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姐姐出事了。
姐姐因為在學校和老師談戀愛,被學校開除了。
老師叫鄭軍,是姐姐的班主任,長得濃眉大眼,很有風度。鄭老師講課幽默風趣,深得女孩子們喜歡,大家都喜歡聽他的課。鄭老師的妻子在縣城工作,每到周六的時候鄭老師就回去了,周日的晚上再回來。從縣城到交口鎮要上一段很長的坡,坡道九曲十八彎,有十多里長,八十年代初期沒有公交車,鄭老師和學校的其他年輕教師一樣,每周都是騎著自行車回去。他們走的時候心情是激動的,一周的教學很辛苦,需要周末好好放松一下,特別是和妻子的相聚,更是他們每天都期盼的內容。大家歸心似箭,一路上談笑風生,下坡的時候耳邊風馳電掣,幾分鐘就到坡底了。可是回來的時候大家心情都比較郁悶,短暫的歡愉令人惆悵,漫長的一周又要開始了,眼前還有十多里的山路要爬。大家推著車子,一路上都不說話,到了塬上的時候一個個汗流浹背,氣都喘不上來了。這樣的生活每周都重復著,他們樂此不疲。
姐姐是個心高氣傲的姑娘,人長得漂亮,歌也唱得好,在班上一直是文藝干事,學校的各種文體活動都離不開她,她因此在交口中學很有名氣,連校長都知道她的名字了。
姐姐的班主任鄭老師也喜歡文藝,他的嗓子很好,像李雙江一樣,高昂而富有激情,姐姐很崇拜他。鄭老師曾代表交口中學在縣上得過歌唱比賽獎,唱的是《閃閃的紅星》里面的主題歌,大家一開始都以為是放唱片,最后現場爆發出熱烈的掌聲。喜歡文藝的老師一般都比較注意自己的形象,鄭老師也不例外。他經常穿一件干凈的白色襯衫,下面是一條深藍色的褲子,襯衫系在褲腰帶里,人顯得非常瀟灑。到了冬天,鄭老師一身平展的中山服,褲子熨得挺直,棱線不倒,一些女孩子于是都開始暗戀他。
姐姐就是其中的一位。姐姐愛唱歌,于是課余時間就跟著鄭老師學習音樂。鄭老師教歌的時候很認真,他要求嗓子發音一定要標準,否則唱出來的歌就會走調。姐姐喜歡李谷一的歌曲,一曲《鄉戀》百轉柔腸,唱得滿堂彩。但姐姐總覺得自己在幾個高音上處理不好,鄭老師于是就不厭其煩地幫助她。
為了學習唱歌,姐姐經常放學很晚,有時天黑了才能回來。母親說了她幾次,姐姐不高興,嫌母親麻煩,母親就不說了。
在鄭老師處學唱歌的一開始有幾個女孩子,到最后都堅持不下去了,就剩了姐姐一個人。一個女學生和年輕的男老師長時間單獨呆在一起,不撞出火花才怪。加之姐姐對鄭老師一直很崇拜,所以當老師糾正聲音的時候把手放在不該放的地方時,姐姐的反應很遲鈍。她感覺到了事情的不正常,也不希望事情進一步發展,于是猶豫了一下,然后把老師的手從胸前拿了開來。鄭老師見姐姐優柔寡斷的樣子,增加了自己的信心。他從后面緊緊地把姐姐抱了起來,姐姐被箍得差點窒息,氣都喘不上來了。鄭老師把姐姐抱起來后就往床上擱,嘴里喃喃地說:我喜歡你,我愛你……一雙手在姐姐的身上亂摸著。姐姐突然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平日里道貌岸然的老師怎么會變成這樣?女孩的本能意識使她尖叫了一聲,推開鄭老師就跑了出去。
姐姐就這樣一路狂奔著回到家里,渾身被汗水都濕透了。姐姐一回來就爬上炕,拉開一床被子把自己捂在里面,被子里發出壓抑的哭聲。母親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兒,問她什么也不說,叫她吃飯也不應。最后只好讓嫂子來問,姐姐和嫂子最能談得來,嫂姑倆幾乎無話不說。嫂子問了一會,姐姐說沒事,跟同學吵架了,讓她睡一會就好了。
發生了這樣的事情以后,姐姐暫時停止了和鄭老師的往來,也不準備再跟他來往了,這樣的老師真是缺德。在此之前學校就有關于鄭老師不好的傳言,有人曾經警告過她,姐姐總以為人家在嫉妒自己,沒在意,現在她終于明白了。
事情的發展如果就此打住,也就沒有了以后的內容。可是過了兩個月,姐姐又一次走進了鄭老師的辦公室。
那是中考后的第二天,下課后姐姐正準備回家,班長讓她留一下,說是要開班干部會議。姐姐是文藝干事,所以就留了下來。
會議開了很長時間。學校要搞一次大型運動會,班上有很多工作需要安排。墻上的掛鐘滴答滴答地響著,窗外的顏色一點點灰暗下去,夜幕籠罩了整個校園,路燈照不到的地方漆黑一片。會開完了,班長住在北寨子,其余的兩個女孩跟他一路,唯有姐姐在下塬上住,這么晚了,一個人怎么回去?
大家商量了一下,姐姐說她一個人回去,幾個人都覺得不放心。最后鄭老師讓班長負責把那兩位女孩送到家,他送姐姐回家。
姐姐的心抽了一下,想說不,卻又沒有說出來。交口鎮離天瑤村有七八里路,白天沒事,晚上沒有路燈,黑漆漆的,一個女孩子家,心里還是十分害怕的。
兩個人一前一后地走著,因為有了上次的尷尬,姐姐對男老師有所防范,但是走到公路上的時候她就不敢一個人在后面了。公路旁武斗的時候曾死過不少人,到了晚上風嘶嘶地吼著,就像孤魂野鬼在瘋狂地叫囂。這里有很多恐怖的傳說,令人不寒而栗,姐姐加緊了腳步,與老師的身影并在一起。
還恨我嗎?黑暗中鄭老師說。
沒有。姐姐說的是實話。其實那次以后,她雖然有些后怕,但又覺得有些懊喪,悵然若失的感覺。她是那樣地喜歡鄭老師啊,幾乎每天上課的時候都想著他,他的一言一行,一顰一笑都令她感動。她其實很渴望跟老師在一起,也渴望得到他的認可,可是那天老師的舉動太突然了,姐姐還沒有那方面的思想準備呢。
我其實是真的喜歡你的。你活潑,漂亮,歌唱得很好,如果愿意在這方面發展,很有前途的。鄭老師說著把身子靠近了她,黑暗中找到姐姐的一只手,然后緊緊地握住了。
姐姐沒有掙脫,她甚至把身體向老師靠攏了一下,因為前面就是柏樹灣,是一個傳說中幽靈最多的地方,一到晚上就陰森森的,十分害怕。
鄭老師感覺到了姐姐的顫抖,他也把身體向她靠了靠,說福娥別怕,有我呢。一輛貨車呼嘯著從后面開了過去,刺眼的光芒過后,眼睛一下子似乎啥也看不見了。這時一聲貓頭鷹的叫聲傳了過來,聲音潮乎乎的,像是從地獄里傳出來似的,粘濕陰涼,令人渾身起麻。姐姐最怕的就是貓頭鷹了,小時候聽外婆講,貓頭鷹是閻王的天使,閻王每天晚上派它出來勾魂,它看上誰了就尖叫一聲,這個人的魂就被勾走了。
姐姐失聲叫了出來:——媽呀!
鄭老師說:怎么了?
姐姐說我害怕!
鄭老師說不要怕,有我呢!姐姐渾身顫抖,雙腿發軟,像一根面條似地貼在鄭老師的身上,頭上浸出了細密的汗珠。
你這女娃娃,膽子這么小。鄭老師被姐姐的大驚小怪逗笑了,他說我們坐下來歇一會再走吧。
姐姐搖搖頭。她可不想在這鬼地方多待一分鐘,可是兩條腿似乎已不聽指揮,怎么用力都邁不前去。
鄭老師見姐姐如此膽小,于是就把她抱了起來。姐姐躺在鄭老師的懷里,滿天的星斗似乎都沖著她笑。姐姐的臉蛋緋紅,幸虧在晚上,要不真是太難為情了。
鄭老師抱著姐姐慢慢地往前走。夜靜極了,四周一片朦朧,什么也看不見,仿佛這個世界上只剩下他們兩個人。鄭老師一邊走一邊和姐姐拉話,說的都是一些唱歌方面的話題,還有那些璀璨的歌星,是他們共同喜歡的。姐姐微笑著閉上眼睛,感覺自己好像飄在天上,暈暈乎乎的。男人粗壯的呼吸打在她的臉上,麻麻的,癢癢的。
其實我一直很喜歡你。快到村子的時候,鄭老師突然說了這么一句。姐姐多少有些詫異,于是就睜開了眼睛。鄭老師俯下身在姐姐的臉上輕輕地吻了一下,然后把她放在了地上。
我也喜歡你,可是你已經結婚了啊。姐姐鼓足勇氣說出了這句話,說完后就后悔了。
我雖然結婚了,可我的媳婦并不喜歡我,我也不愛她。我們兩個見面就吵架,這樣的婚姻是沒有感情基礎的,也維持不了多長時間。鄭老師幽幽地說。
——啊,原來平日里風流倜儻的鄭老師婚姻也不幸,真是沒有看出來啊。姐姐在心里說了一句,然后淡淡地說:那你們為什么不離婚呢?這樣拖延下去不是浪費生命么?
離婚沒你想的那么簡單,何況我們現在已經有了孩子,要離婚談何容易!鄭老師似乎很痛苦,點燃一支煙狠狠地抽了一口,仰天長嘆。
姐姐在這一刻被深深地感動了,原來表面上風光無限的男人,骨子里卻是這樣一副柔弱的心腸!鄭老師多可憐啊,每天在學校里強顏歡笑,內心里其實一直在流血呢!長此以往,他豈不是要沉淪下去么?
姐姐在一瞬間有了一股沖動,那就是她要用自己的熱情,挽救鄭老師的愛情。
天瑤村到了,他們該分手了。姐姐低聲地說了聲謝謝。鄭老師說怎么謝?姐姐的臉又紅了。猶豫了片刻,她突然撲上去在鄭老師的臉上吻了一下,然后頭也不回地向寨子跑去。很快就消失在茫茫的夜幕中了。
2
姐姐那天晚上回到家里,一宿未眠。臉上被鄭老師吻過的地方似乎一直在發燙,用手撫摸,竟越摸越燙,似乎那一塊皮膚都不屬于自己的了,癢得難受。鄭老師的話反復在耳畔回響:——我雖然結婚了,可我的媳婦并不喜歡我,我也不愛她……
——這是什么話?難道真是這樣嗎?真的假的?……我們兩個見面就吵架,這樣的婚姻是沒有感情基礎的,也維持不了多長時間。鄭老師應該不會說謊,因為從他的語氣來看,他是那樣的失落、無奈。這樣一位優秀的男人,卻逢上了那樣的女人,這難道不是人生的一大悲劇么?為什么好人總是沒有好報,好男人就遇不上好女人呢?
姐姐碾轉反側,徹夜未眠。
第二天清晨,天剛麻麻亮,姐姐就起來了。
母親說你夜黑了(昨晚上)咋回來得那么晚?跟誰回來的?
姐姐的心情有些緊張,她鎮靜了一下自己,然后淡淡地說:夜黑了班上開會,老師送我回來的。她盡量輕描淡寫,不想引起母親的注意,然后拿起書包就走了。
今黑了要早些回來。身后傳來母親的聲音。
高原的早晨很涼,空氣中飄過一絲甜滋滋的味道,好像又有些酸。姐姐邁開大步上了大路,路上的學生已絡繹不絕。大家或三五一群,或三三兩兩,唯獨姐姐是一個人在行走。
走到昨晚上準備休息的地方,姐姐癡愣了一會,閉上眼睛想著昨黑夜的情景。鄭老師的懷抱里很溫暖啊,姐姐真希望那條路無止無盡,他們就那么一直走下去。
姐姐走到公路轉彎處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后面騎自行車的學生趕了上來,呼嘯著從身邊飛過。看著他們趾高氣揚的樣子,姐姐就有些生氣。——逞啥能啊,不就是家里有倆錢么?又不是自己的本事掙的。有一個下塬上的學生路過姐姐的時候慢了下來,詢問她是否坐車?姐姐微笑著擺了擺手,示意他趕快走。這個男生是他們班的,每次路過都要問她是否搭車,姐姐堅持不坐。
太陽出來了,朝霞在姐姐的臉蛋涂上了一層閃閃發亮的顏色,靠近發際的部分騰起蒸蒸的熱氣。快到學校的時候姐姐聽見了敲鈴聲,她于是放開腳步跑了起來,緊趕慢趕,出操的隊伍已經沖了出來。姐姐站在路邊,等自己的班級路過,然后就加入到其中去了。
早操的時候鄭老師沒來,他和一群老師站在操場的左面,好像在談論著什么。做操的時候鄭老師走到最前面,然后喊著口號讓大家做廣播體操。鄭老師的聲音很洪亮,他身材好,因此動作得很規范。姐姐不自覺地盯著他看,身體在下意識地做著動作,這時鄭老師的目光突然與她相遇,姐姐的臉便刷地紅了起來,不好意思地把頭扭向一邊,不敢再看前面了。
上課的時候姐姐一直在想昨晚的事兒,因此有些心不在焉。數學老師提問她的時候,她所答非所問,弄得同學們哈哈大笑,姐姐很尷尬。等到鄭老師上課的時候,姐姐突然緊張起來,她心跳加速,面部潮紅,鄭老師走上講臺的時候她的目光不敢與之對峙,生怕自己被看穿了。鄭老師也發現了她的不正常,于是一整堂課都沒有提問她。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好幾天,姐姐像丟了魂似的,整天都沒精打采。她常常盯著一個地方看好半天,目光像水一樣變幻不定,然后一個人偷偷地笑,嘴角是夢幻般的色彩,令人捉摸不透。
這幾天,鄭老師一直都未跟她說話,她每次見到他的時候都很緊張,似乎他是沖著她來的,卻一直沒有。當老師走過去的時候,姐姐便隱隱地有些失望。她不知道鄭老師是否已經將那天晚上的事情忘記了?如果真的是那樣的話,那她也應該趕快將其忘記的,否則長此以往,她會受不了的。
一個禮拜很快就過去了。這一周因為要準備學校運動會,大家都很忙,所以無暇顧及其它方面的事情。鄭老師也是因為忙的緣故吧,抑或他真的將那天晚上的事情徹底忘記了。姐姐這樣想著的時候,突然感覺自己很可笑。這不是一廂情愿,自作多情么?人家偶爾那樣說說,你就當真了呢!
