑娘壓根兒就看不上咱杏園土生土長的土老帽，才在外國進口回來一個洋種豬嘛!真是的，你們倆個爾格羊下羔似的疼愛啥哩嘛!”

劉來順的這番話，逗得站在院子里所有的大人娃娃們都哄堂大笑起來。這亂哄哄的笑罵聲，使得這會兒躺在自己家客廳沙發上裝睡著的蓋滿川，終于沉不住氣了。這個前后溝里有名的精能人，這個挺著肚子富起來的生意油子，這時臉色氣得紅杠杠的，接二連三地長出氣。

上午，當小女兒蓓蓓打電話說她下午回杏園時，他當時還在瓦兒鎮集市上搞一樁活羊生意哩。

最近，新財主的心情相當不錯，不僅光景過的是富富實實，而且兒女們也都非常地掙氣。大女子琴琴雖說人樣子長得就像鏡面柜似地好看，莊前院后也是出了名的俊女子，但是在讀書方面卻天生不開那一竅。一拿起書動不動就說自己頭疼得要命。經過他們老倆口苦口婆心地多次打勸，琴琴這才好不容易把初中湊合讀完，盡管這女子在讀書方面天生不是一塊料，然而在干家務活上卻是他們老倆口的一個好幫手。家里地里所有的重活苦活，都幾乎被這個老實憨厚的女子一肩挑了，而且還干的是頭頭是道，在社會如此繁華之今日，像琴琴這樣勤勞本分的女子，真是不多見。蓋滿川之所以整天起來拼命地賺錢，在某種程度上，完全是為琴琴的未來鋪底。在他的三個兒女當中，讓他最為牽心的就是琴琴這個老實圪瘩了。這娃娃根本不像她的哥哥和妹妹似的，遇事精精靈靈一點就通。俗話說，貼羊貼個乏羊。琴琴將來一旦有個婆家，他們老倆口咋說也得給這娃娃備一份像樣的嫁妝。否則，他蓋滿川心里就會內疚不止。大小子高中畢業高考落榜后，就獨自在城郊公路邊開了一個石板廠，做起了石板生意，讓蓋滿川感到欣慰的是，兒子在生意行里好像天生就開那竅，沒幾年，他的生意就做的是紅紅火火。在進公家門的這步路上，他們老倆口原本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大學畢業的小女子身上呀!讓他們做夢也沒有想到的是，鬼子孫蓓蓓竟然如此地不掙氣。大學這才剛畢業不久，就引回來個黑得就像鍋底子似地美國佬黑種來，差點沒把他這個當老子的給活活氣死。

這一下，可實實跌在村里那些和宋家有意見人家的籃子里了。仇人們暢快地一個個撅起尻子笑話他宋生祿哩。這不，好多村民這陣還圍在外面院子里為蓓蓓的事正起哄著哩，讓他這張老臉簡直沒處藏。他恨不得地下這會兒裂開一條縫，好讓他鉆進去躲過這場難堪。媽媽的，他宋家好好的一家人，鳳凰窩里突然飛進來一只黑老鴰，幾下攪了個稀把爛。

下午，當蓓蓓把杰克引回來時，生祿當時還沒把這事當成一回事。因為這幾年做買賣，他也經常走州過縣，有時到西安、鄭州、南京這樣的大城市去逛跶，見過不少老外行走在大城市的街頭巷尾。雖然開始時他也覺得很好奇，但是見過幾回之后，倒也覺得和中國人沒有什么兩樣，只不過是膚色不一樣罷了。

是的，在某種角度上來看，開放的中國需要這些不同種族的老外走進國門，幫助中國發展經濟。當時，他還在腦子里用一個農民的辯證法來反思過這個問題。

如今蓓蓓帶杰克到杏園來，說不定是到黃土高原考察什么地質研究來了，所以當時他也就沒好意思再過多地追問什么。女子大了，他怕傷了她的自尊心。誰知隨著事態的發展，使得蓋滿川不由地驚出一身冷汗來。他非常驚訝地發現，蓓蓓和這個黑小子杰克的關系，并非是他這個當父親的所想象中的那么簡單，而且問題還非常的嚴重。不是嗎?這個騷情鬼杰克競然當著他們老倆口的面，就像他們家里早先年喂過的內漿豬一樣，在大天白日里就抱住蓓蓓的臉胡亂地猛啃一氣。最讓他感到痛苦和不能忍受的是，這家伙親完蓓蓓后，還不忘用生硬的漢語順口喊一聲“岳父、岳母”。弄得他們老倆口又好氣又好笑。這個狗娘養的美國佬小子，連一頂點教養都沒有，這還是個人嗎?真他媽的連個牲口都不如。直到現在，蓋滿川才如夢初醒地意識到，小女子蓓蓓和杰克的關系已經發展到怎樣一種瘋狂親密的程度了。很顯然，蓓蓓把杰克引回來是向他們一家人公開表示:她和他已經處在一種難以割舍的熱戀之中了。為了證實他的判斷是否正確，蓋滿川還特意把蓓蓓單獨叫到自己的跟前，直截了當地問訊了一番，結果正像他所預料的那樣。這一下可把這個五十多歲的老漢給氣炸了。嗯，什么狗屁對象。羞先人哩!宋家墳塋里出了敗家子了。蓋滿川越想越氣，越氣越想。終于他再也壓不住自己的心頭之火，一閃身從沙發上站了起來，順手拿起放在墻角的掃帚把，開始滿房子追著打蓓蓓。慌得他老婆王香梅一邊撲命堵擋在小女兒面前，一邊招呼大女兒琴琴趕快過來往開拉架。三個女人立馬相互圍成一團，頓時都哭成個淚人兒。明亮寬暢的房子里，立刻變得烏煙瘴氣，亂糟糟的一團。

