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語的村莊

走進野茶灞

1

露珠的晶瑩，晾曬著老村的屋脊。

霧嵐的翅膀把山巒浪漫成一幅早晨的剪影。

牛娃子家那個被花轎和嗩吶吹吹打打娶進門的新娘，不到半年時間，便以一對雙生子的啼哭聲，驚破了小村人疑惑不安的眼睛。

當雙生子開始滿村亂跑時，那張貼在牛娃子家門楣上的大紅“喜”字，還掛著若隱若現的苦笑。

2

夜貓一聲長一聲短地嚎哭，悲愴而凄涼的聲音刺破夜的眼。

一個頭頂長布衣衫，光著雙腳的中年婦女，在披頭散發中銷蝕著村莊夤夜的孤寂。

夢魘般若游若離。螢火樣忽明忽暗。她的青春歲月早已被日月星辰置換了時空。

當我試圖追問老村的歷史遺落，只聽說，她強壯的男人和兩個活蹦亂跳的兒子，一夜間把生命全部埋葬在那個既出產煤礦又傾銷瓦斯的省份。

之后，她便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3

岸邊揚柳依依。河畔沙棘遍布。

一株狗尾巴草撩撥我無比惆悵的記憶。

小村的憶念，頻頻走進我的情不自禁的筆端。她試圖阻止我訴說那些陳年舊歷的故事。

當我撩開20年后的那株狗尾巴草，這個季節，卻只剩下一江春水東逝的腳印，和一生一世無助的蟬鳴。

4

他的頭發根須直立，就像一個五花大綁的稻草人。

連同他花白的胡須，蒼老的顏容。

再次遇見他的時候，已是20年后的日子。我膽怯。我麻木。我困惑。只因為他的容顏地老天荒成村莊的迷離。

我己經看不見了，他20多年前揮動羊鞭的輕盈姿勢，以及哼唱山歌的悠揚。

因為，他的兩眼早已干涸成一眼枯井。

5

百無聊賴中，我走下山坡。把惆悵的心緒交給郁悶的山風。

山風浩蕩。山鳥嘶鳴。

諾水悠悠，倒映著我粗壯蹣跚的身影。

河水波瀾不驚。卻不肯帶走我躑躅的影子。因為她只記得我少年時歡快而柔弱的形象。

6

溪流鳴濺。碧水叮咚。

隔河的山歌野調早已衰老成滄海桑田的嶙峋。

牧羊人走過山峁峁。夕陽下，他的身影就像一棵在晚風中波浪起伏的草棘。

我想回家。我想揮動我的童年的小羊鞭。

卻怎么也找不到，羊群回村時踩下的深深淺淺的腳印。

7

風聲在耳。吹過麥地。吹過山坡。吹過老村的山山嶺嶺。

麥子熟了。熟悉的詞匯讓我的記憶再一次刷新了童年的光陰。

也許，我并不是一個夠資格的山民之子。

我可以抒寫太陽光下漣漪泛濫的麥浪，卻無法做一個真正的麥地守望者。

8

雁陣驚寒。敲打著深秋的天空。

曠野上，風吹樹木的沙沙響聲，無枝可棲。沿著雀鳥啁啾的山道，我一步一步走向收獲的季節。

心中卻忐忑不安地關注著歲月的飲泣。

難道，我僅僅只是這塊土地上的游子么?

9

機聲轟隆的村莊。躁動不安的村莊。

夜的眼逡巡著歲月滄桑的收獲。

叮叮咚咚的溪流，此伏彼起的喧鬧。已無法把山歌野調的悠揚定格在山風里。

這個村莊，能夠讓人更多記住的，也許只有那天空中那些零零散散的炊煙。

10

走進野茶灞。走進一座古老的山村。

我無法一一記述那些記憶中斑駁的故事，也無法處處留下自己紅塵中憂郁的情懷。

我能做到的，就是用手中的這支筆，寫下這些零零碎碎的文字。

因為，只有這個村莊知道;