正當姐姐準備將這段感情收藏起來的時候,鄭老師叫她放學后到他辦公室去一趟。
那時候,學校老師的辦公室和宿舍是在一起的。老師白天在里面辦公,晚上在里面休息。有的老師甚至把家眷帶了過來,辦公室鍋碗瓢盆一應俱全,小孩尿布到處都是,一股濃濃的奶腥味撲面而來,讓十幾歲的學生很不習慣。
鄭老師的辦公室在后面的一排窯洞里。窯洞的前半部分是辦公室,后半部分用簾子隔了開來,里面是他的臥室。辦公室里很干凈,有一股淡淡的香皂味。
報告。姐姐在門前輕輕地喊了一聲。
進來。鄭老師掀開了門簾,讓她進去。
屋里的辦公桌上堆了很多作業,每個老師的辦公室都一樣,永遠有改不完的作業。
坐。鄭老師一邊說,一邊倒了一杯水給姐姐。
鄭老師,我不渴。姐姐說。
喝吧,這杯水是老師專門給你倒的,里面加了白糖呢。鄭老師笑瞇瞇地看著姐姐,表現得很熱情。
謝謝老師。姐姐無法推辭,于是就接了過來。
你這幾天好像有什么心事兒?鄭老師點燃了一支香煙,一邊吐著煙圈,一邊看著她喝水。
沒有啊。姐姐說。
快不要哄我了,你心里面想啥我其實都知道呢。鄭老師的臉上依然笑瞇瞇的,眼睛卻咄咄逼人,仿佛能把人洞穿。
姐姐的臉蛋兒一下子就紅了,紅到了脖根上。
我這個星期又跟老婆吵了一架,唉,這光景一滿是沒法過了。鄭老師走到姐姐跟前,拿起暖壺要給她添水。
鄭老師我自己來。姐姐把杯子放在桌子上,接過暖水瓶給自己添了些水,又給鄭老師的茶杯里也添了一些。
她真是個不講理的女人。我一天上課那么辛苦,她從來不知道體諒我。鄭老師幽幽地說著,樣子十分傷感。
那你干脆就跟她離婚吧,長痛不如短痛呢。姐姐覺得那個女人真可惡,鄭老師的命真不好啊。
離婚要錢呢,她提出要很多的錢才肯跟我離。鄭老師咬著嘴唇,樣子很痛苦。
那可該咋辦呢?姐姐也很迷惘,不知道該怎樣才能幫他。
我現在唯一的精神依靠就是你了。鄭老師突然目光炯炯地看著她,雙手緊緊地握住了姐姐的手。
依靠我?我能給你解決問題么?姐姐有些慌亂,她想掙脫鄭老師的手,于是便向后倒了一步,鄭老師的手握得更緊了。
我喜歡你!鄭老師說著猛地把姐姐摟在懷里,摟得她喘不過氣來。
……鄭老師,你不要這樣!姐姐被男人的胳膊緊緊地箍在懷里,少女的本能使她意識到嚴重的危險。
——我愛你,真的很愛你!只有你才能挽救我的生命,要不我活著就沒有啥意思了!鄭老師邊說邊把姐姐拖到簾子的后面。后面是一張單人床,床上鋪著厚厚的褥子,褥子上鋪著潔白的床單,看起來很干凈。
——不行,你放開我,我要回去呢。這件事以后再說吧。姐姐拼命地掙扎著,渾身都出汗了。
然而一個弱小的女子面對一個強壯的男人,如同羊遇見了狼,她如何掙脫得了?!
姐姐為她的天真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鄭老師得逞后,姐姐不停地哭泣,鄭老師怎么哄都不行。最后,他撲通一聲給她跪下了。
福娥,我是真心愛你的!我對天發誓,回去后就跟那個黃臉婆離婚,等你畢業后,我們便結婚,我說到做到!鄭老師信誓旦旦地說。
——你說的是真話?姐姐淚眼迷離,將信將疑。
我是你的老師,老師怎么能欺騙學生呢?我如果有半句假話,情愿被電打雷劈!鄭老師鄭重其事地說。
快不要說了!我相信你說的是真的了。姐姐被鄭老師徹底感動了,她用一只手捂上了鄭老師的嘴巴,一只手把鄭老師拉了起來。
——福娥!兩個人再次緊緊地抱在了一起。
姐姐的防線就這樣被沖破了。從此,他們兩個只要有機會就鉆在一起。
沒有不透風的墻,一個月后,學校里就紛紛揚揚,滿城風雨了。
姐姐被學校開除了。鄭老師留校察看,記大過處分。
3
姐姐回到家中,父親覺得很丟人,睡在炕上三天沒吃飯。母親狠狠地把姐姐揍了一頓,要她承認錯誤,姐姐堅決不認輸。她說她跟鄭老師是真心相愛,是偉大的愛情。母親惱羞成怒,于是就讓大哥把姐姐從寨子邊的懸崖上吊了下去。懸崖深不見底,黑魆魆的騰起一股煙霧,上面的人都有些眩暈,拽繩子的手開始發抖。繩子一節一節地溜了下去,母親的心在滴著血。旁邊的人都說嚇唬嚇唬就行了,女娃娃家嘛。母親這個時候也希望聽到姐姐的哀求聲,哪怕只有一句,她也會迅速將繩子拽上來的。可是姐姐在下面咬緊牙關,一句話都不說。
福娥呀,死女子啊,你就向你媽認個錯吧,讓你哥趕緊把你吊上來啊!大媽拄著拐杖站在上面抹眼淚,二哥從后面緊緊地拽著她,生怕出現什么意外。
福娥,你聽見了沒有?今晚上準備在這里過夜嗎?大哥的聲音很憤怒,也很無奈。
福娥,我娃就嘴軟一次吧,你看你媽都被你氣成啥樣了,趕快給她說不敢了,倔死鬼女子啊……大媽一屁股坐在地上,嗚嗚地哭了起來。
我沒有錯!現在是新社會,自由戀愛,你們都不要管我,讓我大哥把我扔下去吧!半崖上傳來姐姐的聲音。
福海,把她扔下去,死了算了!母親氣得臉色發青,渾身發抖。大哥也生氣了,他把手一松,真的就撒手了。繩子迅速地向下滑去,懸崖上騰起滾滾的沙塵。幸虧二哥一只腳踏著繩子,要不真的就危險了。
我不管了,愛死愛活都不管了,你以后也不要再進這個家門了,我權當沒養你這個女子!母親氣急敗壞,扔下姐姐飛快地離開了。
福海,我娃快,快把福娥拉上來!大媽見母親離開了,一只手撐著身子坐了起來,對大哥說。
讓她在下面多待一會吧,家里人的臉都讓她丟盡了!大哥把繩子拴在樹上,低著頭也離開了。
崖畔上就剩下了大媽、二哥還有村里看熱鬧的一些人,大家面面相覷,不知該怎么辦才好。
大媽讓二哥把人拉上來,二哥搖搖頭說他不敢。村里的人也沒有幫這種忙的,因為凡是把孩子吊下懸崖的家長,都是到了忍無可忍的時候才會出此下策,你幫了人家會生氣的。
姐姐就那樣被吊了一晚上,第二天一大早大哥和二哥把她吊上來的時候,姐姐的手腳和臉都腫了。
姐姐被吊上來后沒有說一句話,她揉了揉被繩子捆綁得僵硬的手腕,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們一開始都以為她要回家,可是到了家門口的時候她并沒有回去,而是徑直地出了寨子。
福娥,你到阿達(哪里)去?大哥說。
姐姐扭頭看了大哥一眼,眼睛里飽含著哀怨的淚水。她沒有吱聲,低著頭繼續走。
福娥你聽見了沒有?你給我回來!大哥三步并著兩步追了上去,扭著姐姐的胳膊往回拉。
你不要管我!我已經沒有家了,想去阿達就去阿達!姐姐聲嘶力竭地哭喊著,竭力想掙脫大哥的手。
你瘋了嗎?想氣死咱大咱媽嗎?你還嫌天瑤村的人恥笑得不夠嗎?——趕快跟我回去!大哥斬釘截鐵地說,他真想給姐姐兩拳頭,但看到她可憐兮兮的樣子,揮到空中的手停住了。
姐姐本來已經做好了挨打的準備,不料大哥并沒有打她,這使她的心又軟了一截。她知道今天是掙不脫大哥的手了,于是就連走帶拽地跟著大哥回來了。
家里冷冰冰的,母親躺在炕上。父親背著雙手在地上徘徊,見她回來了,咳聲嘆氣地又出去了。這個家是如此的親切,卻又如此的陌生。嫂子見她回來了,急忙把她拉到小屋里,然后問她吃不吃東西。姐姐默默地搖了搖頭,嫂子說你在半崖上吊了一晚上,肯定累了,就在我的炕上睡一陣,我給咱做飯去。姐姐未置可否,嫂子把門從外面閉上,然后進屋做飯去了。
嫂子走后,姐姐突然覺得有些頭暈,渾身軟得像面條似的,站立不穩。這間小屋她曾經住了很長時間,對里面的每一寸墻皮都十分熟悉,包括墻上那根掛衣服的木楔子,拔掉之后就能看見那邊的屋里。姐姐是無意中發現這個秘密的。有一次她把衣服掛了上去,結果衣服很快就掉在了地上,她走上前一看,原來木楔子掉了。姐姐拿起木楔子準備往上釘,突然發現一束光線從那邊穿了過來,非常耀眼。這個突然的發現令姐姐非常振奮,因此經常通過這個小孔觀察一家人的活動。那時候姐姐還小,她關心的主要是母親是否把好吃的東西都留給了我和小弟,這對她和大姐來說實在是不公平。后來隨著年齡的增長,姐姐在這方面不再計較了,她也很快就將這個孔忘記了。然而又是一次偶然的機會,讓姐姐看到了不該看的事情。
那是一年夏天的晚上,天氣很熱,我們都到外面的涼席上睡覺去了,姐姐一個人睡在小屋的炕上很舒服,姐姐很快就睡著了。這時一只蚊子哼著夜曲光臨了,姐姐最怕咬,跳蚤蚊子都怕,一咬她就睡不著了,不把害人的東西弄死誓不罷休。姐姐把燈拉亮,從木楔子上拿起衣服準備打蚊子,木楔子“當啷”一聲掉在了地上。一束光線通過洞口馬上就穿了過來。這么晚了,父母還沒有睡覺,他們在忙啥呢?姐姐趴在圓孔上往那邊看了一下,被眼前的情景愣住了:只見父親和母親摟在一起,被子高高地隆起,父親在母親的身上做著動作,母親把頭偏向一邊,嘴里發出細細的呻吟……
姐姐一下子把眼睛捂住了,嚇得不敢再看,也后悔自己怎么就看到了這樣的一幕。姐姐像做賊似的趕快把木楔子安上,顧不得蚊子的叮咬,把燈關掉后就躺了下來,臉蛋一陣陣發燙發麻。
那時候姐姐剛剛十三歲,對男女之事懵懵懂懂,一知半解。她隱約知道夫妻之間有一些不一般的事情,但卻從來沒有往自己的父母身上聯想過,因為他們平日里展現給兒女的一面都是很正統的,怎么會有那樣的事情發生呢?
會不會是自己看花了眼?姐姐突然對自己剛才看到的情景發生懷疑。她鎮靜了一下自己,于是又小心翼翼地把木楔子拿開。透過小孔,炕上的事情依然在進行著,父親的動作比剛才似乎更劇烈了,母親的身子也拼命地扭曲著,嘴里發出不知是痛苦還是快樂的聲音。姐姐突然覺得心跳臉紅,覺得這樣的事情發生在自己的父母身上,是一種恥辱。那天晚上她再也難以入眠了,躲在被窩里哭了很長時間。
第二天一大早,母親像往常一樣起來了。父親過了一會也起來了。這時睡在外面的孩子也陸續回到炕上,屋里一下子又熱鬧起來。姐姐起來后看到母親,臉蛋一下子就紅了,她不好意思跟母親說話。母親卻好像什么事情也沒發生一樣,悶著頭在做飯。吃飯的時候姐姐還是不愿意出聲,腦子里盡是昨天晚上看到的事兒,覺得很惡心,她于是放下碗筷就跑了出去。
從那以后,姐姐對男女之間的事情開始特別關注了。漸漸地,隨著年齡的增長,她終于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但是對父母依然不能原諒。那件事情經常會在她的腦海里浮現,任何時間任何地點,甚至老師正在上課,她的腦子就開始跑一邊了。
如今,姐姐終于也做了那樣的事情,被學校所不齒,家里的人也不能原諒她,她突然覺得自己非常委屈,委屈得不想活了。
4
那天早晨,姐姐一覺睡到中午。睜開眼睛一看,嫂子正坐在自己的跟前,笑瞇瞇地看著她。
嫂子說你醒來了,我給你熱飯去。
姐姐說我不餓。
嫂子說胡說些啥?兩天沒吃東西了,怎么會不餓呢?說完跳下炕就給她熱飯去了。
姐姐努力地說服自己吃了一些東西,這樣身子也就有了力量。她準備去學校見鄭老師一面,然后等他跟老婆離婚。
姐姐來到了學校,站在校園門口徘徊了很長時間,就是沒有勇氣跨進去。幾天前還是這里的學生,每天都要進進出出,轉眼間就成了另一個世界了。學校里不斷有學生走了出來,也有老師從外面回來。姐姐躲在一顆大樹的后面,希望能看到鄭老師的身影,可是幾個小時過去了,鄭老師就是不出來。
街上的行人不多,有人似乎注意到了她,盯著她看了半天。姐姐不好意思地離開了。她來到供銷社里轉了一會,供銷社也承包給私人了,昔日里問幾句都不搭腔的售貨員變得格外殷勤,姐姐還沒有走到柜臺,他們就已經在熱情地招呼了。姐姐的身上沒有錢,也不準備買什么東西,于是扭頭出了供銷社,不知不覺又來到學校門口,這時放學的鐘聲敲響了。
姐姐急忙躲進了對面的玉米地里。玉米地里的草很高,姐姐蹲在里面,外面的人就看不見了。
學校的學生陸陸續續走了一個多小時,才漸漸稀少了。這時天已經開始變暗,學校的門馬上就會關上,姐姐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走了進去,照門的老頭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沒說。
學校里空蕩蕩的,白天熱鬧的場面沒有了,感覺有些不正常。姐姐繞到教室的后面來到鄭老師的辦公室。鄭老師剛剛打飯回來,看見她,他愣了一下,眼睛迅速地向四周張望。發現沒有人,于是趕緊招呼姐姐一起進去了。
你咋來了?鄭老師把門關上,窗簾拉嚴,神色有些嚴峻。
我為啥就不能來了呢?姐姐突然覺得有些委屈,鼻根發酸,眼睛泛紅。
學校剛剛處理過我,這兩天風聲太大,沒事最好還是先不來往了。鄭老師說。
學校處理了你,難道就沒有處理我嗎?我現在是有家難回了,只有到你這里來,你卻這樣待我!姐姐想起昨天晚上被吊在懸崖上的情景,眼淚就下來了。
福娥,這件事情我們要冷靜,不能頭腦沖動,那樣的話后果就不堪設想了。鄭老師一字一句地說。
我不怕!我已經被開除了,學校還能把我咋樣?姐姐說。
你難道希望學校把我也開除了嗎?鄭老師有些不高興了。
——這個,我可沒有想過。姐姐咬了咬嘴唇,覺得自己真的該替鄭老師也想一想,畢竟他還是教師,要是也被開除了,那就沒辦法生活了。
還沒吃飯吧?鄭老師見姐姐的情緒開始穩定,于是把剛才打的飯放在桌子上,要姐姐吃。
我不餓,你先吃吧。姐姐強忍著自己,盡量裝出剛剛才吃過飯的樣子。
那我就先吃了啊。鄭老師說完就拿過了飯盒,一陣風卷殘云,盒子就見底了。
姐姐突然覺得有些眩暈,頭重腳輕的感覺。鄭老師吃完飯,筷子也不收拾就過來擁抱姐姐。姐姐也緊緊地依偎在他的懷里,感覺很溫暖。
傻女子,以后要來就再晚一些,不要讓人看見了。鄭老師說著手就不老實起來,姐姐很快就被他脫光了,然后重重地被放在床上。
我不想……姐姐想阻止他,渾身卻沒有一點力氣,像是被抽了筋似的。
……福娥,想死我了!鄭老師呼地撲了上去,滿是胡茬的臉在她的臉上亂啃。