杰克先是在一旁驚恐地把身子縮成了烏龜狀，不停地轉動著兩只藍眼睛注視著這突發的騷亂場面。讓他有點不明白的是，這個中國岳父大人，為何突然間從沉默中爆發是因何而起，老半天等他終于弄明白這瞬間發生的原因時，杰克二話沒說一撲過去用他那高大的身體護住了自己熱戀中的女友。他一邊用手在空中比畫著，一邊急急巴巴地給眼前這個氣昏了的陜北老漢解釋著，希望能得到他的理解和寬容。

蓋滿川這陣兒正氣不打一處來，此時此刻他恨死了杰克這個美國佬小子。

“去你媽的洋鬼子蛋，你還有啥理由在老子跟前說三道四地瞎爭辯哩。都是你這個鬼子孫攪雜鬼惹的禍，才使得村里人爾格來看宋家的哈哈笑哩。”

氣瘋了的蓋滿川，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攔在前面的杰克給掄了兩掃帚把，把這黑小子打得是就像貓兒斷氣時一般，咪嗚咪嗚地直嘶聲吶喊。

這時候，外面看紅火的人情緒越發地高漲起來。他們大聲地叫喊著、起哄著:“打呀打，打死這個高鼻子美國佬害人蟲，看這小子再敢來中國地盤上胡騷情不了?”

杰克雙手抱著自己的腦袋向后退縮著。對于蓋滿川的動粗，他顯得異常憤怒，但又無可奈何。他對他說:“您這樣做是違法的，我親愛的岳父大人。我和您女兒蓓蓓相愛并沒有什么過錯。”

惱羞成怒的蓋滿川，這時連一個字也聽不進去。他拿著掃帚把左右開弓，把自己一肚子火氣，全發泄在這個給宋家帶來晦氣的杰克頭上，他一邊打一邊嘴里祈告著:“哪里來的你這么個勾命的鬼，放下自己家里不好好盛著，跑到杏園害好人來了。鬧的我一家老小雞狗不得安寧。要知道這里是中國，而不是軟弱碎小的伊拉克，由不得你美國佬揉面團似的想咋揉就咋樣揉……”直到他老伴和兩女兒連哭帶叫地攢過來，死死抓住他手里的掃帚把不放時，這個情緒失控了的老漢才松開了雙手。他從自己家里走了出來，一臉尷尬地繞過看紅火的人群，從后院小門里，沿著一條石板鋪設的臺階溜了出去。他下了鹼畔，淌過村中透明清徹的秀延河，來到川道的棗樹灣里。

月亮清朗朗地掛在村邊跑驢山背后的天空中，川道里這會兒早已被一層薄霧似的月色所籠罩。抬眼望去，整個茫茫高原大地一時間都仿佛進入到一種傳說中的童話世界里，讓人感到從未有過的莊嚴和寧靜。古老的村莊在這夜景下，顯得比任何時候都更加地美麗多姿。

剛才還在家里大發脾氣的蓋滿川，這會兒卻站在這銀色光芒照耀下的一缽枝梢茂密的老棗樹下愣住了。家里被自己鬧得是大嚎小哭不能回去，那么他現在又該到那里去呢?心里亂麻一團的蓋滿川，這時也沒個明確的目標，他只感到自己頭腦里是一片地空白。唉，說長道短小女兒給他做下這等沒臉的事，讓他這個當老子的在眾人面前簡直把老臉給丟盡了。

“蓓蓓呀，你真是把幾年大學給白讀了。平時看你還撩個番番的個女娃娃嘛，咋就一時腦子這么糊涂呢!婚姻是人生的大事，你為何不和老子商量一下就擅作主張嘛!”蓋滿川對著被月光照射下的一片藍個英英的天空，一個人自言自語地祈告著:“就是要尋女婿，也應該找個本鄉的后生嘛。你爾格這樣做，叫老子以后在社會上咋價再見人哩嘛!”