20多年前，我揮動著小羊鞭從這里走出去。

20多年后，我又背著空空的行囊沿著記憶走進來……

野茶灞人家

1

霧嵐像蛋清的紗幕，籠罩著野茶灞的晨曦。

河流或瘦或胖。鳥聲若隱若現。我遙遠的村莊錯落成一串曲里拐彎的吊腳樓。

當我撥開石隙上長著的青青草。一只慵懶的蚱蜢倏然掠過我的童話時光。

我只好忸怩的站在村口，膽怯的悵然張望。

2

川江號子。早已古老成艄公憶念中的斑斑銹跡。

村莊在家長里短的嘮叨里，被季節發酵成波光閃動的魚鱗。

諾水河岸的留連，吊腳樓上的等待，已回望成河流山川的空谷絕響。

那是誰家的女人。不知深淺地，還在晾曬那些川流不息的的故事，以及物是人非的白云蒼狗謠?

3

牛嬸的趾高氣揚與牛叔的低眉遮眼，恰似一對互不踩蛋的山雞。成為村人嬉笑的一對活寶。

明明知道，自己脊背上布滿鄉親們指指戳戳的眼神。牛嬸卻老愛隔三岔五地，偏偏在屋檐下晾曬女兒們捎回家的五顏六色的張狂。

三個女兒三千金啊。她們遠在野茶灞千里之外的城市里，忙碌著燈紅酒綠的生活。

也為牛嬸不斷的制造著肥皂泡一樣碩大的希望。

4

才子潭干涸的沙灘，早已百孔千瘡成為村莊殘破的風景線。

劉地主孫子的小四輪卻總在那里瘋狂地來來去去，把河灘上的沙石攪和得塵土飛揚。

老鰥夫楊瘸子嚅嚅的，本想賒一車河沙修補殘破的房屋，卻在河畔遭遇小四輪無言的阻擋。

從此，楊瘸子失去了改變稱呼的機會。

5

老屋里的楊家三兒子，匆匆背上行囊，頭也不回的走出了野茶灞老少爺們的悵望。

留下新婚才三個月的妻子，把殘破的老屋堅守成年年歲歲的夢想。

新房子的王家老太爺，躬腰駝背地忙活著為女兒置辦嫁妝。

快嘴柯大嬸透露，王家老太爺的女兒嫁了個黑黝黝的山西煤老板，馬上就要嗚嗚地開著四個輪子的汽車，衣錦還鄉。

6

彳亍村莊。我把眼淚凝固成一抷鄉村的黃土。

野碼頭畔芭茅花依舊。童話歲月早已逝水東流。

逡巡在凸凹不平的鄉間小路上，我只看見一些白發蒼蒼的孤獨和來去匆匆的黃發的無助。

7

我曾經生長在這個村莊。河里的漁歌，山中的野調，就像天邊飛舞的點點星光。

讓我的青春和身體在神怡心曠中生長。

當我懷揣過去的時光，試圖回到村莊的現實，卻無法抓住歲月匆匆衰老的尾巴。

8

拴住太陽好干活。大山的歲月不蹉跎。

當我審視蒼穹下這悠遠的日子時，卻不經意擱淺了曾經浩蕩的時光。

誰可以對我訴說，那些過去的日子，往昔的憂傷!

誰能夠告訴我，村莊難忘的傷痛，今天的遺忘!

9

那些野草。那些被春風偶爾提及的憂傷。

即使被地老過，天荒過，還可以野火化灰燼，春風吹又生。

可是，當村莊荒蕪如許。當哼唱古舊謠曲的白發老人慢慢走出我的眸子。

我這個村莊的兒子，我這個頭頂桂冠的詩人，又能夠為這座荒蕪的村莊訴說些什么呢?

10

我想讓花兒開得更慢一些。

我想讓河水流得更遠一些。

我還想讓歲月變得更悠長一些。

因為這些夢想，牽引我總在老村徜徉。即使這只是一些沉思默想，我知道老村無法承受自己頭上日益瘋長的白發。

我是這座村莊的兒子。

我愛戀這座村莊。我渴望我的村莊不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