就這樣,姐姐躲在鄭老師的辦公室待了三天。三天后,鄭老師的妻子突然來了,姐姐很不光彩地和那個女人打了起來。鄭老師的女人又高又大,姐姐根本不是她的對手,幾個回合后就敗下陣來。女人把姐姐罵了個狗血噴頭,姐姐滿嘴是血,躺在地上喘著粗氣。這個時候,她多么希望鄭老師能夠幫她呀,可是鄭老師自始至終都一直站著,一句話也不說。
那一次,姐姐的人真是丟盡了,衣服被女人撕破,臉上掛了彩,最后被人家掃地出門,趕了出去。
外面黑洞洞的,漆黑一片。姐姐蹣跚著步子出了校園,一時竟不知該往何處去。
家是不能再回了,她也沒有臉面再見到父母親了。姐姐一個人坐在學校門口很長時間,最后咬了咬牙,朝一個女同學家去了。
女同學家就在鎮子上,與姐姐關系最好。姐姐在那里睡了一晚上后就離開了,從此杳無音信,沒了蹤影。
5
姐姐離開了同學家,一個人在街上躑躅。家是不能再回去了,鎮子上也不能待。她決定到縣城闖一闖。
縣城一片繁華的景象,姐姐曾經和大哥一起跟父親來過幾次,但由于囊中羞澀,什么也沒買就回去了。街上的行人熙熙攘攘,從神色上就能區分他們的身份。行色匆匆的肯定是鄉下前來辦事的人,他們在這里只不過是過客;神色高傲的是政府的人員,他們高高在上,目空一切;眼神散漫的是當地人,他們不緊不慢,透著一股城里人的優越性。這三種人姐姐覺得自己都不是,她要做第四種人,那就是在這里給自己找一個暫時的棲身地,做一個城里的過渡人。
姐姐在街上轉了很長時間,從北頭到南頭,再從南頭到北頭。姐姐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悠閑過。每天除了上學,回到家里就是拾豬草干活,已經習慣了那樣的生活。街上有很多小商小販在叫賣著,姐姐摸摸口袋,希望能從里面摸出兩角錢來,這樣她就可以買碗面條吃了。姐姐經常夢見自己撿到錢,一分二分五分,明晃晃的都是硬幣,滿院子都有。姐姐小心翼翼地撿了起來,硬幣堆在一起成了一座小山,數都數不清。姐姐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不知該怎么辦才好。正在這時,母親叫她該起床了,眼前的一切突然變成黑乎乎一片,硬幣消失得無影無蹤。
姐姐把身上的口袋翻了一遍,沒找到一枚硬幣。天氣漸漸地熱了起來,太陽從頭頂上照了下來,像千萬條銀針刺進皮膚,燥哄哄的難受。這時姐姐突然發現前面有一個東西在陽光下熠熠生輝,走近看時,原來是一枚二分錢的硬幣。姐姐緊張得說不出話來,她向四周張望了一下,發現并沒有人注意她,于是迅速地將那枚硬幣撿了起來,捏在手心里。
姐姐用這枚硬幣買了一杯涼開水,感覺好多了。
城中間有一條河,冬天的時候像一條冬眠的蛇,蔫頭打腦地在冰下面睡覺,到了夏天它就突然蘇醒了,張開血盆大口把旁邊的莊稼、菜地一股腦都吞了進去。河的兩岸有一條鋼絲搭建的軟橋,方便行人過往。
姐姐來到橋上,走到中間的時候橋突然劇烈地搖晃起來,原來是幾個孩子在那邊跳躍,橋跟著就晃了起來。腳下是滔滔的河水,令人頭暈目眩,姐姐嚇得抓緊了鋼索,緊緊地閉上了眼睛,心想自己這下完了,不掉進水里才怪呢。姐姐甚至感覺自己的身子已經脫離了鐵橋,正在一點點地往下墜。下面的洪水濺起一丈高的巨浪,等待著把她吞噬進去……
——小孩,不要跳了,你看這里有人都快掉下去了!一個聲音在耳邊響了起來,一只有力的大手抓住了姐姐的胳膊,她得救了。
熊娃娃,不想活了?到一邊耍去!抓著姐姐臂膀的是個男人,他一邊扶著姐姐往邊上走,一邊驅趕著那邊的孩子。
謝謝你!走到岸邊后,姐姐感激地說。
不謝。你是阿達的?男人身材很魁梧,聲音渾厚。
——我……姐姐欲言又止。她不想說自己是天瑤村的,說不準這個人就認識天瑤村的人,她不想讓他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
怎么?不愿意告訴我?那就算了。男人有些失望地嘆了口氣。
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看著這個剛剛救了自己的人有些失望了,姐姐覺得有些對不住他。
你一個人出來的嗎?男人準備離開,看見姐姐不自然的表情,又問了一句。
嗯,你咋知道的?姐姐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仿佛他已經洞察到她的心里。
從你失魂落魄的樣子就能看得出來。男人點燃了一根煙,邊吸邊跟她聊。
我是西塬上的。姐姐撒了個謊,臉蛋兒變得緋紅。
西塬上哪個村的?西塬上的人我都認識。男人吐了個煙圈,跟她調侃著。
陸家莊的。姐姐隨口說了一個村子,因為班上有一位同學的舅舅家就在這個村子。
你姓陸?還是姓宋?男人說。
姓陸。看樣子今天的謊話得說到底了。
你大是誰?男人突然盯著姐姐的眼睛問。
——我,我大死了。姐姐沒想到她會問得這么細。她的目光不敢與他對峙,趕緊低下了頭。
哦,那你哥是誰?男人緊追不舍。
我沒有哥哥。姐姐說。
你的叔伯老子是誰?男人還是不想放棄。
這個重要嗎?你是查戶口的吧?姐姐沖著他笑了笑,覺得自己不能再讓他問下去了,再問真的就露餡了。
好了,你不愿告訴我,我就不再打爛砂鍋問到底了。你不是西塬上的人,更不是陸家莊的,陸家莊的人我都認識,呵呵。你是跟家里人鬧了矛盾,一個人跑出來的,上午的時候我就發現你在街上到處轉悠呢。趕快回去吧,說不定你家里的人正在到處找你呢。男人不緊不慢地說完了這番話。姐姐覺得自己已經被徹底揭穿了,都無地自容了。
趕快回去吧,一個女娃娃家在外面不好。男人對姐姐說。
我不回去,打死我也不回去。你在縣城有熟人嗎?給我找個臨時工吧。姐姐抬起頭來的時候,眼睛里噙滿了淚花。
哦,看來你真的跟家里人弄矛盾了,估計幾天內緩不過氣來。這樣吧,你一個人在街上也不安全,我工地上需要人做飯,你干不?干上幾天要是覺得好就回去給家里人說一聲,他們也不著急了。男人說。
你是做啥的?姐姐突然看到了希望,心里很高興。
石砭上修公路,離縣城不遠。男人說。
那我去!姐姐想不到真的遇上了好人,工作也不用愁了。
我在縣城里還要買些東西,買完后咱們一起走。男人說完便帶著姐姐一起去了集貿市場,那里有很多賣菜的。
你看我如何砍價,以后這些事可能也會讓你來辦哩。男人一邊與攤主討價還價,一邊把選好的蔬菜裝進袋子里。
黃昏的時候,兩個人一起坐著拖拉機到工地上去了。
6
姐姐走后,家里亂成了一鍋粥。
母親埋怨父親不好好管閨女,父親說母親不會管,把孩子管炸了!這下好,姐姐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他跟她沒完。
首要的是先把人找回來。
大哥二哥分頭行動。大哥去了學校,鄭老師說姐姐沒來;二哥去了姑姑家,姑姑說沒見。他們于是又分頭去了姐姐的一些同學家,還是沒有。
一個月過去了,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就是沒有姐姐的身影。
母親心急如焚,整天在家里流眼淚。父親咳聲嘆氣,不知該如何辦才好。
姐姐跟著那個人來到工地上,工地上有很多人,大家看見他們,都說唐老板回來了。姐姐才知道這個男人姓唐,是這里的老大。看樣子他沒有欺騙自己。做飯的師傅說這個女孩是你找來幫灶的嗎?唐老板點點頭。做飯的師傅于是立即就開始給姐姐安排活了。姐姐一天多沒吃東西了,身子軟綿綿的,頭重腳輕的感覺,唐老板看見了,讓她先休息一會,等吃了飯再說。看來這個老板還知道心疼人,姐姐很欣慰。
石砭上幫灶的活不是很累,對于一個農村長大的女孩來說,干起來綽綽有余。姐姐很賣力,老板對她的表現也很滿意。只是工地上干活的都是一些民工,大家突然間發現來了這么漂亮的一個女孩,眼睛都開始發亮,吃飯的時候就跟她開玩笑,甚至說一些過分的葷話。遇到這個時候,唐老板便會站出來罵開玩笑的人,說姐姐還是個女孩,開玩笑要有分寸,以后誰再順嘴亂淌,別怪他不客氣!姐姐感激地看了唐老板一眼,發現他其實很年輕,頂多也就二十七八歲,看起來卻很有城府,像三四十歲的人一樣成熟。
姐姐在工地上安頓下來后,唐老板就讓她回去給家里打個招呼,姐姐就一直拖,后來眼看快一月了,唐老板逼著她必須回去,否則就不要她做飯了。姐姐見拗不過,于是就假裝要回去給家里人報信,實際上準備到街上溜達溜達就回來。
其實姐姐這兩天就準備到縣城去一趟,因為她最近老是頭暈惡心,吃什么東西都不香,總覺得想吐。她想到醫院檢查一下,看看自己得了什么病。
姐姐走的時候唐老板給了她五十元錢,說這是兩個月的工資。姐姐說我才干了一個月,不能拿這么多。唐老板說算提前預付,你回家給家里買些東西吧。姐姐很激動,長這么大,還沒有拿過這么多的錢呢。她準備把這錢捎回去,姐姐雖然有些生父母的氣,但是家里的情況她知道,供著幾個念書娃,經濟一直很緊張。
姐姐來到縣城的醫院,掛了一張號,檢查的結果讓她大吃一驚——醫生說她懷孕了!
姐姐目瞪口呆,愣在了那里,半天說不出話來。
該死的鄭老師!這可怎么辦?一定要去找他算賬!——這個孩子肯定不能要,要不人就丟得更大了,這份工作也保不住了。
姐姐做好了思想準備,便決定坐下午的班車回交口鎮找鄭老師。
姐姐來到了交口鎮,學校還沒有放學,她站在大門口猶豫不決,不知該現在進去,還是等到放學以后。這時,她突然發現鄭老師正從街的那邊往這邊走,心想是否看花了眼,揉了揉眼睛,沒錯,就是他。
姐姐趕緊跑了過去,喊了一聲:——鄭老師!
鄭老師愣了一下,見是她,神色馬上就慌張起來。他說大街上不是說話的地方,咱們找一個地方吧。姐姐點了點頭,跟著他向鎮子的北頭走,那里有一道溝,下面是茂密的叢林。
兩個人一前一后地走著,各自揣摩著對方的心理。鄭老師知道姐姐隔了一個多月后又來找他,肯定是下了一番決心的。那次在學校被妻子大鬧了一通,鄭老師差點被學校開除,他痛哭流涕地跪在校領導的辦公室,要他們再給他一次機會。學校領導的思想很矛盾,因為鄭老師除了這方面的問題,課教得非常好,年年都是優秀。后經校領導研究決定,再給他一次機會,如若再犯,絕不姑息!鄭老師寫了一份檢查,很深刻,很生動。檢查上他向校領導保證,絕對不會再犯這樣的錯誤了。
眼下,姐姐又來找他了,這件事必須有個了結了。
你來做啥?到了目的地,鄭老師開門見山就問。
我有啥(懷孕)了!姐姐見鄭老師神色嚴峻,于是就直截了當地說。
你說啥?有……啥了?怎么可能呢?鄭老師有些吃驚。
給,這是醫院的檢查結果,我難道還會騙你!姐姐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把化驗單遞了過去。
多久了?鄭老師問。
醫生說四十天了。姐姐訥訥地說,臉漲得緋紅。
這個……鄭老師仰起頭,似乎在算計著什么。
快說,該咋辦啊!姐姐見鄭老師不說話,有些著急地問。
——啊,這個孩子,我們……不能要啊!鄭老師掐算了一下時間,似乎沒有錯。
啥?當初你跟我在一起的時候,曾信誓旦旦地說我們以后一定要結婚,等到有了小孩,你會一輩子對我好。現在有了孩子,你卻不要了!姐姐杏眼圓瞪,鄭老師把頭移向了別處。
這個孩子來得不是時候,確實不能要。你想,我們現在名不正言不順,突然卻有了孩子,這讓周圍的人怎么看待?特別是你還是個女娃娃,以后還咋做人哩?鄭老師說。
我不管,既然有了我就要把他生下來。姐姐賭氣地把一株咪咪毛連根拔起,幾下子就撕碎了。
剛才還生機勃勃的咪咪毛,一瞬間就被蹂躪成一堆爛草。這種可愛的植物生命力很頑強,是陜北最常見的一種草。母親在我們小的時候經常用它們做小動物,小貓小狗小老鼠,形象逼真,栩栩如生,成了我們兄妹最好的玩具。
不能要,福娥,你聽我說。鄭老師的聲音非常溫柔。他伸出臂膀把姐姐摟在懷里,姐姐用力掙脫了。
聽話。這件事,我是為你著想,也是為我們著想呢。你知道嗎?你走后的一個月,我幾乎每天晚上都睡不著覺,白天黑夜地想你,吃啥都不香。鄭老師把一只手搭在姐姐的肩膀上,動情地說。
你想我?我才不相信呢。姐姐輕蔑地一笑,把肩膀上的手打了下去。
我沒有騙你。你看看,這一個月來我瘦了十斤,精神恍恍惚惚,做啥事情都顛三倒四。一個月來,我再也沒有回家,那個黃臉婆與我已經沒有夫妻感情了,我們準備過一段時間就辦離婚手續。等到離婚手續辦好了,我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搭了!福娥,我說的句句是實啊!沒有半句謊言。我原計劃等這一切都辦妥了再告訴你,給你一個驚喜,沒想到……鄭老師說到這里,眼圈有些濕潤了,他抬起胳膊擦了一下臉頰,然后憂傷地看著姐姐。
——他說的是真的嗎?該不會又在耍什么花招吧?姐姐在心里默默地警告自己。然而有一點鄭老師沒有說錯,那就是他確實瘦了,并且人很憔悴,這個樣子是裝不出來的。難道他真的喜歡自己?要等到事情有了結局才告訴自己嗎?姐姐無法置信。
福娥,我都把心給你扒開了,你難道還不相信嗎?鄭老師的聲音有些哽咽,眼睛里噙著淚花,看得人心碎。
——我相信你!姐姐“哇”地一聲哭了起來,倒在鄭老師的懷抱里。
第二天,他們就一起去了醫院,把孩子打掉了。
做手術的女醫生態度很不好,幾個護士的眼神里透著一股鄙夷,姐姐深深地感覺到了。她在心里詛咒著自己,恨不能把自己咒死。下身一陣陣撕心裂肺般的疼痛,仿佛把腸子都拽出來了。她咬緊牙關,告誡自己不要喊。豆大的汗珠子流了下來,把枕頭都弄濕了,姐姐忍不住呻吟起來。
別喊!當初快活的時候咋不考慮有這樣的后果?女醫生狠狠地剜了她一眼,手下的動作更重了。姐姐把嘴唇咬出了血,她在心里默默地罵自己:福娥啊福娥,你這個賤女子,你有啥資格喊疼啊!忍不住就死了吧,死了吧,趕快死了吧!