情緒激動的蓋滿川，這時手抖的竟然連口袋里掏出來的一支紙煙都老半天點不著。“怎么辦、怎么辦?”他在心里不斷地追問著自己。精明透頂的蓋滿川雖說斗大的字不識幾升，但是他心里卻非常清楚這種牽扯到男女之間的婚姻大事，一旦處理不好恐怕要出人命亂子。他養的女子，他比誰都清楚。蓓蓓雖說從小出生在鄉村，但是被他們老倆口慣得幾乎沒受過多少艱難曲折。這女子不僅性子急，而且脾氣上來還有那么一股子犟勁。她一旦認準的事情，一般不會輕易改變，想到這里，蓋滿川這個生意場上什么花招詭計也敢耍的瘦干猴老漢，頓時自個兒先驚得差點尿進褲子里。他想，這件事必須要當機立斷地去處理好，否則的話將會后患無窮。

可是想歸想，面對眼前的這種難堪局面，一籌莫展的蓋滿川又能有什么本事去擺平面前的這件棘手事呢。

“哎呀呀把它的蓓蓓，這簡直就是節外生枝嘛!中國這么大，棒小伙成千上萬你不找，偏偏要尋個黑的發光的美國佬。這親事不要說在偏僻的杏園村了，就是發生在花樣百出日新月異的榆安城里，也會有人站出來橫眉豎眼說三道四。陜北風俗古老而陳舊，比不得沿海經濟發達城市的開放。這親事讓誰能一時接受得了!”

看把蓋滿川老漢給急成個甚了，整個一個人變得神經兮兮的，猶如世界到了末日一般，碰上這號事，一不小心急死個人也容易著哩。

就在蓋滿川老漢急得六神無主，在老棗樹樁子前不停地繞著圈團團轉時，他的腦海上空這時忽然浮現出一個人來。也許這個人能幫助他走出眼下的困境。此人不是別人，就是杏園多年來的當家人張天貴。這個人可小看不得，甭看他只是個小小的村支書，在生活中卻式子偏硬譜耍的很大。此人不僅老謀深算而且還特會走上層路線。多少年來，無論社會形勢如何變化，張天貴在杏園的領導權威始終沒有改變。就是村里和天貴有過矛盾的人家，也只是背地里對他罵罵咧咧;有著這樣那樣的不滿和看法，在當面也絕對地服從他的指示。是啊，剛才他蓋滿川可能是急糊涂了，他咋就沒想到張天貴這個能人呢?如果讓村里這個政治強人出面把杰克趕走，那這個令他頭疼的事不就不了了之了嗎?

想到這里，蓋滿川好似被洪水沖進旋渦里的落難者，在絕望中突然胡亂地抓住了岸邊的一把救命稻草似的，興奮地就像娃娃一樣，高興地跳了幾跳之后，激動地又一把緊緊抱住面前的老棗樹樁子傻呵呵地笑了幾聲。然后他拍打掉身上的灰塵，振作了一下精神，背著手不斷干咳著向居住在后川半坡洼上的支書家走去。

第二章

其實在蓋滿川還沒來之前，杏園的當家人張天貴就從到宋家竄門歸來的女兒張楚楚的口中，已經知道了發生在宋家剛剛結束了的那場打架事件的根根梢梢。但是在這個思想復雜眼界開闊的村支書看來，這件事并非就是一件壞事情。

宋蓓蓓能在上大學期間就戀愛上一個來中國留學的美國小伙子，并且還能夠把他引回到杏園這個土窩窩里來，這足以證明宋蓓蓓不是一個頭腦簡單的農家女孩子。她超前的意識和浪漫的思想不要說在杏園村了，就是在人山人海的榆安城里恐怕也是開了先河。因為這實在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說白了那是一種本事。哈呀，杏園離榆安城這么近，交通條件又這么好，大姑娘小伙子成群結隊，看一看哪一個有人家蓋滿川家女子的膽識和眼光哩。好多年青人整天起來就知道個糊球里日鬼，男一群女一混跟上瘋子揚黃塵;正路上不走歪路上到是聚積了不少，吸白粉、賭博、偷人賣淫、打架斗毆無惡不作。都是些土老帽不懂什么愛情，還笑話人家蓋滿川的二女子引回來個黑老外。老外怎么了，老外難道就比你們差?要知道人家蓓蓓姑娘的這種選擇，才是跟國際婚姻的新形勢接軌哩。真是的，龜子孫們都長些榆木腦瓜殼，甚事也解不開。

不過張天貴爾格可顧不得過多地評論蓋滿川家蓓蓓的好好壞壞了。這一向，他為另一件關于自己官場命運的大事而煩惱地在火熬上圪蹴著。思想負擔一重，身體也好像受到了影響。尤其是拉大便時老卡殼，而且還便中帶血。一天要上好多次廁所，一去就要蹲上老半天，去醫院看過幾次，大夫說消化不好吃點藥就行了。可是藥吃了不少，就是不見效果。為此張天貴在痛苦的同時，心虛地盤算，自己的病是不是應驗了村民們背地里所暢快的那句咒語——好吃難消化，吃了拉不下。

自從陳豆豆宣布競選村官以來，一種無形的壓力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來。天哪，陳豆豆這不明擺著跟他公開唱對臺戲嗎?這該不是一場夢境吧?這個陳家獨子，放下名牌大學不上卻回來杏園撲騰值嗎?!

