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現在算來,我三十多年再沒摸過镢把,拿過鋤頭了。整天蝸居在辦公室里,坐在電腦前替別人搖旗吶喊,干得全是一些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事,經常連夜晚都搭進去了,挑來撿去找不出屬于自己的子實顆粒。時間久了,除了心神疲憊外,始終領略不到坐辦公室的輕松感。有時,獨身房間,隔窗遠望,不由自主地懷戀起鋤禾山梁、種谷南山的勞動生活來了。
那年臘月,我把幾年前背出村口的那捆鋪蓋卷,又從學校背回了家中。第二天早上,一家人剛放下飯碗,隊長就找上門來了。他說地委書記要來村里檢查農田基建,咱村本來人手就少,你們家添了新勞力,今天所有的人都去南山修梯田,這對村上來說可是一件大事,千萬馬虎不得。隊長雖然沒指名道姓叫我上山修地,但那意思一聽就明白了。我二話沒說,隨即帶了干糧扛了镢頭,踏上去南山的小路。
那時,陜北的冬天氣溫都在零下二十度左右。光禿禿的山梁上沒有一絲的遮攔,老黃風卷著殘禾枯葉在半空飛舞,撩起凸著棉花的襖襟,掃過肚皮又從褲腿里竄了出來,渾身上下像被涼水澆了似的,凍得人直打哆嗦。直到人都到齊后,隊長按土方量劃分了地塊,把一天的任務落實到了小組。
我掄起镢頭,干起了掏土的活計。封凍的地表堅硬如鐵,一镢頭下去,地上只能斬出一道黑印,震得兩手的關節都在發痛。一位長者走過來對我說,掏凍土一定要握緊镢把,握不緊手上就會打起黑血泡。又叮嚀,干這種活不能出死力,再堅硬的東西一般都有紋路,要想辦法找到凍土的裂紋,這樣除了省勁還不傷體力。他說著拿過镢頭掏了起來,兩鍋煙的功夫,堅硬的凍土蓋就被他掘開一個口子。我順著口子往進掏,直到挖出一道崖塄來,然后在崖塄的左右兩邊豎著各扒了一條深壕,又貼著地平面扒了一條橫壕,直到將這三條壕的深度扒得一樣深后,再在凍土的地表上夯幾個木楔子,然后掄起老錘使勁地砸,不時,一壟土就整體坍塌了下來,農村把這種掏土的方法叫放庵。
山頭的風不緊不慢地吹著,兩庵放過,渾身全被汗水浸透了,我再也感受不到寒冬的冷意。中午時分,干了一上午活的人們圍著一堆柴火,把凍著冰渣的干糧放在火上烤熱,這些煙熏火燎的窩頭并沒有影響人們的食欲,大家又說又笑,狼吞虎咽般地吃了起來。我無精打采地坐在火堆的一側吃著烤得焦糊糊的干糧,覺得全身就像散了架似的勞累。不時回望一番身前身后的父老鄉親,在他們的臉上沒有絲毫疲憊的印記,充滿了勞動者的快樂感。
吃罷干糧,剛開始干活不久,一位頭戴火車頭帽子,身穿黃軍用大衣的漢子帶著兩名工作人員來到了工地,他們拿起鐵锨就和農民一起干活,邊鏟土邊和人們拉起家常,詢問村里的生產生活情況和冬季農田基建的進度。頭戴火車頭帽子的大漢說:“我來時在路上仔細端量了,你們村山高地陡,出路又不方便,再加上陜北天年不順,十有九旱,這些光禿禿的山梁坡洼,一下雨水都流上跑了,土地就會越來越薄,要想從根本上解決吃飯問題,一定要按照毛主席提出的農業發展的八字方針,把水土保持工作做好,要想盡一切辦法發展生產,壯大集體收入,讓村里人吃飽飯,國家有余糧。”不知不覺,一個多小時過去了,他的額頭滲著密集的汗漬,把火車頭帽子的里圈也泡濕了,直到隨行工作人員提醒說,時間已經不早了,他才放下鐵锨,沿著山頭在平整過的土地上察看了一圈,然后和村民握手道別。走時,還一再叮囑:“土地就是咱農民的吃飯碗,你們可一定要照看好喲。”