從醫院出來的時候,姐姐感覺自己像是從地獄里走了一遭,四肢發顫,渾身發軟,被汗水浸濕的衣服緊緊地粘在身上,被風一吹,透心地涼。
鄭老師在縣城招待所登記了一間房子,讓姐姐在那里休息了幾天。幾天來,鄭老師對姐姐關懷得無微不至,每天像對待小孩似的給她喂飯,洗臉,洗衣服,給她講甜蜜的故事。兩個人像夫妻一樣恩恩愛愛,姐姐很感動。鄭老師臨走的那天給姐姐留了二十元錢,姐姐不要,說自己有。鄭老師說你哪里來的錢?姐姐于是就說了自己打工的事情。鄭老師說福娥,你受苦了!說完抱著姐姐狠狠地吻了一下,兩個人難舍難分。
姐姐回到了工地,唐老板說家里的事情處理完了?姐姐說完了。唐老板說家里人同意你在這里嗎?姐姐愣了一下,突然覺得自己沒有回家是不對的,至少應該讓父母知道她在哪里啊!唐老板見姐姐的情緒突然變得很低沉,于是就說如果家里人不同意,你最好還是回去吧。姐姐連忙掩飾自己的情緒,一疊聲地說家里人都很高興,讓唐老板放心。
7
姐姐一去不返,家里人心急如焚,母親又氣又急,結果就病倒了。村里的人于是都說姐姐可能跟人去了省城,不回來了。突然有一天,有人在縣城趕集的時候說他好像看見福娥了,跟一個男的從農貿市場出來,等到他趕到跟前的時候,姐姐已經不見了。父親聞聽后于是就和大哥去了幾次縣城,上上下下找了個遍,就是沒有一點信息。父親回來后,大哥不甘心,于是就繼續在縣城找。他來到了農貿市場,向賣菜的了解情況。賣菜的說一天來的人很多,沒有注意。如果她經常來,你守在這里說不定能碰上的。大哥抱著一線希望在農貿市場守了幾天,沒有結果。最后那天他準備回家了,臨走前想著最后盡一次心,于是又來到了農貿市場。
農貿市場不是很大,不逢集的時候一眼從這邊就望到那邊了。大哥站在門口朝里面望了一眼,里面稀稀拉拉沒幾個人買菜。他轉身準備離去,突然發現一輛拖拉機在門口停了下來。機子上跳下來兩個人,一男一女。男的身材魁梧,沒有見過;女的穿著一件紅色的風衣,正是姐姐。
——福娥!大哥驚喜地叫了一聲,丟下手中的自行車跑了過去。
大哥?姐姐顯然沒有想到會在這里遇見大哥,又驚又喜。
你干啥哩?這個人是誰?大哥看著姐姐身旁的那個人問。
我準備到這里買菜。這是我的老板,——唐老板。姐姐給大哥介紹著,接著又把大哥介紹給了對方。
你買菜干啥哩?大哥說。
我給工地上做飯哩。姐姐說。
你在那里干了多久了?大哥問。
我出來就到那達去咧,有一個多月了。你回去給咱大咱媽說一下,讓他們不要牽掛我。姐姐輕描淡寫地說。
——我回去說一下?你咋不能回去一趟,親口給他們說一聲呢?你知道這段時間咱一家人都急成啥樣子了?咱大每天都到鎮子上找你,咱媽病到在炕上,天天晚上流淚,身體都快垮掉了,你倒好,一個人在外面逍遙自在,把我們都忘得干干凈凈!福娥,你太不像話了啊!大哥越說越有氣,真想給姐姐兩個巴掌。
福娥,你不是說已經回家去了嗎?家里人咋不知道呢?唐老板也有些生氣了。
……我,我沒有回去。姐姐慚愧地低下了頭,聲音像蚊子哼哼,小得幾乎都聽不見。
你馬上跟我回去!大哥一把抓了姐姐的胳膊,生怕她再一次消失了。
我不回去。姐姐掙扎了一下,沒有掙脫。
福娥,趕快跟你大哥回家一趟,把情況給家里說清楚再來,否則我也不敢收留你了。唐老板說。
就這樣,姐姐萬般無奈地跟著大哥回來了。
姐姐回到塬上,天還沒有黑,她讓大哥在村口等一等,等到天黑再回去。大哥明白姐姐的心思,她害怕看見村里的人,于是就帶著她在公路上兜風,直到天完全暗了下去,兄妹二人才進了村。
姐姐回到家里,一家人正在喝湯。母親看見大哥的身后跟著一個人,一時沒看清楚,還以為回來的是嫂子。嫂子這兩天回了娘家,不在。大哥說媽,福娥回來了。母親說誰?大哥說是福娥。父親說你還回來干啥?還嫌一家人沒有被你折騰死嗎?母親瞪了父親一眼,坐起來準備下炕,姐姐一下子撲了上來。
8
姐姐回來后在家里待了兩天,準備離開了。她帶回來五十元錢,留給了母親。大哥見姐姐出門一個月就賺了這么多的錢,有些心動了,于是就問姐姐能不能讓他也在工地上干活?姐姐說我去問問唐老板,應該差不多的,男勞力一天三元,一個月頂我干三個月呢。大哥聽了更是激動不已,于是騎車來到北寨子把嫂子接了回來,安頓了一下就跟姐姐一起走了。
工地上的活苦很重,民工需每天麻麻亮就起床,晚上看見星星才能收工,一天有兩頓飯都是在工地上吃的。唐老板見大哥身體有些單薄,擔心他下不了重苦,大哥說我在農村什么活都干過,沒問題的。唐老板說那你就試試吧,如果能吃得消,就留下,這里也不多你一個人。
工地上的人都是從陜北來的,比我們那里的人更能吃苦。他們從小吃羊肉和小米,身體特別有勁,飯量也大得驚人:一個人每頓要吃掉四個磚頭塊大的饅頭,喝兩碗稀飯。而大哥頂多能吃一個饅頭就不錯了,喝一碗稀飯。他們用的家具都比較沉,掄起來呼呼生風,掏下去就能帶起一大塊。大哥一開始還能跟得上,干了一天就受不了啦,手上都是血泡,飯也吃不進去。因為農村人干的活相對比較松散,節奏也沒有這么快,這么強。姐姐說你要是不行就算了,身體吃不消不能硬撐啊!大哥說沒事的,適應幾天就好了。
第二天天還未亮,大家就起床了。大哥困得睜不開眼睛,爬了幾次都爬不起來,最后強迫自己坐了起來。
大哥堅持了幾天,唐老板見他實在堅持不住了,于是就給他換了一個比較輕松的工種,這個工種就是專門放山炮。石砭的一邊是懸崖峭壁,一邊是滾滾的河水,公路要從這里穿過,必須用火藥炸開一條路,后面的人再把石塊弄平。放山炮兩人一組,一個人在上面把繩索固定,另外一個人腰間系上繩子吊下去,然后在半山上打眼,打好后把火藥裝進去,點燃長長的導火索,然后迅速撤離,隨著一聲轟隆的巨響,山崩地裂。這樣的工作一天要重復很多次,雖然危險性很大,但是與那些緊張的勞動比起來,人起碼有喘息的機會啊。大哥一開始沒有技術,干的都是上面那個人的活,很少親自點燃火藥。時間長了,他逐漸掌握了這一門技術,慢慢就得心應手了。
兄妹二人一個月能掙一百多塊錢,我們家的情況很快就好了起來。母親用這些錢買了一頭牛,又養了幾頭豬,想著再過一年就能修地方了。
大哥和姐姐對唐老板的照顧感激不盡。大哥發現唐老板非常喜歡姐姐,對她很信任,把買菜的事兒都交給了她,每月報一回帳就行了。唐老板在姐姐剛來的時候就給她買了一件紅風衣,后來又給她買了好幾身衣服,工地上的人都說唐老板看上姐姐了,姐姐是將來的老板娘,因此對她都非常敬畏。然而姐姐似乎并沒有這個意思,她的心還在鄭老師那里懸著。唐老板的意圖她很明白,但是她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兒。唐老板每次給她買東西她都不要,姐姐不要他就生氣了。唐老板是個很有氣概的男人,他發現姐姐不喜歡輕浮的人,因此雖然喜歡她,但在姐姐的跟前很有分寸。他們的關系若即若離,不溫不火。
大哥把自己賺的錢幾乎都交給了家里,另外剩下一些給母親和嫂子、兒子各買了一件衣服。母親嫌他太浪費,嘴上這么說,臉上卻喜形于色,村里見了人就夸大哥有眼力,買的衣服好看。大哥的兒子兩歲了,非常可愛,可惜長這么大還沒穿過新衣服呢;嫂子結婚后也沒有添過新衣服,大哥回來后她興奮得徹夜難眠,一遍遍地把衣服穿在身上讓大哥看。大哥說很好,很美。嫂子撲上去就親,弄得大哥的臉濕淋淋的。
這處工程已經有一年多了,從界子河到縣城,約三十公里。途中多是石峁,需要爆破開路。遇到低洼的地方,工程進展就明顯加快。有的地方還要搭橋,多為涵洞,或者從河沿上幫起來,筑成一條路基。遇到天陰下雨的時候工人們就可以休息,大家不顧連日來的疲憊,冒雨沿著修好的路往回走。腳下的每一塊石頭都是那樣熟悉,路邊的每一棵樹,甚至每一株花草感覺都那么親切,記錄著一段難忘的故事。他們邊走邊唱,陜北人天生的一副好嗓子非常悅耳,聲音委婉動聽,感染著身邊的每一個人:
——走頭頭的(那個)騾子哎三盞盞的(那個)燈……
9
災難往往在沒有任何先兆的情況下就發生了。大哥用自己的勞動給一家人帶來了歡樂,也給自己帶來了無限的期盼。想象著一年后兄妹倆就能攢一千多元錢,家里的房子就有了基礎。一家人住在新房里,明窗凈幾,寬寬敞敞,那種滋味是難以用語言表述的。
正當大家沉浸在幸福的海洋中的時候,大哥出事了。
大哥是在點炮的過程中被炸死的。
那天上午,大哥一連點了三個炮眼,一切看上去都那么順利。上午再有一處爆破任務,完成了就可以吃飯了。
這是一塊巨大的青石,橫亙在道路的前方,必須爆破才能繼續前進。大哥把炸藥裝進炮眼后點燃了導火索,然后迅速撤離,來到山峁的另一側。大家蜷縮在一起,等待“轟隆”的那聲巨響,可是等了幾分鐘也沒有音信。這種情況一般都是導火索沒點著,或者燃燒的過程中熄滅了,需要重新點燃。大哥把頭探出去向那邊看了看,發現沒有煙,說明導火索確實熄滅了。他于是拿上火柴準備上前重新點燃。姐姐說你要小心些,點著了趕緊跑。大哥說我知道,這種情況見多了,沒事的。然而就在大哥走近大青石的一霎那,一聲震耳欲聾的聲音傳了過來——火藥爆炸了!
大家在一瞬間都驚呆了,不敢相信眼前的現實。大哥被火藥巨大的沖擊力拋了起來,然后重重地摔在石砭上。
姐姐在第一時間做出了反應,她狂喊了一聲:——大哥!連滾帶爬地沖了過去。
大哥渾身是血,昏迷不醒。大家一時都慌了手腳,不知該如何是好。唐老板不在,姐姐說趕快送醫院!于是拖拉機就拉著大哥向縣城走去。一路上車廂顛簸得很厲害,姐姐把大哥的頭放在自己的腿上,邊哭邊不停地呼喊著。血順著大哥的頭發流了出來,姐姐把自己的衣裳撕了一塊,給他包扎。大哥軟綿綿的,沒有一點反應。
——大哥,你千萬要挺住,馬上就到醫院了,大哥啊……姐姐泣不成聲。如果大哥有個三長兩短,回去給父母和嫂子可怎么交代呀!
拖拉機顛簸了一個多小時后終于來到了醫院,一行人趕忙把人抬了進去,醫生摸了摸大哥的胸口,輕輕地搖了搖頭。
趕快救人啊!姐姐很著急。
你們來晚了,人已經停止呼吸了。醫生說。
停止呼吸也要救,要你們這些醫生做啥哩!?姐姐厲聲地喝問。
想辦法救救他吧,他還年輕哩!一起來的工友也紛紛求情。
醫生,我求求你了,救救我大哥吧!大哥上有老,下有小,這下可咋活啊!姐姐撲通一聲跪了下來,磕頭如搗蒜。
那好,我們試試吧。醫生嘆息了一聲,又輕輕地搖了搖頭。
大哥被推進了手術室。
時間就在這一刻被凝固了。姐姐站在手術室的外面,感覺像等了一個世紀,她的腦子里做著各種各樣的猜測,但最壞的猜測還是大哥能夠醒來,結果像癱子一樣躺在床上,不能動了。姐姐于是就想象大嫂怎么能接受這個現實,她會不會離開大哥?也許會,也許不會。假如大嫂離開了,誰來伺候大哥?兩歲的小侄子誰來管?這是一個棘手的問題。如果大哥真的沒有人管了,她就準備一輩子伺候他,走到哪帶到哪。大哥比姐姐大十二歲,小時候經常背著她東跑西走,上山下洼,捉魚逮蟹,為此曾不止一次被母親痛打。我們兄妹幾個數大哥和姐姐脾氣不好,他們因此也臭氣相投,彼此惺惺相惜,大哥有什么好吃的東西都給姐姐留著,我們都說他偏心眼兒。可是這個最疼自己的哥哥如今卻到了如此田地,姐姐的心里怎么會不疼痛呢?
手術室的門開了。擔架上的人身上一襲白色的床單,從頭到腳都包了進去。姐姐呼嘯著撲了上去:——大哥!