聽說全國各地大學生當村官的事不少，可人家都是畢了業的娃娃呀，哪像陳豆豆，大學才上了一半時間就半路地里殺了回來。

隨著這則消息的轟動效應，市里省城乃至全國傳的沸沸揚揚。記者媒體聞風而動，新聞電視滾動報道。其陣勢之大絕不亞于春晚一夜走紅的小沈陽。時隔幾十年之后，杏園因這件奇特的新聞，再一次成為人們關注的焦點。

要是別人，張天貴覺得倒也罷了，可偏偏跳出來的人是陳豆豆，這怎能讓他對此不心慌意亂呢!畢竟陳張兩家過去是死對頭呀。

不行，他張天貴說啥也不能就此螞蚱蚱亂了蹄腿?好歹他也在杏園這塊地皮上摸爬滾打站立了幾十年。雖說他沒有給村里做下什么巨大的成績，但是他也沒有犯過什么錯誤呀!他不能就這樣將手中的權利恭手相讓。

是的，這次形勢完全不同以往。靠他個人的力量不可抗拒。不過他張天貴也不會就此束手就擒，至少他要讓陳豆豆瞧瞧，姓張的也決不是一個吃素的軟包蛋。

開始的時候，天貴還以為陳昌明的兒子只是一時的心血來潮，想出出風頭做做樣子罷了。一個高才生其本身就前途一片光明，怎可能回來窩在窮鄉圪嶗里瞎折騰哩!可是隨著事態的發展，張天貴這才驚訝地發現:自己的判斷是多么地幼稚呀!不是嗎?已經有一些墻頭草隨風倒的村民，在為陳豆豆的執政搖旗吶喊了，這些人盼不得他姓張的立馬下臺滾球蛋。

正當張天貴一邊抽煙喝茶，一邊在心里獨自思謀著如何應付陳豆豆的挑戰時，一臉愁容的蓋滿川在他老婆和女兒的招呼下，經過正窯從過洞里走進來了。憑著他多年的從政經驗可以判斷出，這個著名的錢竄竄生意經老漢這陣來，肯定不是為了別的事，而是為他家蓓蓓的婚事向他訴苦求援來了。

果然讓張天貴猜了個正著。蓋滿川的屁股剛落座，還沒等他這個支書開口問訊什么，這個臉色急得黯黑的新財主，就長吁短嘆地向他傾吐起心中的委屈和痛苦來。

“天貴哥，看兄弟我爾格把人活成個甚了，純碎是人不人鬼不鬼的，走路都是腦袋和褲襠拉話哩，簡直是活的一點意思都沒了，還不如死了的痛快。”

“看把你生碌爾格能的上天入地呀!”張天貴一只手按住隱隱作疼的肚子說，“大概錢掙的快把口袋都給撐破了。這一道川面面上誰個不知道，就連瓦兒鎮街道上一提起你兄弟的外號，比咱市長的名字都響亮。好多莊稼人不知道榆安市市長叫啥，但是大伙都知道杏園出了個宋財主，大人娃娃一哇聲。誰個不說你兄弟爾格富得流了油。我真有點搞不明白這肥豬哼瘦豬哼，你還有什么愁腸在這里直死不活地叫喚哩。”

蓋滿川一只手在自己的頭上不斷地啪打著唉聲嘆氣地說道:“今黑夜我家的事鬧的滿村風風雨雨，想必老哥你也大概或多或少聽到一些消息了吧。我那不掙氣的二女子蓓蓓，快要把宋家祖上先人們的臉都給丟盡了。你說他竟然撐怕怕地引回來一個美國佬黑小子。”蓋滿川說到這里，不由地又長嘆了一聲，用兩只莊稼人粗糙的大手，痛苦地抱住自己的腦袋，老半天不言傳了。