太陽已經西沉,人們不約而同地站在地塄上目送著黃大衣在夕陽中閃動的亮色,心中充滿了無限感慨。從來都不多說一句話的老漢感動地說:“多么平實隨和的地委書記,他的話咱們一聽就懂,肯定也是咱農民出身,能解下受苦人的酸辣苦甜。”隊長興奮地說:“咱這兒山高皇帝遠,這是有史以來到過咱村最大的官,咱可一定得好好干呀。”
泛著黃土的山路上,凹下一行深沉的腳印,讓這個寒冷的冬天涌動著濃濃暖意,這是人民的父母官留在大山深處的情韻,刻在百姓心中的印記。情不在長,貴在真;官不在威,貴在行。時光流逝,但這一幕永久地定格在了1974年那個寒冬
晚上回到家中,我的手背已經凍腫,手虎口也開了裂子,滲出殷紅的血印,手掌和指間打起幾顆黑血泡,像針扎似地疼痛。但這個冬天竟成了我履職勞動之役的開端。
經過一個冬天和春天的平地治理,到第二年尖尖的山頂全部被夷成了平地,山腰間圍起一條條梯田,遠遠望去像似扎在大山深處的白飄帶。和風吹來,春雨淅瀝,我在山梁上播谷。提著飯罐,聽著蟬聲,我在炎陽中鋤禾。晨出暮歸,露宿風餐,我很快就習慣了這種農耕生活。貧瘠的南山也在我們的耕耘下,脫去它荒涼的外衣,成了村里高產穩產的百畝良田。
農村的活繁雜而具細,耕種耙耱,鋤收碾打樣樣都不能少,但最重的活就是掏凍土、背石頭、拔黑豆。經過扶犁握镢的磨礪,酷暑寒霜的歷練,我曾經拿過筆桿的手,變得粗糙不堪,長滿了死繭,再不懼怕任何活路。站在大田里太陽認得我,走在夜色下星星知道我。幾年下來,我成為了一個地地道道的受苦人。每當秋色抹紅山野,我揮鐮把沉甸甸的谷穗攬在手中,嗅著馨香的米腥味,心中便會涌起一種幸福感,這飽滿的子實正是我耕耘的收獲,充滿了汗水與時光的鈣質。
但人有時候就是這么怪,常常見異思遷,反復無常,這種可塑性連自己都琢磨不定。后來自從在燈紅酒綠的城市里搶得一個飯碗,雖然再沒承受風吹雨淋的苦役,可再也沒有找到勞動時的那種快樂感,游蕩的心兒不知該在哪里安放。在難以入眠的夜晚,常常夢見我的那雙摸著鍵盤的手又一次握起了镢把,在南山種谷,在溝壑打壩。夢醒后才忽然記起南山的梯田早在1980年就分給了個人,村民們為了耕作方便,各自為陣,已將梯田全部刨平,南山又恢復了原來的模樣。
現在每天上下班,勿勿在街道上走過,到處都是鋼筋水泥堆起的城堡,擠得密不透風,要望一眼養育過我們的土地,全被壓縮成了高樓的地基,在長過五谷的黃土層里插上了鋼筋,灌注了水泥沙漿,使土地永久地改變了性別。
無助的人們不知是為了減壓,還是為了宣泄,竟在網上注冊了開心農場,用鼠標在電腦里耕作種菜,充滿深情的音箱里高亢著神秘的《偷菜歌》,一時間盛行起了多種版本:
那迷人的場景,俘虜了我的心
我要為你努力奮斗好好去耕耘
我辛苦去種菜,你卻偷偷來破壞
讓我發現開心農場全是病蟲害
難道把你當朋友,你卻變成了小偷
……
還沒成熟的時候
菜地已經被伸手
N多人在等候
點燈熬油,格外有勁頭
還沒看清楚好友
番茄黃瓜都被偷
只怪我太落后
慢人一拍,該收都沒收
……
社會的浮躁,把無所事事的白領們都教唆成一群竊賊和小偷,你偷我搶,朋友翻了臉,兄妹結下仇。在利益面前,沒有了親情和道義,狗茍蠅營,相互防范,暗中下手。這雖然是一種虛擬的情境,足見這個世界已經病得不輕,人類的空虛和寂寞已經達到了精神失常的地步。針對這一消費需求,一些精明的商人就在鄉下開辦了家庭農場,專供城市里的貴族階層攜妻親帶兒女,去休閑、玩味。當然,城市里的貧民是不敢奢望的,因為一切時尚和消費都是量身定做的。
唯物主義者一向認為勞動是一種創造,可現在,一些人的勞動竟變成了消費,很難說清這是理論上的破綻,還是社會的反常。有那個小居民把體力搭上,還愿意再把錢花進去呢?