床單上的人沒有反應。姐姐掀開床單,大哥平靜地躺在那里,像睡著了似的。
大哥啊,是我害了你啊!你如果不來工地上打工,就不會有這樣的結果呀,嗚嗚嗚……姐姐哭得驚天動地,旁邊的工友也落淚了。
黃昏的時候,父親、母親、嫂子等一幫親人都來了。大家涌向了太平間,哭聲震天。
福海啊,我的兒呀……母親撲倒在停尸床前,身子軟成了一堆泥。
福海你醒醒,你睜開眼睛看看我吧,我的親人哪……大嫂捶胸搗腹,哭得死去活來。
福海,苦命的娃娃啊!大媽一邊哭泣,一邊勸母親和嫂子節哀。
父親、三爸幾個男人站在一邊流淚,姐姐一邊招呼著母親,一邊攙扶大嫂,嗓子都啞了。
由于大哥是小口,死后不能進村,所以只能停在村外。嫂子披麻戴孝,哭得天昏地暗,幾次昏厥。母親用大哥帶回來的錢給他買了上好的棺材,穿上生前都沒有穿過的衣服。可憐的孩子啊,活著的時候沒享受過一天清福,死了再也不能那樣惜惶了。
母親決定厚葬大哥,給自己一個交代。
大哥被埋在了我家的祖墳地,緊挨在爺爺的腳下。大哥兩歲的兒子平平頭頂著紙灰盆,稚嫩的眼睛透著驚慌,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一陣凄婉的嗩吶聲過后,大哥便從這個世界上悄悄地消失了。
10
大哥出事后,唐老板一直覺得很內疚。這幾年來,雖然也有人員受傷的情況,但是出現這樣的惡性事件還是第一次。唐老板畢竟還很年輕,沒有經見過這樣的事情。大哥被炸死后,他嚇得不敢到醫院去,害怕我們一家人不饒恕他。后來他發現這一家人都不胡來,給的賠付也不討價還價,他因此很感動。
姐姐回到工地上后,發現廚房里多了一位中年婦女。她一時不知所措,以為唐老板不要她了。唐老板不在,進城辦事去了,姐姐于是就在石砭上等他。
大哥出事以后,這里的工程曾停了一段時間,最近剛剛復工,因此一切都是姐姐離開時的樣子,沒什么大的改變。洛河的水更加渾濁了,中間的幾塊大石頭被淹沒了,以前能看見的淺灘現在已經成了河的中心,河水咆哮著,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音;靠近這邊的一塊巨大的礁石下面原來是一汪清水,水是從溝里流出來的,在這里打了個灣,休息片刻,然后才很不情愿地匯入到滾滾的渾水中去,這個地方因此成了民工們洗澡的地方。每到夜深人靜,一幫累了一天的男人把自己剝得精光,撲里撲通跳了進去,河岸上傳來嘻嘻哈哈的聲音。有時他們洗高興了就開始唱歌,信天游永遠是他們的主打曲:
沙糖冰糖都嘗遍,
沒有二妹子的唾沫甜。
羊羔子吃奶雙膝膝跪,
摟上親人我沒瞌睡……
聲音顫抖著,把剛剛入睡的婦人們從睡夢中勾了起來,她們側耳傾聽,于是這一夜都不能入睡了。
變化較大的是對面的山峁。姐姐離開時候那上面還一片金黃,現在卻變得光禿禿了。割去了莊稼的山峁就像剛剪了毛的山羊,毛毛茬茬,怎么看都不順眼。山峁下的炊煙照常升起,扶搖直上,越過山峁便與山間的霧氣結合在一起,分不清是煙是霧了。云霧繚繞之間,一些白色的小霧團正在慢慢移動,向山下匯聚。白色的云塊后面是一個黑色的人影,只見他揚起鏟兒亮起嗓子,對著山峁就是一番嘶吼:
太陽出來一點紅喲
城里來了個俏佳人
別的人兒她不愛喲
就愛攔羊的好后生……
姐姐黯然失笑,這個攔羊的真是自作多情,哪個城里女娃能看上他喲!
天漸漸地暗了下來,對面的一切開始變得模糊起來,到最后只剩下星星點點在閃耀,那是莊戶人家的眼睛。燈光把村莊變得朦朦朧朧,透著一股神秘的味道。
你回來了。姐姐正準備回去,身后傳來男人的聲音。
——哦,唐總啊。姐姐見是唐老板,非常高興。
不要叫我唐總,我叫唐軍,以后你就叫我名字吧。唐軍笑嘻嘻地說。
——唐……姐姐還是有些叫不出口。
慢慢來,以后就習慣了。——下午回來的嗎?唐軍顯得很隨和。
嗯。你不在,我就到這里了。姐姐說。
家里都安頓好了嗎?唐軍關切地問。
嗯。姐姐說。
還沒吃飯吧?走,回去讓阿姨給你做。想吃啥?唐軍很熱情。
我不餓。那個阿姨是來替代我的吧?姐姐雖然感覺前胸貼在了后心上,但她最關心的還是做飯的事情。
——替代你?誰來替代你?唐軍不解地問。
那個做飯的阿姨呀!灶房里已經有人了,我還來干啥呢?姐姐感覺很失望。
哈哈哈,我還以為你說啥呢,原來是她!——你干你的,她干她的,為什么非要誰替代誰?唐軍知道姐姐誤解了他,大聲地笑了起來。
那你安排我做啥?姐姐問。
你以后就不要干具體的事兒了,廚房里檢查檢查,市場上買買菜,有空的話再到工地上轉一轉,就這些活,你看咋樣?唐軍點燃一根香煙,笑瞇瞇地看著她。
那,這怎么行呢?人家會有意見的。姐姐說。
咋不行?在這里我說了算,想讓誰干啥就干啥。告訴你,你的工資是原來的三倍,每月一百元,以后還會提升的,誰敢皮干(不服氣)?唐老板說完把煙頭摔在地上,用腳擰了一下。
走吧,山澗畔上風大,趕快回去吧。唐軍說著走了過來,一只手擱在姐姐的肩膀上。姐姐覺得有些異樣,于是就把那只手慢慢地取了下來。
一路上兩人都不說話,大概是因為剛才的舉動被拒絕了,唐老板似乎有些沮喪。
回到工地上以后,干活的工友剛吃完飯,看見姐姐都跟她打招呼,就像是自己的妹妹回來了。姐姐突然覺得這些人非常可愛,他們的思想都很簡單,每天除了干活、吃飯和睡覺,其余的什么也不管。
阿姨,給咱再做幾個菜。唐老板對那個中年婦女說。
好的,老板想吃啥菜?婦女問。
隨便炒幾個就行,我要喝酒。——哎,福娥你要吃啥菜?唐老板突然轉身問姐姐。
我隨便吧。其實都不餓呢。姐姐說完走上前去,準備與那個婦女一起做。
福娥你就不要動手了,坐下來歇歇吧。唐軍說。
工人們吃完飯都睡覺去了,廚房里就剩下他們幾個人。阿姨很快就做好了菜,唐軍從柜子里拿出一瓶酒,擱在嘴里咬了一下,瓶蓋就打開了。他拿了一只碗倒了一半,推到姐姐跟前,然后又拿了一只碗倒滿了,放在自己的跟前。
姐姐說:我不會喝酒。
唐軍說:不會喝就學,少喝點,沒事的。說完端起碗一仰脖子,一碗酒就下肚了,跟喝涼水似的。姐姐看得目瞪口呆,以前也見過三爸喝酒,每次半茶杯,是家里最能喝酒的人,沒想到這個人更危險。
你少喝點,酒喝多了傷身體呢。姐姐關切地說。
沒事,這點酒不能把我怎樣的。來,咱倆碰一下。唐軍說完又給自己斟了一碗,端起來要和姐姐碰杯。
我不敢喝!姐姐訕訕地笑著,連忙擺手。
那你吃菜吧。唐軍并不強求,端起碗來,一仰脖子又喝光了,嗆得滿臉通紅,眼淚都下來了。
來來來,快吃菜。不喝就好好吃菜,不要客氣啊!唐軍拿起筷子給姐姐夾了一塊肉,自己也大口地吃了起來。
那天晚上,唐軍一個人把一瓶白酒喝完了,喝得醉熊熊的。唐軍喝酒后說了很多肉麻的話,都是給姐姐聽的。他說他喜歡姐姐,從第一次見到的時候就喜歡。他希望姐姐能夠接受他的愛情,如果她愿意嫁給他的話,他絕不會虧待她的。姐姐知道他是真心的,就是不接茬。唐軍無奈,于是便滔滔不絕地表衷心,直聽得姐姐昏昏欲睡,最后他才搖搖晃晃地回去了。
11
唐老板說到做到,從第二天開始,姐姐便成了后勤主管,買菜等事兒都是她和唐軍兩個人去。有時唐軍有事,姐姐便一個人去采購。唐老板對姐姐很信任,大家都看得出來。
姐姐來到了縣城,買完菜總想著能碰見一個熟人,好了解一下家里的情況。走了半條街一個熟人也沒遇見,卻看見了不想見到的一幕情景:
——街的對面,鄭老師和妻子手挽著手向前走,兩個人邊走邊談,卿卿我我,樣子很親熱。姐姐突然想起鄭老師曾對她說過的話,什么那個黃臉婆已經跟他沒感情了,他也再不理她了;他再也不想回家了,回去后看見那個女人就惡心,女人看見他就跟他吵架,等等。原來這一切都是在演戲啊!
街上的行人很多,姐姐想起今天是禮拜天,許多鄉鎮工作的人都回來了。鄭老師說他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回家了,看來這都是在騙她。人家夫妻感情好得很嘛,根本沒什么裂痕啊,倒是她這個第三者像個白癡,還在一門心思地想著好事呢!
那次流產后他們還見過幾次,每次鄭老師都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證,要她相信他一定能夠離婚,等到把手續辦好了,他們倆人就可以結婚了。
狗日的東西,老娘今天非讓你難堪不可!姐姐想到這里氣急了。她讓開拖拉機的師傅把機子停在路邊,跳下拖拉機就迎了上去。
鄭老師,你回來了啊!姐姐大聲地問。
——嗯?你是……福娥,你來這里做啥?鄭老師吃了一驚。
我來看你啊!你不是說跟老婆已經離婚了嗎?我們啥時候結婚呢?姐姐陰陽怪氣地說。
我……啥時候說過要跟你結婚?!鄭老師驚慌失措,臉色蒼白。
“——啪!”一個響亮的耳光在男人的臉上奏響了。
你這個騙子,流氓,偽君子!我算是真的瞎了眼,以后再也不聽你賭咒發誓地放屁了!鄭老師的妻子揮手給了男人一巴掌,指著他的鼻梁罵了起來。鄭老師捂著臉,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打得好啊,這種忘恩負義的男人就該打!姐姐得意洋洋地說。
你也不是個好東西!臭婊子,為什么一直纏著他?女人被姐姐激怒了,沖著她破口大罵了起來。
你才是臭婊子呢!黃臉婆,連個男人都攏不住,還有臉教訓別人?姐姐反唇相譏。
街上一下子圍上來很多人,都在看熱鬧。姐姐不是縣城的人,大家都不知道她是誰,然而認識鄭老師的人卻很多,人們于是都紛紛地議論起來。
你無恥,死皮賴臉地纏著我,拆散我的家庭!鄭老師惱羞成怒,把一腔怒火氣全發在姐姐的身上了。
我是很無恥,這一點我比你明白。最無恥的是你這種小人,腳踩著兩只船,兩邊都許愿,最后把自己淹死在河里了!姐姐針鋒相對。
——我虧了人,遭得什么孽啊,遇見了你這樣不要臉的男人,嗚嗚嗚……我不活了啊!女人一屁股坐在大街上,大聲地哭了起來。
人們嘰嘰喳喳地議論著,鄭老師驚慌失措,想把妻子拉起來,被女人狠狠地在臉上抓了一把,鮮血順著臉頰就下來了。
姐姐要的就是這種效果。她見自己的目的已經達到,于是轉身回到拖拉機上,讓司機發動機子上路了。
那天晚上,姐姐沒有吃飯,一直哭了一夜。
第二天一大早,她找到唐軍,鄭重其事地對他說:我們結婚吧。
12
姐姐找到了唐老板,主動提出愿意跟他結婚,唐軍一下懵了,不明白她的意思。幾天前她還一再拒絕,今天是怎么回事兒?
姐姐說我是認真的,你不愿意就算了。
唐軍說:你為什么突然想跟我結婚呢?不會是一時的心血來潮吧?婚姻之事可是大事兒,玩笑不得啊!
姐姐說我已經想好了,是經過認真思考的,不反悔。
唐軍覺得姐姐還是有些沖動,于是就建議她冷靜一下,如果真的喜歡他,他們可以先建立戀愛關系,然后再結婚。姐姐說我們在一起已經一年多了,雙方都了解得差不多了。如果你不愿意,明天我就離開這里。
唐軍沒想到姐姐的態度如此堅決,他知道姐姐的脾氣,說到做到。自己苦苦追了一年,要的不就是這個結果嗎?今天她主動提出來,自己卻猶豫起來了。
唐軍的猶豫是有道理的。他是個做事比較謹慎的男人,看中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好,對愛情也一樣。這幾年做工程賺了不少錢,給他介紹對象的人踢塌了門檻,他一個都不見。他覺得那些女孩都是沖著他錢來的,如果他不是老板,他們還會愛他嗎?而身邊追求他的女孩不是輕浮就是太俗,沒一個令人滿意的。但是姐姐不同。從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他就覺得姐姐很有個性,是山野里那種未經雕琢的璞玉,晶瑩剔透,樸素大方。姐姐雖然在農村長大,可是她的身上卻透著一股城市女孩的矜持,不卑不亢,落落大方。他覺得自己需要的就是這樣的愛人。姐姐對他的財富似乎視而不見,這一點尤其令他感動。他討厭那種輕浮的女人。
那好吧,我找人看個時間,然后咱們就去登記。唐軍想了想,說。
那一言為定!姐姐說。
一言為定。不過我們這段時間需要做很多事情呢。第一先找一個媒人上門提親,你父母是否同意還是個未知數兒;其次要去我家征求我父母的意見,當然這方面我可以保證,他們著急抱孫子,巴不得我馬上就成親呢;第三我們要在縣城找一間合適的房子,找到房子后還要買家具等結婚用品。這一切辦好后,我想咱們還應該去省城拍張婚紗照……唐軍滔滔不絕地說著,憧憬在美好的意境中。姐姐突然感覺他是個十分細心的男人,也是個責任心很強的男人。跟著他一輩子肯定會很幸福的。
姐姐本來是準備把自己匆匆嫁掉,為的是擺脫和鄭老師的感情陰影,沒想到唐軍這么認真,這令她有些惶惶然起來。這個大自己八歲的男人盡管與自己在一起一年多了,可他并不了解她啊!如果他知道了自己和鄭老師的事情,會不會反悔呢?她第一次對自己突然沒有了底氣。
結婚這么麻煩啊。姐姐自言自語地說。
——那是。人一輩子就結一次婚嘛,要辦就辦得排場些。唐軍得意洋洋地說,仿佛明天就要舉行婚禮了。
我們盡量少花些錢吧,不要弄得太復雜了。姐姐幽幽地說。
這些事兒你就不用操心了,我會讓你滿意的。唐軍說完走到姐姐的跟前,把手搭在她的脖子上。
姐姐一愣,想躲,卻又覺得不妥,于是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唐軍第一次見姐姐扭捏作態,臉上潮起兩朵紅云,樣子好看極了。他于是忍不住在她的臉上親了一下。姐姐一低頭,甩開他的手跑了。
唐軍在縣城租了一套房子,是個獨立的小院,兩個人都很滿意。唐軍帶著姐姐回到家里,他的父母親非常高興,對姐姐贊不絕口,夸得姐姐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臨走的時候,他們每人給了姐姐一百元錢,算是第一次的見面禮,姐姐嫌太多,唐軍說這是父母的一點心意,要她一定拿著。
姐姐帶著唐軍回到家里,父母也很高興。畢竟,這個人才是個正經男人,又有錢,又沒結過婚,唯一不足的是年齡比姐姐大幾歲,不過這種事情在農村也較常見。唐軍家里托了個媒人走了一下過程,兩個人高高興興就訂婚了。
婚期定在元旦,唐軍說我們只有兩個月的準備時間了。姐姐說兩個月還短啊?有啥好準備的。唐軍說我們先到省城去拍婚紗照,然后再順便給你買些衣服。我相信你穿上那些好看的衣服一定很漂亮,讓全縣城的人都長長見識。姐姐說我有那么美嗎?唐軍說有,你一定要有自信,其實自信也是一種美啊。姐姐本來是十分自信的,被唐軍這一寵,反倒日益不自在起來,她覺得自己配不上他。他們訂婚后曾經有過幾次身體接觸,但那僅僅是擁抱親吻而已,唐軍知道姐姐不喜歡輕浮的人,所以并沒有提出進一步的要求。他對她很尊重,凡事都征求她的意見,姐姐不喜歡的事兒堅決不做。
去省城的班車天不亮就出發了。車上黑壓壓地坐滿了人,有的人一上車就開始睡覺,鼾聲如雷。售票員走到跟前把他搖醒,他瞇瞪著眼睛堅持了一會又睡著了。唐軍讓姐姐坐在里面,自己緊挨著她,不一會頭一偏也睡著了。唐軍的頭枕在姐姐的肩膀上,像個孩子似的搖搖晃晃,口水流了一下巴。姐姐突然在心里蕩起一股異樣的情愫,仿佛這個比自己大好幾歲的男人此刻就是自己的孩子,她真想把他緊緊地摟在懷里啊!