“哎呀，我就難以理解你們這些人整天腦子里是怎么想的。黑小伙難道和黃小伙有區別嗎?”還沒等蓋滿川回答，張天貴為自己這句問話先笑了起來。他把吃剩的煙把捏滅后放在茶幾上的煙灰缸里，然后站起來給蓋滿川倒了杯水，放到這個雙手抱頭痛苦的生意人面前說:“我看你兄弟爾格是豬鼻子上插大蔥，專在我跟前裝象(相)哩，你現在人民幣都成疊成疊的用不完，偏偏財神爺又給你派來一個送美金的女婿。你心里偷的樂還來不及哩，鬼才相信你為這事發愁哩。你這陣兒快甭在我跟前能了。”

“好我的天貴大哥哩，你甭在這兒日踏兄弟我了。我現在是滾油澆心哩，你高興的在那兒楊柳招親哩。兄弟倒霉的家里出了這號事，身子已經到了崖畔上了。你得趕快想辦法拉我一把才像個當哥的嘛!我先頭離開時，還有許多村民仍然圍在我家的門樓院里，有意看宋家的哈哈笑哩。”

“那是你自己認為，我的看法和你正好相反。”張天貴喝了一口茶接著說，“眾人都愛你，生祿你人活到旺處了。樹大招風嘛!如果沒有兄弟你現在的這富光景，說不定這宗跨國親事還……”沒等張天貴說完，蓋滿川一舌頭搶過話茬說道:“沒想到你除了不插手管這事，還盡說些風涼話挖苦我哩!你這簡直就是往我流血的傷口撒鹽，讓兄弟更加難受哩。祈求你看在咱倆以往的交情份上，在蓓蓓這件事上能不能側面出一把力，替我把這個頭痛的事擺平。完了我肯定會報答你對我宋家的這份恩情的。唉，說長道短，人要是倒了霉，門里進來了窗里回來了，讓你躲都躲不及。”

“生祿，我看你是賺錢賺得腦子不清了吧!村里人聚集在你家院子里，那并不代表著笑話你宋家哩。有的人是出于好奇，更多的人則是看稀罕哩。難道不是嗎?你掐指頭算一算，杏園人老幾輩有幾家能和大洋彼岸美國人結親的?所以大伙羨慕你還來不及哩。”張天貴說著又往蓋滿川茶杯里添了一絲水，然后將身子往他跟前挪了挪接著說，“至于個別一些抱著傳統思想觀念不開化的榆木腦瓜的村民們，用別樣的眼光看待這件事，那也是可以理解的。農民嘛，接受教育畢竟少，加之目光又短淺，想問題自然就簡單嘛。總的來說，娃娃的這事終久是件好事嘛!我們作大人的應該大力支持才是。”

聽完張天貴的話，蓋滿川一臉失望地從沙發上站了起來，他這是準備起身走人了。他原以為村里的這個政治強人，會替他出個主意想想辦法，平息這場突如其來的家庭風波。令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張天貴對這事竟持有這種意想不到的相反意見，使得他的一顆滾燙的心一下子變得瓦涼瓦涼的。但是蓋滿川仍然堅持著自己的態度和原則。他對張天貴說:“老鼠下的貓不親，你富漢說話腰不疼。這事要是放在你家楚楚的頭上，恐怕你還要比我著急的厲害。蓓蓓是我養的女子，我總不能眼睜睜地把她填進黑水坑而不管她的死活。只要我活著，這門親事她就休想成。你今個要是不管這事，我過兩天就到榆安市去找生川去呀。我就不相信生川幫我收拾不了他美國佬小子。”蓋滿川說完，擰轉身子一臉惱悻悻地走了。他的這一舉動反而把躺在沙發上的張天貴給愣住了。他站起來，對著走到院子里的蓋滿川說:“你不信我的話你找去。我估計你兄弟生川不僅不會幫你的忙，反而還敢給你個攔門站挖苦你一頓哩。到時候讓你吃不了兜上回來，你咋才算心甘了。”這時候，專門到院子送行蓋滿川的張楚楚，大概感覺到兩個長輩的話沒拉投機，她隔著窗子對窯里喊到:“爸，你就不能少說上兩句嘛!”聽到女子的打勸聲，情緒低落的張天貴，重新一屁股坐在沙發里，這會兒他在心里頭不斷地冷笑著蓋滿川:哼，就知道個整天起來賺錢，賺錢!光賺錢頂屁用哩，在其它事情上簡直就像白癡一樣。就連大街上的叫化子都知道，婚姻是自由的這個簡單而易懂的道理呢。如果蓓蓓本人愿意跟杰克，就是天王老子也擋不住。把你蓋滿川爾格能的算老幾。在處理這些家務事上，甭看你新財主頭上一敲腳底下就當啷啷的響，我看你有時候古板的智商連個娃娃都不如。

不過在平時，張天貴在心里頭卻非常地羨慕這個比他小兩歲的蓋滿川。旁的不說，就兒女方面，他就比人家差遠了。甭看他是村里的黨政一把手，在世面上也還算個有頭有臉的人物;不光在瓦兒鎮踩的地皮響，就是在飛紅流綠的石板城也照樣有胳膊有腿哩。