2009年,家中的房子出租給小商販經營后,遭受了掠奪性的損壞,不得不進行維修。于是我在勞務市場雇了幾個農民工,沒想到這把人只出工不出力,一天的活總要磨蹭兩三天,我心中一貫崇尚的中國農民的形象經過市場經濟的染色,退化成依附在城市邊緣不勞而獲的寄生蟲。無奈之下,我也拿起鐵锨和他們一起干,這樣一來非但沒有起到警示作用,而且多了一個人,更為他們偷懶提供了可乘之機。
這些人沒干幾下,不是蹲下抽煙,就是上廁所半天不見了人影。正當我窩著的一肚子火準備發作時,這些工油子們很會看臉色行事,立即和你說長論短,親熱有加,讓人既憎恨又可憐。再仔細一想,看看人間懸殊,自己衣食還尚可有著,畢竟又不是每天都修地方,就忍一忍吧。這個世界已經沒有誠信和良知可言,人們都在不擇手段地爭權斂財,放倒一個貪官,小貪則幾千萬,大貪則幾個億,靠出賣苦力的農民工知道這種憑空生財的差事不會輪到他們頭上,能多磨蹭一天就多了一天的就業機會,這是他們要在城市中掙扎的必然之舉。我揮鎬挖土,調沙漿,搬磚塊,成了干重活的主要勞力,他們搖三慢二,心安理得地當起了配角。
一天下來,雖然兩手血絲斑駁,全身酸痛難挨,但稍作休息,立馬感到精力充沛,心中涌動著一種輕松感,周身有一種力的張馳欲,好像坐在辦公室里烙下的內傷得到了徹底治療。由此,我幡然醒悟,勞動是對靈魂的激活,是生命激情的再養育;強身健體最有效的辦法不是去公園打太極,而是要適時地進行勞動鍛煉。我勸那些清晨在馬路上走來遛去的人們,或是每天爬山的人們,不如拿上敝帚掃掃街道,揮揮鐵锨,鏟鏟異物,這樣全身的每一個細胞都會興奮起來,這是勞動者自古得以長壽的秘訣。
遺憾的是時代的巨變,正在改變著我們民族的本色,讓土地淪為城市的奴隸,剝奪了勞動者耕耘的權益。學童們只在書本上認識勞動兩個字,大學生又在重演分不清麥苗與韭菜的歷史笑話,儒雅的公務員都成了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權力貴族。一個張著13億張口的文明古國,為耕者有其田奮斗了若干年后,都藏身在空中樓閣里,吃著化學元素催生的食物鏈,像蟻群一樣地舞蹈、瘋狂,上演著地球上最后的芭蕾。
有時夜寐東床,無法入眠,思前想后,我是土地的子民,當年的南山不知是否還記得我?一個山野的農民又在城市里自食其力了一生,人生百味全然于心。拿镢把時人們叫我受苦人,坐進辦公室后改成了工作人員,這僅僅是叫法不同而已。可那時我和土地最親近,現在我卻與自然最疏遠。但這些都不能改變我熱愛泥土的本質,等到告老還鄉的時候,我要擇一處小院,劈一塊小田,領著子孫教他們耕耘,用天然的菜黍強壯生命的幼胎,傳承勞動者的風范,不要讓普通勞動這一鏈條在在高科技的誤導中失傳,在我們的身后斷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