車子顛簸著繼續前行,窗外的光線漸漸明亮,路上漸漸有了行人。車子上了交口塬的時候姐姐的心情非常激動,看著窗外的白楊樹一排排地倒了后去,前面就是天瑤村了。車子走到天瑤的時候天已經大亮,路口上一個人也沒有。姐姐的心里有一絲隱隱的失望。過了天瑤后有人擋車,車子一陣急剎車,把睡覺的人都搖醒了。唐軍睜開眼睛問到了哪里?姐姐說天瑤村剛過。唐軍微微地笑了一下,枕著姐姐的肩膀又睡著了。姐姐睡不著。姐姐長這么大,還沒出過縣區呢,更別說到省城去了。
唐軍這幾天確實累壞了。工地上的事兒、自己的事兒一大堆,每天都要忙到很晚才休息。為了趕車,他們昨天晚上就到縣城了,唐軍登記了一間招待所,他們第一次住在了一起。
招待所里有兩張床,唐軍讓姐姐先洗澡,姐姐不好意思。唐軍說要不我到大街上去一會,說完沖著姐姐微微一笑,拉上門就走了。房間里有電視和衛生間,姐姐第一次住這么高檔的房子,不知道該怎么洗澡。她叫來服務員,服務員給她說了一遍,姐姐才明白了。
姐姐洗得很快,因為他害怕唐軍突然回來,那該多尷尬啊。盡管他們已經確定了關系,但畢竟還不是夫妻啊。姐姐不想讓唐軍覺得她很輕浮,跟鄭老師的事兒使她追悔莫及,姐姐不想再犯同樣的錯誤了。
姐姐洗完澡后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看了好大一會唐軍才回來了。唐軍說你洗好了嗎?姐姐點了點頭。唐軍說該我去洗洗了,一身的臭汗。唐軍進了衛生間后,里面傳來嘩嘩的流水聲,姐姐突然覺得有些面紅耳熱,心也跳得很厲害。想著一個大男人赤條條地在水里沖澡,這個人今晚將和自己在一個房間里睡覺,她就覺得不好意思起來,真想跳起來穿上衣服逃走。
唐軍很快就洗完了,圍著浴巾走了出來。姐姐不好意思看他,走到靠近窗臺的那張床上就睡下了。唐軍把電視調了一個臺,坐在了另外一張床上看電視節目。姐姐說我們明天還要趕路,早點休息吧。唐軍說你先睡,我再看一會電視。
姐姐躺在床上睡不著,心情很復雜,甚至有一絲傷感。姐姐希望唐軍上來安慰她,卻又害怕他跟她一起睡,那樣肯定是不行的。唐軍看了一會電視后,發現姐姐睡不著,于是關掉電視,走過來在她的臉蛋上親了一下,用手在她濕漉漉的頭發上捋了捋,拍拍她的肩膀,然后就到另一張床上睡去了。
姐姐很感動,眼淚慢慢地流了下來。這個男人是如此的愛她,卻又如此地尊重她,姐姐突然覺得自己欺騙了他,對不住他。她決定把自己的過去告訴他,讓他對自己有一個全面的認識。
13
車子載著姐姐和唐軍一路顛簸,黃昏的時候才到省城。車子進城的時候七扭八拐,把姐姐都轉暈了。城市的高樓大廈令姐姐吃驚,一棟棟一幢幢,密密麻麻地排列著,不知道人在里面怎么生活?住在高處的人吃水怎么辦?上一趟廁所要下那么多的樓梯,真是不方便啊!縣城的最高建筑只有三層,姐姐第一次見到的時候都有些吃驚,何況這幾十層的樓呢!
車子到停車場后天已經黑了,街上的路燈亮了起來,把城市映照得如同白晝。這么晚了,街上的人還很多,急匆匆的就像是趕啥事情。唐軍帶著姐姐進了一家飯館,坐了一天車,中午在路上匆匆吃了一點,現在早就餓了。唐軍點了幾個菜,要了一瓶白酒,然后給姐姐也倒了一杯。姐姐說我不能喝辣酒,你又不是不知道。唐軍說少喝點,解乏。姐姐于是就抿了一口。酒甜絲絲的,似乎沒有上次喝的辣。姐姐又抿了一下,索性把一杯酒全喝了下去。
——咋樣?這酒還行吧?西鳳牌,中國八大名酒,45度,好下口。咱那里的酒都是60度以上的,所以你喝不慣。唐軍說完又給姐姐斟了一杯。
我不敢喝了,小心喝醉了咋辦?姐姐笑著說。
沒事。低度酒,咱倆把這瓶喝完都沒事的。再說喝醉了有我呢,還能把你擱在大街上?唐軍說完一飲而盡,拿起筷子給姐姐夾了些菜,要她趕快吃。
低度酒也能把人喝醉呢。姐姐一邊說著,一邊把手中的酒灌了下去。
幾杯酒下肚,姐姐覺得臉有些發燙,人也開始興奮起來,話也稠了。
唐軍,你為啥對我這么好?姐姐看著他說。
因為我愛你啊!唐軍說。
你愛我會后悔的。姐姐一邊摸著手腕上的表,一邊低著頭說。表是訂婚的禮物,上海的,名牌。
我不會后悔的。唐軍很堅定地說。
你不了解我的過去,我告訴你,你就會后悔的。姐姐乘著酒興鼓足了勇氣,準備把真相告訴他。
福娥,我不管你過去做過啥事,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我永遠都愛你。唐軍說完夾了一塊肉,要姐姐吃掉。
我做過錯事,犯過很嚴重的錯誤……姐姐說完猛地灌了一口酒,嗆得眼淚都出來了。
誰沒有犯過錯啊!我也做過錯事呢。福娥,不要說了,過去的就讓它永遠地消失吧,來,我們碰一下,干杯!唐軍的臉紅彤彤的,非常好看。
不,我一定要說!正因為你這樣愛我,我才不準備隱瞞你了。姐姐把杯子放了下來,沒有碰杯。
你說我也不聽。我不想聽那些煩惱的事兒,在縣城的時候每天都忙得不可開交,好不容易出來,跟心愛的人兒在一起,我們能不能說些高興的事情呢?唐軍的樣子突然有些疲倦,表情也嚴肅了起來。
我……
姐姐還是想把話說清楚,但看到唐軍很不感興趣,她于是輕輕地嘆息了一聲,把酒喝掉了。
你吃飽了嗎?這幾個菜咋樣?唐軍見姐姐放下了筷子,關切地問。
吃飽了。你點的菜好著哩。姐姐說。
我們再喝兩盅,把這點酒弄完吧?唐軍拿著瓶子給姐姐又倒了一杯,兩個人碰了一下,一飲而盡。
那天晚上,唐軍在招待所登記了一間房子。這家招待所的條件比縣城的強多了,里面很奢華,席夢思床、大衣鏡、電視機、射燈、床頭燈,看得姐姐眼花繚亂。
今天累了,沖個澡,我們早點歇息吧。唐軍喝得有些高,走路搖搖晃晃的。
我不洗了,昨晚上才洗過。姐姐說。
那我就進去了。唐軍說完便脫掉外衣,進了衛生間。
姐姐今天晚上喝了不少酒,感覺暈乎乎的,頭重腳輕。她走到窗前的那張床上,躺在上面就睡著了。
朦朦朧朧中,姐姐突然感覺有些胸悶,氣也喘不上來了。她努力地睜開眼睛,發現唐軍趴在自己的身上,臉頰紫紅,眼睛笑瞇瞇地盯著她,正在脫她身上的衣服呢。
——不要!姐姐本能地翻了個身,把唐軍掀翻在床上,她這才發現他居然赤條條的,一絲不掛。姐姐羞得忙捂了臉,用被子把自己裹住。唐軍嘻嘻地笑著,把被子往一邊拉。兩個人像拉鋸似地戰斗著,男人畢竟有力氣,唐軍一把就將被子拉開了。姐姐慌忙站了起來,跳到另外一張床上了。床很軟,她一屁股坐在上面。唐軍見狀又追了過來,姐姐慌不擇路,于是就跑進了衛生間,把門從里面關上了。任唐軍在外面怎么哀求,就是不開。
過了一會,姐姐聽見外面沒有動靜了,于是悄悄地把門打開,看見唐軍居然蜷縮在衛生間的門口睡著了。姐姐突然有些心軟,心想自己這是怎么了?早就成破身子了,還這么守著,這不是作怪嗎?她原本害怕自己輕浮了唐軍會看不起她,如今是他在主動進攻,自己應該答應他啊!相處一年多來,唐軍還沒有像今天晚上這樣,今晚的一瓶酒幾乎都讓他喝了,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
到床上睡去,在這里會感冒的。姐姐拽了他的一條胳膊往起拉,卻怎么也拉不動,于是就蹲在地上從后面往起促。喝醉酒的人身子軟綿綿的,像一袋糜子。姐姐費了很大的勁,連拉帶抱地把他弄到床上,唐軍依然睡得很香,像個嬰孩似的任她擺布。姐姐的心突然抖動了一下,酸酸的,眼眶有些發熱。平日里叱詫風云的男子漢,堂堂正正的大老板,此刻竟是如此的無助。他深深地愛著自己,愛得是那樣的執著,而自己的心扉卻從來沒有為他打開過。姐姐突然覺得有些內疚,她拉開被子給他蓋上,然后俯下身在他的臉上親了一下,靠在他的身旁睡下了。
第二天黎明,唐軍醒來了。他感覺頭有些悶,嗓子干疼,小腹墜烘烘的難受。他準備上一趟衛生間,然后再喝點水。這時他突然發現了睡在跟前的姐姐。姐姐沒有蓋被子,身上的衣服很單薄。唐軍于是準備把被子給她蓋上,掀開被子一看,原來自己竟然精赤著身子,一絲不掛!——自己昨晚洗完澡難道沒穿衣服?還是衣服被姐姐脫掉了?卻又不像,因為姐姐并沒有脫衣服啊!再看看床底下,一片嘔吐的痕跡,一股濃濃的酒味熏得他難受。唐軍開始后悔自己昨天晚上喝得太多了,不知道酒后有沒有丟人的舉動?姐姐肯定生他的氣了。
你醒來了?姐姐被他弄醒了。
嗯。夜黑了喝得太多了,嘿嘿。唐軍尷尬地笑著,不好意思地把身子側向一邊。
我給你拿衣服去,在衛生間呢。姐姐到衛生間把衣服拿過來,然后又給唐軍倒了一杯水。
我……沒在你跟前耍酒瘋吧?唐軍喃喃地問。
嗯……沒有。就是喝多了,坐在地上不起來。姐姐邊說邊笑了起來。
沒有就好,沒有就好。唐軍穿上了衣服,然后到衛生間去了一趟,回來后又躺下了。
你辛苦了。唉,都怪我,害得你一晚上沒休息好。唐軍不好意思地說。
沒事兒,都一家人了,還客氣啥呢?姐姐說。
再躺一會吧,還早呢,這會商店都還沒開門哩。唐軍說著把身子往那邊讓了讓,示意姐姐也躺下。
我睡不著了。你想吃點啥?我下去給咱買。姐姐說。
這會不餓。等一會咱們一塊出去吃飯。唐軍說著把姐姐拉了一下,姐姐順勢倒在他的懷里。
我們今天抓緊時間把事辦完,趕緊回去吧。姐姐說。
為什么要那么著急?我還準備帶你到公園轉轉呢。這里有個興慶公園,有山有水,很大,也很漂亮。唐軍說。
住這里開銷太大了,房子一晚上要幾十塊錢,頂一個月的工資了!姐姐說。
幾十塊算個啥?這里還有幾百塊錢一晚上的房子呢!聽說里面住的都是外國人,有機會咱們也體驗體驗。唐軍說。
幾百塊?那里面都有啥好啊,這么貴!打死我都不住。姐姐撇了撇嘴,輕輕地搖了搖頭。
不住就不住,省下錢我給你買好東西。唐軍深情地望著姐姐,一只手在她的臉上撫摸著,另一只手伸進了她的衣服里。
不……姐姐抓住了那只手,卻又輕輕地放開了。她覺得自己不能再這樣矜持下去了,這樣會傷了男人的心的。
唐軍得到了姐姐的默許,那只手在胸前更放肆了,像揉面團似的,揉得姐姐心有些慌,呼吸都緊張起來了。那只手像帶電的魔棒,滾燙燙的,走到哪里哪里就燃起熊熊大火,姐姐的嘴里發出細細的呻吟。唐軍把嘴巴湊了上去,堵住了聲音的來源,那只帶電的手于是越過胸部向腹部前進,在那里稍作停留,就伸到了腹部的下面……
啊……姐姐叫了一聲,身子扭動得很厲害。男人的手在那里很不老實,姐姐感覺自己快要死了。
把里面的衣服脫了吧?唐軍突然坐了起來,臉憋得通紅,呼吸緊張。姐姐閉上眼睛由他擺布,心想反正已經是他的人了,遲早都有這一場事兒,不如就做了吧。
正在這時,一陣“叮鈴鈴”的聲音傳了過來,把他們嚇了一跳。
——服務員!打掃衛生。外面傳來女人的聲音。
哦,等一下!兩個人都慌了神,趕快尋找自己的衣服,卻怎么也穿不到身上。這時,門已經被打開了,服務員看見他們還沒起床,于是放下一壺水又出去了。
隨著門被帶上的那聲響,兩個高度膨脹的身體一瞬間蔫了下來。他們相視一笑,都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14
姐姐和唐軍在省城里辦完了事就回來了。姐姐回來后整個像換了個人似的,變得都不像姐姐了。唐軍給她在商場里買了一身高檔衣服,穿在身上非常洋氣,把小縣城的人看得一愣一愣的;姐姐的腳上是一雙紅顏色的皮鞋,高高的鞋跟敲打在水泥路面上當當作響,過路的人無不回頭注目;姐姐的頭發燙成了波浪型的卷發,看上去就像畫報的封面女郎,大家還以為是電影演員呢!八十年代流行高跟鞋,喇叭褲,但縣城的樣子都不好看,姐姐身上的都是幾十元一件的衣服,一般人誰舍得花那樣大的價錢?
最讓人羨慕的是姐姐的婚紗照了。那時候縣城里只有一家照相館,兩口子結婚頂多照個合影就不錯了,照片都是黑白的,用顏色一染就成彩色的了。而姐姐和唐軍的婚紗照照出來就是帶彩的,洗出來放大成年畫那么大,然后再裝上框子,簡直跟電影海報差不多了!