有人可能不相信，說這是張天貴在背地里吹牛皮，他不可能有這樣的能耐。然而這絕對是真的。好多領導干部為了能在杏園這塊風水寶地，買一塊上佳的地皮，為未來遠離鬧市蓋別墅享休閑做打算，往往不惜一切代價拿上貴重禮品，去拜訪張天貴這個牛皮哄哄的村官。更有痛快者，甚至直截了當地往他家里送紅包。這些歪風邪氣，使得天貴有時身子也開始有點飄飄然，他常在心里由衷地感嘆;即使像他這樣小小的芝麻官，在當今社會的某些方面也同樣價值連城哪!

盡管張天貴在政治物質方面有著相當高的優越性和自豪感，然而這個杏園臺面面上的大能人也有著許多不可告人的難言事哩。活了快一輩子人了，無論在村里村外的大事小事上他都爭強好勝不服輸，唯獨在兒子兒媳事上，讓他徹底地輸在別人的名下，在眾人面前直不起腰來。沒辦法，也許這就是他們老倆口的命運。兒子生下來就頭腦不清。為這事熬煎的他們明不得明黑不得黑。正如村里村外和他家有意見的人，在背后到處散謠著說:那是因為他整天起來在眾人頭上扎的血——

戴金子穿牌子，

吃香的喝辣的，

坐寶馬逛城子，

竄門子嫖婊子……

張家祖上沒積下陰德，惹惱了空中的神靈，才專門派了個賬主到張家門上討債來了。

幸好他的楚楚精精靈靈。一想起這娃娃，張天貴就來了精神。楚楚不僅人樣子長的惹人親，而且做事有一股不服輸的韌勁。在性格上，她幾乎完全是他們倆口子的翻版。像他，做事干脆利索不拖泥帶水。像她媽，愛憎分明樂于助人。而且最難能可貴的是，楚楚從小就有副善良寬容的菩薩心腸。高考落榜回到家里后，楚楚除過幫助她媽干點家務活外，剩下的時間不是進城逛街購物，就是坐在電腦旁上網聊天。對于女子眼下的處境，張天貴是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哎，怪他這個沒本事的老子給娃娃找不下個合式的工作，才導致她整天起來一副無所事事的樣子。這年頭，國家基本上不招工不招干，就業渠道非常有限。就連好多大學生都著急的尋不下個合式的崗位，何況自己的女子才是個高中畢業。雖然他在瓦兒鎮榆安市里熟人不少，但是如今在生活中找人辦事一個字‘難’。不僅要金錢當頭鋪展門路，而且還要你有一定的權勢靠山作堅強的后盾。如果你少了‘權錢’這兩把利刃，那么你所要達到的一切將會化為泡影。

世道啊，你何時才有公平的那一天!

好的一點是，他同樣利用自己手中的權利，在村道旁蓋了一座二層門面房，準備讓楚楚開個百貨商店。賺錢多與少不說，好歹讓娃娃有一份實實在在的事情可做，讓他感到欣慰的是，楚楚在生活中做事說話有板有眼。不像兒子長生連一般生活應酬都遮擋不住門面。你對這種憨憨能有什么招數哩，真是讓你干氣沒辦法。對于二流子高志武乘虛而入和兒媳婦劉梅梅明鋪暗蓋的事，他這個當公公的實際上早就知道了，但是好強了大半輩子的張天貴，對于自己家里出了的這個丑事，也只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打狗看主哩，況且這個高志武的爹高滿金可是他的頂頭上司，他可得罪不起呀!只要高志武不把兒媳婦挎走，就算他燒了高香了。自己的兒子是個什么樣的貨色，別人不清楚，難道他這個當老子的心里還沒數嗎?況且又遇上這么開放的社會，兒媳能守得了貞潔嗎!如果不是他在社會上的威望和一貫的霸氣的話，麻野雀當初也不可能把她的寶貝蛋女兒嫁給他的長生當媳婦。明說哩，在這件事上，他張天貴是做的有點強。不過他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讓張家的香火在兒子這一代人的身上給斷了吧。盡管村里有好多人說這說那，但是小毛毛總歸姓張這是誰也改變不了的事實。