婚期很快就臨近了。結婚的那天姐姐換上了另外一身專門準備的衣服,一身大紅色的裝備,頭上帶著花。新郎西服領帶,皮鞋黑得發亮,看上去格外瀟灑。一對新人從汽車上走下來的時候街上的行人都停下了,看得眼睛發直。姐姐和唐軍手拉著手進了餐廳,那里的親朋好友早就等不及了。酒席按時開始,大廳里熱鬧非凡。
新婚之夜,縣城里也講究鬧房,但唐軍的幾個好友耍了一會就走了。臨行前他們肆意地開著玩笑,留下祝福的話。大姐的女婿安學一個人耍不起來,坐了一會也走了。等到所有的人都離開后,屋子里一下子變得異常寂靜,姐姐突然覺得有些空虛,害怕,心通通直跳。她甚至希望那些耍房的今晚上都不要走,陪他們玩到天亮。
姐姐在省城的時候曾幾次想把自己的過去告訴唐軍,唐軍每次都把話岔開了。他說我愛你這個人,就包括你的一切,你何必還要把那些不高興的事情告訴我呢?姐姐說這件事很重要,我怕你接受不了啊。唐軍說憨女子,你能有啥事情啊,我會接受的!說完就用自己厚厚的嘴唇把她的嘴堵上了。
那天在酒店里他們差點沖破了最后一道防線,結果被服務員攪散了。此后的幾個晚上,唐軍再也不敢輕舉妄動了,因為他害怕服務員隨時會進來,她們有鑰匙啊。
如今,這道防線終于要被打開了,唐軍會在乎自己不是處女么?姐姐曾側面問過他這個問題,他一笑了之,未置可否,這說明他還是很在乎的啊。
累了一天了,今天早點休息吧。大姐和安學離開后,唐軍走過來從背后摟住了姐姐,把嘴貼在她的臉上,輕輕地說。
一股麻麻的熱氣吹在姐姐的臉上,鏡子里的兩個人臉都紅了。
告訴我,你是不是真的愛我?姐姐突然回過頭把唐軍摟住了,看著他的眼睛,很認真地說。
傻瓜!我不愛你怎么會跟你結婚呢?唐軍說完就在她的臉上吻了一下。
那么,以后不管發生什么樣的事兒,你都愛我?姐姐幽幽地說。
當然嘍,我的寶貝!唐軍說完彎腰把姐姐抱到床上,開始脫衣服。
洗一下臉吧。姐姐說。
嗯,我已經洗過了。電壺里有熱水呢。唐軍很溫柔地看著她,看得她渾身發熱。
姐姐洗完臉過來后,唐軍已經睡在床上了。
——娥子,趕快飛上來吧。唐軍在被窩里嘻嘻地笑著。
姐姐關掉燈,然后三下五除二脫掉了衣服,鉆進了那個被窩。
被窩里的人早就脫光了,身子燙得像火山石,簡直把她都融化掉了……
兩個相愛的人很快就融在了一起。唐軍很激動,身子在猛烈地撞擊著,嘴里發出粗重的呼吸聲;姐姐雖然不是第一次,但是感覺比和鄭老師在一起的時候明顯要舒服得多,那時他們畢竟是偷偷摸摸,姐姐沒有放開過自己。
一陣海浪呼嘯著將姐姐推向了巔峰,又重重地摔了下來。浪花撫摸著她的肌體,每一寸皮膚仿佛都享受著海水的滋潤,姐姐感覺自己快要窒息了……
驟雨初歇,兩個人終于恢復了平靜,剩下的只是深深的呼吸。被窩里粘乎乎的,感覺有八十度高溫,像烤煙爐一樣炙熱。兩個像泥鰍一樣的人緊緊地抱在一起,每一寸皮膚仿佛都粘在了一起。他們都很疲憊,摟了一會就放開了。唐軍掀開被子,想把被窩里的溫度放掉。
姐姐說我洗一下吧,渾身是汗,呵呵。
姐姐用毛巾把身子擦了一下,唐軍也起來了,姐姐于是給他也擦了一遍。兩個人第一次這么赤裸相對,姐姐覺得很不好意思。轉身準備上床,唐軍搶在她的前面上去了。他上去后從床單上拿起一條毛巾,毛巾是白色的,一塵不染。唐軍對著毛巾在燈下反復地看了看,臉上的表情開始凝重起來。
你不是第一次么?他皺起了眉頭。
——怎么了?姐姐一直擔心的問題還是發生了。看來男人早有準備,他什么時候放的毛巾,姐姐都不知道。
我問你是不是第一次?!唐軍突然加大了聲音,樣子很可怕。
……不是啊。姐姐像蚊子一樣哼哼著,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去。
跟誰鬼混了?唐軍突然像換了個人似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很難看。
……這個問題,我其實一直都想跟你說,你不讓我說啊。姐姐低聲地為自己辯護。
不讓你說是因為我他媽的信任你,老子太信任你了啊!我覺得一個農村的女孩,那么純凈,那么甜美,還那么矜持,我怎么能想到你是個爛鞋呢?你太會演戲了,偽裝得太像了,表演水平非常高,把我都糊弄得暈頭轉向了啊!唐軍說完突然抱著臉哭了起來。
姐姐一下子感覺自己像是從天堂被扔進了地獄,事先最壞的打算也沒有這樣嚴峻的場面,一瞬間,她覺得一切都完了,完了,徹底地完了!這個口口聲聲愛自己一切的男人,原來是個非常在乎她是不是處女的男人啊!
姐姐就那樣赤條條地站在地上,渾身發抖,腦子里一片空白。男人低沉的哭泣聲在屋子里回蕩著,姐姐感覺到眼前一片黑暗,頭一歪倒在了地上。
15
姐姐在新婚之夜從高潮直接跌進了冰窟里。唐軍抱著頭哭了一會,然后打開一瓶酒“咕嚕咕嚕”就灌了下去,像喝涼水似的。姐姐急忙跑過去阻攔,想把酒瓶奪下來,男人一把就將她推開了。姐姐坐在冰冷的地上,地上滲骨冰涼,姐姐的心比地板還涼。
唐軍喝完了那瓶酒,哈哈笑著出了屋子,姐姐又跑過去阻攔。姐姐說深更半夜的,你要到哪里去?唐軍鄙夷地看了她一眼,用力拿開抓著他的手,仿佛那只手腌臜了他,他大聲地呵斥道:——滾開!
姐姐慢慢松開了手,門外吹來一陣冷風,姐姐打了個寒戰,這才意識到自己還赤裸著身子,蒼白的身子在寒風里瑟瑟地發抖。就在剛才,它還充滿活力,充滿激情,充滿亢奮的欲望,多么無恥啊!
姐姐突然覺得自己該死。這樣不要臉的女人,活著還有啥意思呢!?她默默地站了起來,走到床邊,尋找自己的衣服。床上一片凌亂,那條昭示她不貞的毛巾在燈光下白得耀眼,仿佛在嘲笑她的無恥。她知道,毛巾是清白的,唐軍也是清白的,這個晚上,只有她是齷齪的,卑鄙的,該死的。
姐姐慢慢地穿好了衣服,把床上收拾了一下。席夢思大床富麗堂皇,松軟舒適,可惜這張床再也不屬于她了,屬于她的只有恥辱,也許還會有眼淚,但此時此刻姐姐哭不出來,她覺得自己已經沒有資格再哭了。
那天晚上,風吼了一夜,姐姐坐在椅子上癡癡地發愣。窗上的玻璃漸漸變白,屋里的物件逐漸清晰起來,新的一天又要開始了,唐軍卻一直沒有回來。
早飯的時候親戚們陸陸續續都來了,今天還有很多儀式要舉行,婚禮才算最后結束。姐姐洗了一把臉,把頭梳了一下,對著鏡子發現自己的眼眶發黑,眼泡紅腫,于是就擦了些粉,盡量粉飾自己。今天的戲如果唐軍要演,自己還得積極地配合,他是個很要面子的人,估計一晚上的時間也調整得差不多了。
幾個要好的親朋首先進來了,問唐軍哪去了?姐姐說剛出去,估計一會就回來了。正說著,那個人不知從什么地方冒了出來,姐姐愣了一下,繃緊的神經霎時便放開了,因為雖說他是個男人,可是萬一一時想不開,出了亂子怎么辦?朋友見一對新人沒精打采的樣子,說你們就不能沉住勁一些?折騰了一宿吧?哈哈哈!沒看出啊,唐軍的功夫這么厲害!唐軍有些尷尬地笑了笑,未置可否。姐姐也覺得有些難堪,于是盡量把話岔開來,不給他們玩笑的機會。
那天姐姐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支撐下來的。兩個人都強顏歡笑,表現得很恩愛,讓別人看不出一點破綻。到了晚上,唐軍的臉就沉了下來,一個人拿了一瓶酒慢慢地喝。姐姐鼓了鼓勇氣把酒瓶拿掉了,唐軍又把它奪了過來。
姐姐說:不行我們就分手吧,何必拿酒折磨自己的身體呢?
唐軍冷笑了一聲,說分手?!你以為我們現在還在談戀愛?說分就分嗎?——我們結婚了,知道嗎?結婚了!
結婚也可以離呀!姐姐說。
離?你說得輕巧!剛結婚一天就離婚,讓別人怎么想,怎么看?你能丟得起那個人,我可丟不起!
那現在怎么辦?姐姐感覺很無奈。
——怎么辦?你說怎么辦?我咋知道該怎么辦?!唐軍一臉的怒氣,仰起頭喝了一大口酒,嗆得眼淚都下來了。
給我,讓我也喝一杯。姐姐拿起瓶子就往嘴里倒,被唐軍一把就奪了下來。
你想給我納命(玩命)?唐軍冷笑著把瓶子收了起來。
——讓我喝!姐姐歇斯底里地叫了一聲,跟唐軍搶了起來。她臉色發白,淚流滿面。
不能讓你喝酒!唐軍見姐姐跟他拼命,于是自己也不喝了,把酒藏了起來。
“嗚嗚嗚嗚……”姐姐趴在床上哭了起來,哭得很傷心,渾身亂顫。
那天晚上,兩個人都沒有脫衣服,就那樣睡了一晚。姐姐一夜未眠,天亮的時候才昏昏睡去,等她醒來的時候,唐軍已經不見了。
姐姐就那樣在房子里坐了一天,什么也沒吃,也不覺得餓。屋里的一切都是他們親自布置的,每一件家具,每一張年畫都寄予著他們曾經的愛情。墻上的那張結婚照光彩奪目,兩個人笑得很燦爛。可是這一切都成了往事,還沒來得及回味就失去了,太匆匆!
姐姐坐在屋子里不知所措,腦子里像短路的燈泡,一片黑暗。心中一直擔心的事情終于還是發生了,比原來想象的情況更加殘酷,更加糟糕!姐姐猝不及防,感覺自己快要崩潰了。
那天晚上,唐軍沒有回來。姐姐心急如焚,擔心他在外面會不會有事,于是就出去在街上找。稀疏的路燈若明若暗,昏黃的燈光剪出房屋和樹木的輪廓,一些熟悉的面目被遮了起來,樣子有些怵人。姐姐問了門市上的熟人,都說沒看見唐軍,她于是更加緊張了。
姐姐一個人在街上尋找著,找遍了所有的大街小巷,也沒有唐軍的影子。最后她又去了唐軍的幾個朋友處尋找,他們都說沒見到。
他去哪兒了?難道他想不開走了絕路嗎?他撇得下自己的工程嗎?還有他的父母親朋,知道這件事情后會做何感想?也許他看重的就是這些方面,他是個極好面子的人,自尊心很強,看來自己確實給他把人丟大了。唉,早知道這樣,當初就不該去靠近他,不靠近他就不會有這樣的結果……可是當初是他主動追的自己啊,她幾次想告訴他事實真相,他不給她說話的機會啊……姐姐胡思亂想著,不由得來到洛河邊。河水嘩嘩地流著,發出很大的聲響。河中央的地方有一塊巨大的石頭,枯水期的時候會露出很多,唐軍帶著她曾經在上面坐過,那天的風很溫柔,把兩人的頭發都吹亂了。唐軍輕輕地用手指為她梳理,說等我們結婚后再來這里,姐姐點了點頭,看遠處的河水在月光下散成了一片碎銀,閃閃發光。順著河道一直走,就可以到達他們修路的地方,那里有很多值得回憶的景致,姐姐準備結婚后好好地再走一遍,那時的心情肯定和以前不一樣了。
河的上方是那座鐵橋,鐵橋在風中輕輕地浮蕩著,像一條巨大的蜈蚣橫在河面上。鐵橋是他們第一次相見的地方,姐姐每次走過都會勾起那天的回憶。上天安排他們在那里相遇,卻又不給他們長期廝守的機會,上天真是折磨人啊!
河道的風很大,掀起的風浪陰森森的,有些駭人。姐姐本來就怕水,到了晚上更加害怕,她感覺頭一陣陣眩暈,似乎隨時都有跌下去的危險。一塊石頭擋住了她的去路,姐姐打了個趔趄,差點跌倒。她在河道上已經徘徊了很長時間,手腳都凍得麻木了,這才慢慢地往回走。
夜已經很深了,山上一片黑暗,看來人們都進入了夢鄉。街上的路燈昏昏欲睡,像鬼燈一樣閃爍。姐姐拖著沉重的雙腿往回走,那個曾經無限憧憬的家如今變得像冰窟一樣寒冷。她多么希望這只是一場夢,夢醒時分還是婚前的模樣,一切可以從頭開始,他們倆還能夠回到過去的時光嗎?
走過街心的那個十字就到家了。家,一個溫暖的名字,一個用心構筑的環境,一個遮風擋雨的地方,一個寄托情感的小窩……如今,這一切都不是了,不是了。
姐姐來到了家門口,輕輕地打開了門。也許唐軍已經回來了,躺在床上等她回來呢。雖然他不會再給她溫柔了,甚至不理睬她,但是只要他還躺在那張床上,她的心里就會好受一些。
門開了,姐姐沒有拉燈,萬一唐軍剛剛睡著,她會打擾他的。她輕輕地走到床前,借著朦朧的光,發現床上光溜溜的,還是她早晨收拾時的樣子。唐軍沒有回來,沒有。
姐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眼淚禁不住又流了出來。她把自己埋在被子上,任淚水盡情地流淌。
第二天,唐軍依然沒有回來。姐姐于是決定到工地上去找他。
工地大凍的時候已經放假了,民工們都回家過年去了,那里除了一個照門的老頭,別無他人。姐姐來到工地上的時候已經下午了,幾天來她很少吃飯,加上不停地哭泣,姐姐的身子很虛弱,一路上虛汗淋漓,走幾步就得歇一歇。這段路程擱在以前兩個小時就到了,如今卻整整走了一個上午。
工地上沒人,昔日熱鬧的場面像過眼的煙云,似乎已經非常遙遠了。不變的是那河水,沒心沒肺地流著。河道平緩的地方已經結冰,幾個孩子在上面玩耍著,歡聲笑語響徹山谷。姐姐沒有心情關心他們,她來到庫房所在的地方,庫房的大門上掛著一把將軍鎖,那條狼狗看見姐姐搖晃著尾巴跑了過來,把前爪搭在鐵門上,熱情地向姐姐問候。姐姐把臉緊緊地貼在狗的臉上,感受著它的盛情。狗是有感情的動物,你對它好,它會一輩子惦記著你的,不管發生了什么事件都不會改變。
院子里沒人,雜七雜八地扔著一些器具。一間小房的上頭冒著青煙,說明里面有人居住。姐姐拍了拍門,大黃狗輕輕地吠著,嘴里噴著熱氣。這時,冒煙的小房門打開了,一個人披著大衣從里面走了出來。
這個人正是唐軍。
16
姐姐來到工地上的庫房門前,唐軍走出來看見姐姐,冷冷地問:你跑來做啥?