隨著年齡的不斷增大，張天貴后來越發感覺和體會到俗話講的，前三十年看父哩，后三十年看子哩，這句話的深刻內涵來。村里好多人爾格還覺得他張天貴有用哩，表面上殷勤地經常把他抬抬舉舉，心里卻偷的冷笑他張家是秋天的苦艾——一天比一天灰。只要他一下臺，在兒子的手上無論從哪一個角度看，張家還有戲可唱嗎?那些仇人們早就眼盼干等他下臺哩。不能隨了這些人的心愿，他還要再堅持一些年頭。盡管他越來越明顯地感覺到，從上到下形勢和政策對他們這一類不為群眾帶頭致富的基層領導逐步形成了過街老鼠人人喊打之勢，然而就目前為止，他仍然還抱著一種僥幸的心理。憑著自己多年來摸索出的一整套經驗，始終保持著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的靈活主義，來應付著各種差事。近段時間來，每當他參加有關三農會議時，上級領導總是三令五申地強調，要讓有知識懂科學的大學生加入到農村工作的隊伍中來，用他們先進的智慧理念帶領群眾走向富裕生活。就目前的形勢來看，這將會成為一種新的流行趨勢。

這不，真是說風就是雨，陳豆豆放下名牌大學不讀回來要在杏園參政議政，說白了還不是搶班奪權來了嗎，他心里明白得就像一面鏡子似的。其實在暗地里還有好多人正摩拳擦掌地準備拆他的臺哩。誰都想上臺吃這塊肥肉。

是的，杏園村無論從歷史背景還是現實意義，其悠久深厚的文化內涵和馳名中外的響亮名氣，在陜北這塊古老神奇的土地上都是獨一無二的。他張天貴之所以常常坐著高級小車出現在廣眾面前，牛皮哄哄，那還不是仗著他是一個遠近聞名的“明星村”的一把手嗎?他頭上許多耀眼的光環，也完全是靠這個村名給他帶來的。不行，他得趕緊想辦法找門路在上面有權威的領導跟前去游說一番，他不能就這樣不明不白地被換掉。他要是沒有了權利，誰還再尿他是哪個蔥地里過來個走路的。盡管單干以后，村民們早已沒有了多少集體觀念，大家平時總是各忙自己的光景日月。然而在村里的各種大事上，時不時還得他這個支書站出來拋頭露面落錘定音。他已一大把年紀了，對于手中的權利雖然留戀但早晚也得讓位。只是讓他擔心的是，他的憨憨長生以后可咋辦呀!在如此復雜的社會環境中，誰來照看。這個問題將是他心中永遠的一份牽掛。每當想起這些事的時候，張天貴有時走在人面前灰的連頭也抬不起。看看人家蓋滿川和陳昌明，雖然本人都不怎么扛硬，但是兩家都養了個足勁的兒子。宋仁哲開了一家個人公司，聽說生意做的就像滾雪球一般越滾越大。陳豆豆雖說家景貧寒，但腦瓜殼卻相當利索。據說前年高考時，他是整個榆安市的文科狀元。看得出來這后生絕對不是個凡夫俗子。他不僅性格倔犟，而且做事說話殘火的不是一頂點。

去年秋天，當張天貴從高鎮長的嘴里得知陳豆豆要回杏園村競選村官時，他當時一聽就嚇出一身冷汗來。天神爺爺，說啥也不敢讓這后生得了勢。他要是上了臺，那以后杏園還有他張天貴的猴耍嗎!

幸虧他平時利用村里的錢財把高滿金給活下了，在他的極力勸說下，高鎮長才勉強答應瓦兒鎮暫不推行大學生介入村政機構這一令他頭疼的時髦理念。不過高鎮長同時給他敲鐘耳子說，讓他務必做好讓位的思想準備。因為從目前的形勢來看，大學生當村官是一種新的政策潮流。靠他高滿金個人的力量是沒法阻擋的。看在他倆相好的份上，他只能盡量找理由打馬虎眼向后拖著，到了實在拖不下去的情況下，再作論斷。沒想到事情他媽的來的如此之快，使的他連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

這一向，每當張天貴在路頭地畔碰上陳豆豆時，他就不由地聯想起自己年輕時整治批判他爸的情景來。他曾在陳昌明的身上壘過窩，陳豆豆將來敢跟他的長生頭上蓋樓哩。盡管陳豆豆表面上對他很恭敬，然而不難看出他那替父復仇的欲望是有多么的強烈哪!長生哪里是人家的對手呀，兩人一旦鬧起來結果連想也不敢想。

有時候天貴甚至在心里祈求:最好讓陳豆豆永遠別回杏園這塊母土，哪怕他在外面呼風喚雨騰云駕霧，也總比磨在他眼皮下要強的多。甭看他爾格整天起來指手畫腳呼來喊去，過不了多久，真正能撐起杏園一片藍天的可是人家陳家的后代呀。真是瞎老婆養的好兒子，圪里圪嶗種的好糜子!