姐姐說我來看看你是否在這里。
唐軍說你現在知道了,趕快回去吧。
姐姐說這么冷的天,又沒工程,你為啥待在這里?
唐軍說我想清靜幾天。
姐姐說你回去吧,讓我待在這里。
唐軍說那怎么能行?你一個女人家。
姐姐說沒事,死不了的。
唐軍說我心里很煩,你就別在這里添亂了,趕快回去吧。
姐姐的心里一陣發酸,鼻子熱辣辣的,眼淚不爭氣地流了出來。姐姐說你不愿意就給我個話,不要這樣折磨人,我受不了。
唐軍說你現在說這話弄啥?我又不是要和你離婚,哭哭啼啼做啥?說完扭頭就往回走,邊走邊嘆息著。大黃狗站在一邊看看姐姐,又看看唐軍,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事兒。
回去吧。村里有進城的拖拉機,你坐上回去。唐軍邊走邊說,沒有回頭,說完后便進了屋子,院子里又恢復了剛才的寧靜。
姐姐在那里站了很長時間,唐軍一直沒有再出來。也許他以為姐姐已經走了,也許知道她一直還等在外面,所以到太陽落山的時候,他都沒有再出來。
姐姐很無助地站在那里,不知該怎么辦。家里是不能回去的,最近家里的事很多,她不想再給父母添亂。城里的新房是她的家,可是她不想回去。
冬天的日頭很短,太陽一落山天馬上就暗了下來。村里的煙囪騰起了煙霧,在空中結成花朵,慢慢長大。它們很快就連成一片,成了一堆云。云層越堆越厚,山村的光線便越來越昏暗起來,到后來什么也看不見了。
姐姐在門口站了很長時間,感覺腿腳發麻,身子顫抖得很厲害,她感覺自己快要站不住了。連日來她很少吃飯,身子非常虛弱。三分饑餓七分寒,冬天的夜晚是那樣的清冷,寒風刺骨。姐姐感覺自己渾身的肌肉正在紛紛逃離,都不屬于自己了。她一陣陣頭暈目眩,身子一軟倒在地上,什么也不知道了。
姐姐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床上。唐軍和衣靠在椅子上,身上蓋著軍用大衣。屋里的爐子已經滅了,感覺非常冷。姐姐翻身下床,把被子蓋在他的身上,然后動手生火。屋里沒有柴,要到外面去找。姐姐輕輕地拉開了門,一股寒風攜著雪粒打在她的臉上,把姐姐逼了回來。這時唐軍醒來了,說黑更半夜,你到哪里去?姐姐說我找點柴,把爐子生著。唐軍說你不要出去了,讓我來。說完掀開被子,塞在姐姐的懷里。
爐子很快就生著了,“呼嚕嚕”發出歡快的叫聲。火焰像小鳥般地竄向煙囪,生龍活虎,屋里一下子變得暖和起來。
你睡床上吧,在地上小心感冒了。姐姐訥訥地說。
沒事,你睡吧。唐軍抬起頭看了她一眼,眸子里透著愛憐。
姐姐的心“咚”地跳了一下,眼睛一陣發酸。幾天來,她已經習慣了唐軍的冷面孔,突然的關懷令她有些無措,有些發慌。
上來吧,要不我睡椅子上。姐姐倔強地看著他,眼含熱淚。
唐軍猶豫了一下,拿起大衣又放下了。昨天下午,他其實知道姐姐沒有走,透過窗子的縫隙就可以看到大門口。天黑后他幾次都走到門口,想讓她回來,可是沉重的雙腳還是沒有邁出那一步。后來他就看不見姐姐了,以為她已經走了,卻聽見大黃狗低聲的哀鳴。他來到門口一看,原來姐姐昏倒在地,于是急忙把她抱了回來。姐姐的身子很軟,軟得像一根面條,兩頭都耷拉著。那張曾經可愛的臉蒼白如雪,沒有一點血絲。姐姐的身體輕飄飄的,樣子很憔悴。這幾天她瘦了很多啊。幾天來他第一次近距離地看她,他用手在她的臉上摸了摸,姐姐的臉冰冷如鐵,手也像冰塊一樣。唐軍的眼睛突然有些濕潤,他拉開被子給她蓋上,然后坐在跟前久久地凝視著。這幾天,他的內心非常矛盾,一次次地勸說自己原諒她,一次次地又被自己駁了回去。他知道姐姐的心里十分難受,但是他的心里更加難過啊!自己苦苦愛戀的人欺騙了自己,這是他尤其不能忍受的。他喜歡姐姐,喜歡得要命,正因為如此,他才接受不了這樣的現實。如果是個一般的女人,那也罷了,可是她是福娥,一個在他的腦海里超凡脫俗,清純得像仙女一樣的福娥啊!
你睡吧。我就在椅子上,不冷。唐軍終于還是沒有說服自己,沉沉地倒在椅子上。
姐姐眼窩里的淚奪眶而出,她覺得有什么東西在內心深處訇然碎裂了,那是最后一縷陽光被無情地遮蔽,姐姐的心一瞬間又跌回了谷底,涼得發顫。
第二天,姐姐一個人又回到了縣城里。
姐姐一個人住在新房里,感覺百無聊賴。晚上她盯著天花板睡不著,碾轉反側,身子像攤油餅似的在床上翻騰。白天她不想在屋里待,于是一個人在大街上到處溜達,天黑的時候再回來。
一天中午,她突然又看見鄭老師了。鄭老師和一個女人正在逛街,看樣子他很愛她,兩人的表情都很陶醉。姐姐感覺一股血呼地沖上頭頂,這些天來她一直在懊喪自己,卻沒想到這場災難的制造者竟然在這里逍遙自在!這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曾經是那樣的信誓旦旦,到頭來自己不過是他的一個玩偶而已。姐姐婚姻的悲劇都是他一手制造,是他把她推進了深淵,讓姐姐生不如死。然而這個衣冠禽獸卻好像啥事也沒發生過一樣,整天在外面尋找快活。
自從上次在街上爭吵后,姐姐再也沒有見到他。聽說他老婆后來鬧著要離婚,到學校把他的名聲搞臭了,學校最后把鄭老師開除了。鄭老師被開除后跟老婆離了婚,在街上做起了生意,不久他就跟一個同樣是開門市的女人好上了,兩人火速戀愛,火速結婚,最近正在度蜜月呢。
姐姐找到了他開門市的地方。縣城就這么大,要找一個門面很容易。姐姐躲在對面的大樹背后看門市的那邊,鄭老師跟那個女人形影相隨,走路都手拉著手。一種強烈的報復欲望在姐姐的心頭燃燒,憑什么我弄到如此田地,你卻如此快活?!
第二天一早,姐姐把自己收拾了一番,臉上抹了一層粉,這樣看上去就不憔悴了。她穿上了結婚前的那套衣服,然后花枝招展地出現在鄭老師的門市里。
你要買啥?女人走上前來,熱情地問。
叫你男人出來。姐姐提高嗓門,對著貨架后面說。
老鄭,有人找你。女人狐疑地看著姐姐,對著里面喊。
——誰找我?鄭老師從后面走了出來,看見姐姐后,一下子愣住了。
你們認識?女人見男人的表情很復雜,于是就問。
豈止是認識?我還給他懷過娃呢!姐姐準備破罐子破摔。反正唐軍已經不要她了。
——你說啥?女人詫異地瞪大了眼睛,驚愕地望著鄭老師。
不要聽她胡說,我不認識她。鄭老師鎮靜了一下自己,板著面孔說。
嘿嘿,鄭老師你可真不要臉啊,要不要我把咱倆做事的細節都告訴她?姐姐笑瞇瞇地看著鄭老師,鄭老師的眼睛躲避著她,不敢與她對峙。
這個……福娥,你到底要怎樣才肯罷休?前一宗婚姻被你攪散了,現在這宗你又來摻和!鄭老師知道隱瞞不住了,于是開門見山地問。
我不想怎么樣,只是想告訴這個女人,你找的這個男人是個流氓,專門玩弄女人,玩夠了就把她甩了,然后再玩下一個!姐姐說。
——你,你這個流氓,你欺騙了我,我不跟你過了!女人聽完姐姐的控訴后一把將手里的計算機摔在鄭老師的臉上,撲過去與他就廝打在一起。
姐姐見好戲如期上演,心情很開朗,她大聲地笑著離開了門市,一掃幾天來心頭的陰霾。可是快感來得快也去得疾,回到家里,面對著空空的大房子的時候,她心中除了無盡的懊喪,怎么也高興不起來了。
這事情沒完!姐姐躺在床上,看見墻上的婚紗照光彩照人,唐軍笑得很愜意,心里于是一陣隱隱作疼,心情似乎比以前更壞了。
姓鄭的,我跟你沒完。姐姐喃喃地說著,尋思著怎樣報復他的辦法。
接下來的日子,姐姐又去了幾次門市,門市的門緊閉著,看樣子這幾天他們的生意也做不成了。姐姐的心里浮出一絲快意,卻又覺得很不過癮。她要實現自己的計劃,跟鄭老師做個了斷。
幾天后,門市又開張了。姐姐走了進去,女人不在。鄭老師看見姐姐,低聲地說:你咋又來了?你到底要怎樣才能放過我啊?
姐姐說我并不想再糾纏你,只是你以前給我許的那些愿怎么都成了狗屁?
鄭老師說你不是已經結婚了么?聽說你找的那個人很有錢啊。
姐姐平靜地說:我們已經離了。
鄭老師很詫異:為什么?
姐姐說:因為你。
鄭老師說:——我?我再也沒有勾引你啊!
姐姐說:是的,你沒有勾引,可是我卻忘不了。我現在想跟你結婚,你同意嗎?
鄭老師吃了一驚:福娥,你該不是頭腦發熱吧?我現在工作也沒了,失魂落魄,你能看上我么?
姐姐說能哩。你要是愿意的話,晚上到招待所找我,咱倆好好談談。說完莞爾一笑,轉身就走了。
姐姐走后,鄭老師的心里如無數只水桶在七上八下,弄得他很困惑。姐姐到門市上吵鬧以后,女人賭氣回娘家去了,估計一段時間不會理他。其實他一直并沒有忘記姐姐,心里還惦記著她,只是覺得自己現在的條件大不如前了,才收了那份念想。既然姐姐對他還有意思,那何樂而不為呢?
鄭老師想到這里高興地笑了起來。看來自己的魅力還是很強的,那個有錢的男人也不能令姐姐滿意,姐姐現在今非昔比,變得更加成熟,更加漂亮了,想到這里鄭老師就有些蠢蠢欲動,感覺自己都等不到天黑了。
那天下午,鄭老師把自己好好地收拾了一番,像個新郎官似的如期赴約了。走到招待所的時候她看見姐姐就在前面,于是放慢了腳步。他不想讓別人看見他跟另外一位女人去招待所。姐姐也發現了他,她往地上丟了一個紙條,然后就進去了。鄭老師急忙上前撿起紙條,上面寫著房間的號碼,要他等一會再上來。
鄭老師在外面等了一會。夜色籠罩了縣城,街上的路燈已經亮了起來,他看了看表,覺得可以上去了。
門鈴響了兩聲,里面傳來姐姐的聲音。鄭老師迫不及待地推門進去,發現姐姐洗完了澡,正在床上等著他呢。
鄭老師心花怒放,一下子就撲了上去。姐姐說你別急,進去洗洗再說。鄭老師說是,是,急忙脫了衣服進了衛生間。姐姐穿著浴衣坐在床上,等待他出來。
鄭老師匆匆忙忙地沖了一下就出來了,他渾身一絲不掛,腿間的東西很無恥地翹著,向姐姐撲了過來。姐姐感覺有些作嘔,她強忍著自己,等到他緊緊地把自己摟住的時候,從身后拿出了一把匕首,然后深深地插進了他的腰里……
鄭老師一聲慘叫倒在地上,姐姐拔出刀子,接連又在他的肚子上捅了幾下,鮮血濺了她一臉,弄得滿地都是。
鄭老師像一只被殺的雞一樣掙扎了幾下,然后就一動不動了。
17
姐姐因故意殺人罪被逮捕了。
姐姐是投案自首的。
鄭老師經過醫院的搶救活了過來,但由于傷勢過重,還需要在醫院待一段時間。
母親聞聽后差點崩潰。她來到了縣城,去醫院看望鄭老師。只要鄭老師不死,姐姐就不會被判得太重。母親咨詢了律師,人家說這種情況頂多是故意傷害罪,如果鄭老師出院后沒有大礙,姐姐認罪態度積極,又是投案自首,就不會被判得太重。
母親長舒了一口氣,推開病房,里面的家屬聽說是姐姐的母親,紛紛譴責姐姐的暴力行為。母親靜靜地聽著,她不想給姐姐作辯護,她看了看病人,病人的病情似乎已經穩定了,人也清醒了。母親站了一會,放下水果就走了。
母親來到公安局,想見姐姐一面,公安局的人不讓她見,說這樣的女兒你還見她作甚?母親說你這話不對,難道犯了罪就不是我女兒了嗎?事情總有個頭,我女子犯法是有根源的,她是忍無可忍才做了這樣的傻事啊。
母親在公安局待了半天,人家就是不讓見,她于是就在那里哭鬧,最后管事的人嫌她麻煩,答應給她十分鐘的見面時間。
母親見到姐姐的時候半天說不出話來。姐姐看見白發蒼蒼的母親為自己飽受煎熬,心如刀割般難受,眼淚止不住就下來了。自己為了一時之快,做了這樣的事情,沒想到給親人帶來多大的災難啊!
母親說不要哭了,事情既然發生了,就要勇敢地去面對。你好好配合公安把事情說清楚,爭取寬大處理。
姐姐說媽,我對不住你……一時哽咽得說不下去了。
姐姐被逮捕后,唐軍第二天便來看她。姐姐看見唐軍的時候臉上很平靜,她感覺自己似乎已經洗清了身上的污漬,心頭的一塊石頭也落了下來。她做這件事的時候并沒有給自己留后路,唐軍決然的態度使她徹底心灰意冷。心已死,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她要給自己一個了斷,也給他一個交代。
姐姐沒想到還能在這里見到唐軍。看守室里,兩人相對無言。唐軍表情凝重,樣子也很憔悴。這些天來,他的日子也不好過,每天幾乎都在痛苦的掙扎中度過的。
唐軍說你真傻,怎么能干這樣的蠢事?
姐姐苦笑了一下,沒有說話。
唐軍說這個人死有余辜,但是你不該冒這個險啊,萬一人死了怎么辦?
姐姐說難道他沒死嗎?
唐軍說沒有。不過傷勢很重,現在還不好說呢。
姐姐說這個人不死,我死不瞑目。
唐軍說你現在不要再想這些了,配合公安局把案子搞清楚,我會想辦法幫你的。
姐姐說你不要管我,這是我的事情,跟你無關。
唐軍說咋會沒關系?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們現在還是夫妻呢!
姐姐閉上眼睛搖了搖頭,喃喃地說:一切都過去了。
唐軍說沒有過去,一切才剛剛開始。
姐姐的眼睛又一次濕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