就在張天貴躺在自己家的沙發上，雙手捂著不時隱隱作疼的肚子，長吁短嘆地在心里羨慕剛走不久的蓋滿川和看不見的陳昌明時，突然聽見外面鹼畔上有人在高聲地叫道:“張叔，張叔。”正在上網聊天的楚楚聽見動靜后，幾步奔進來說:“爸，高志武那松小子又來了，爾個站在鹼畔上叫你哩。”

“哎呀呀，把這狗日的高滿金的嫩老子死不了，可是眾人的個大禍害。”張天貴一邊在背后痛罵他的領導，一邊一把將待客窯里的電燈拉滅。他在黑暗中對女兒楚楚說:“你就說我不在。”張天貴的話音剛落下不久，高志武長把子獵槍挑兩只打死的公山雞搖頭晃腦地從門里走了進來。他嘴里唱道:“前川里跑到后川里，挑著山雞看婆姨。”這小子正唱著，只見從過洞里走出來閉門的張楚楚，把他重重地瞪了一眼。高志武看見情況不妙，慌得趕緊停住了腳步。他問坐在棗紅木炕欄邊這會兒正朝他微笑的白月清:“姨姨，我張叔到哪里去了?”

“大概到村街上酒店里喝酒去了。”杏園第一夫人即興給這個二流子后生撒了個謊。高志武一聽，立馬調轉身子。因為他今晚又有了一個好去處了。他一邊往出走，一邊嘴里繼續胡亂地唱道:“婆姨見我翻白眼，丈母娘見我笑嘻嘻……”窯里的楚楚聽了，頓時氣得眼淚都快要流出來了。她一邊高聲質問外邊走出去的高志武:“你松小子剛才唱了個甚”?一邊要撲出去和他見個高低，卻被母親趕過來攔住了。有著人生豐富經驗的母親對女兒說:“你跟這種半腦殼能鬧出什么結果來。再說了，你要是萬一和他一鬧騰，這晃腦小子明個跑到鎮上在他老子那里告狀說，咱張家除是不招呼他，反而還趁機踢他的響尻子哩。高滿金肯定心疼他的晃晃匠兒子，完了給你爸穿小鞋，那你爸的這個村支書不就立馬變成風地里的麻油燈——離滅不遠了嗎!”

楚楚對她母親的教誨根本聽不進去。她一臉憤怒地抱怨著說:“我就有點納悶，你和我爸經常老是怕這怕那，可最后怕出個什么結果來?我可受不了這口窩囊氣。”在年少氣盛的楚楚看來，人只要行的端立的正，就沒必要縮手縮腳地活人。她可不尿什么所謂鎮長兒子的那一套。別看張楚楚年齡小，但她有自己的人生觀和做人原則。她繼續憤憤不平地對她母親說道:“你們作大人的不怕別人說三道四指脊梁骨，我還嫌丟人顯眼哩!高滿金的這個雜兒子，把咱家欺負的頭上都快沒皮了。”

這時，張天貴從待客窯里走了過來，他對這時仍然滿臉憤怒著的女兒說:“你說的這些話都很在理，爸爸后來也經常在盤算這方面的問題，高志武這個王八羔子仗上他老子的威風勁瞎鬧，做法是有點過份了。不過你才出世哩，看問題往往只看到社會的表面現象，而不了解人生的復雜內涵。這小子之所以如此猖狂地整天起來到處胡作非為，其根本原因就在于仗著他那個鎮長老子的權勢哩。對于這個現世寶的胡騷情做法，咱們眼下只能采取回避的辦法。就像行走在山野突然遇見吃人的老虎一樣，只要你躲過它兇猛的三撲之后，它就會漸漸地沒有了力氣。這時你或者使出渾身解數將它消滅，或者迅速大膽地逃生，千萬不可硬拼，常言說的好，小不忍則亂大謀嘛!你以為爸是個服軟的男人嗎?”張天貴問女子道，還沒等楚楚回答他的問題，他接著感嘆地說道:“村里村外好強了快一輩子人了。如今爸上了年齡，又面臨著新的挑戰。你說爸這時候咋可能再無端地去惹有權有勢的高家父子倆呢!其實你根本不知道，爸也有爸的難處和苦衷。雖然爸在年青時做過不少現在回想起來還感到非常傻氣的事情，但是在經歷了這么多年的風風雨雨之后，爸如今終于明白了一個深刻而易懂的做人道理，那就是凡事忍一步天高地寬，讓三分心平氣和。有些事情你暫時的屈辱忍讓，并不代表著你就是軟弱無能。人怕人是怕自己哩!我要是光圖眼下痛快，不分輕重地把高志武給美美價收拾上一頓，不為以后著想的話，那就有點不明智了。”張天貴說到這里，兩手按著自己隱隱疼痛的肚子，一雙飽經風霜混濁不清的眼睛里充滿了兩汪晶瑩的淚水，兩點清鼻涕眼看著就要掉下來了，也顧不得揩上一把。大概怕老婆娃娃看見他的這副模樣難過吧，杏園的這個當家人趕忙把自己的一張布滿皺紋的老臉邁向了一邊。

很顯然，張家又要度過一個不愉快的夜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