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瘋長
我站在大得足夠空曠的院壩里,想要尋找著什么。
時令正是春天。艾蒿、過路黃、仄耳根、蒲公英、牛牙巴、鐵心草、姜豬草、狗尾巴草……田野上那些野草,都爭先恐后跑到院壩里來了。堅硬而又光滑的青石板,本能地抵制著野草的侵略和擴張。它們還在固執(zhí)地堅守,期待有朝一日,群童嘻戲、笑語爭喧的熱鬧盛景,再現(xiàn)昔日的院壩。但野草自有野草的辦法,它們在石板與石板之間的縫隙,找到了稀微的土壤,把根須溫柔但很堅定地扎下去,一直扎進青石板底下深厚的土地里,然后,舒展開身子,陽光下擺出一個個詩意的pose。它們占據(jù)了幾乎每一道石縫,用柔軟挫敗了青石坂的堅硬,趁著情欲旺盛肆意瘋長,大有茵茵開來之勢。愛俏的姜豬草、仄耳根,一如既往地盡可能扮靚自己,集一夜清露,把身子洗得光鮮水嫩,抓一把朝霞,在臉上輕抹細涂,涂抹出飄逸的胭脂彩云來。
哦,苦蒿,久違了!雖然一隔十年,但是,再見你的身影,你苦茵茵的清香氣息,像一只被喚醒的野兔,一下子就從記憶的森林中蹦跳出來。小時候我常流鼻血,村里的老郎中說,是虛火重。每次鼻血莫名其妙地滴答而下,我總是捏著鼻子,急急忙忙跑進田野,扯一團苦蒿,揉細搓碎成一團,塞進鼻孔,一會兒血便止住了。你好,狗尾巴草,你這調(diào)皮的家伙!埋著頭,裝出一副深沉似哲學(xué)家的樣子。還記得嗎,以前我經(jīng)常把你折下來,噙在口里,咀嚼著植物的清香;有時,也用你的大尾巴,悄悄地掃小弟、小妹的脖子,弄得他們癢癢的。這種牽著短藤、開著米粒大紫色小花的小草,叫什么來著?你總是藏身在麥田的雜草叢,或是擠身在田埂邊的茅草中間,探出大半個腦袋來,打量著世界,像個害羞的小姑娘,不想引人注目,又不愿放棄看熱鬧的機會。還有那么多的野草,我已叫不出名字了。它們熟悉的面孔,熱情的目光,讓我這個離鄉(xiāng)去里已久的游子,親切而又慚愧。這些野草,我熟悉或不熟悉的,叫得出名或叫不出名的,它們像一個大家庭,集合成一股氣息,清新而略帶苦澀的味道;而它們的顏色,彼此感染和映襯,織就春天的主色調(diào)。它們勾起我的無限懷想,那些長眠于這片厚土之下的親人們,那些遠走他鄉(xiāng)打工謀生的兄弟姐妹們,你們還好嗎?
是誰把我回來的消息,悄悄透露給青青野草們的?你們是擔(dān)心我沒時間、或是有時間也不會去田野看望你們,都一骨腦兒地跑到院壩里來,靜靜地迎候我么?
對了,一定是那一陣風(fēng)。在老屋后的山梁上,當(dāng)我走得熱汗津津的時候,它最先跑過來迎接我。它拉過我的手,撫過我的脖子,親吻過我的臉頰。我的每一個汗毛孔,都浸滿了它贈送的涼爽。然后,那陣風(fēng),它一溜煙似地從我身邊飛跑開去。我聽到它輕盈的腳步聲,在草尖、在樹枝、在溪邊的石頭上跳躍,一路遠去。它跑動時飄起來的衣衫,把林間的枝葉拂弄得窸窸窣窣;把池塘、溪澗和水田里的春水,扇起魚鱗般細密的漣漪。它是鄉(xiāng)村熱心腸的信使。而此時,它還在田野上四處奔跑,它要告訴每一間老屋,每一片莊稼,每一棵樹,每一塊石頭,每一條山溪……那個乳名叫文的人回來了。
這是滋潤我美好童年的常家大院。正中一排五間正房,兩邊各一排廂房,都是祖?zhèn)鞯陌倌昀衔荩拾雵蠣睢_@些老屋已十室九空,那些隨我之后陸續(xù)走出去,在城里定居了的主人,三年五載都難得回來一次。緊閉的一道道大門上,褪色的春聯(lián)和門符,讓人想起大院昔日的紅火。院壩很大,一色的青石板鋪地,如果換了茵茵綠草,完全可以當(dāng)足球場在上面踢球。諾大的院壩,曾是脫粒、曬糧的地方,谷、麥、豆等各種糧食,鋪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也是人們平常聚會和夏夜乘涼的場所,笑語歡聲,天天不斷。如今的院壩,人跡罕至,除了野草,潮濕的地方還爬滿了亮油油的苔蘚、綠絨絨的地衣。那些鋪地的青石板,都是祖先們從山間采回來的上等石料,方方正正、楞角分明,歷經(jīng)百年,仍不彎不曲,不朽不腐,極力抵御著時間的風(fēng)化和世道的冷落。但我知道,當(dāng)人們長久地生活在了別處,田野的野草們,就會從四面八方漫延進院壩,日漸葳蕤開來;一季一季的落葉,還有風(fēng)帶來的塵埃,也會日積月累起來,層層疊疊,最終會將所有的青石板覆蓋,把曾經(jīng)的繁榮和熱鬧,深埋進地下。積年的落葉還將化作泥土,接納野草以外的更多植物生衍繁殖,野兔、野貓、土拔鼠們會不時來光顧,青蛙、蛤蟆、螃蟹、螳螂更是常客。
看吧,那幾株心急的艾蒿、蒲公英,已經(jīng)爬到檐下的屋基上去了。它們身邊大門上懸吊的鐵鎖,已經(jīng)銹跡斑斑,而木壁在腐爛,梁上的彩繪模糊,夾墻的竹片、泥巴和石灰,在一塊塊剝落,有的地方露出了一個個大洞來。
我獨自走在院壩里,一不小心就把草尖上殘存的露珠碰落。我腳步輕輕,像踩在歲月的河流上,感覺到腳下不息的奔騰和洶涌,而腦海里卻浮現(xiàn)出昔日婦女們打場的壯觀場景。麥捆散開來,鋪滿了整個院壩,在太陽的照曬下,麥香濃郁。婦女們對排成長長的兩排,梿枷在金色的陽光里有節(jié)奏地起落。夕陽之下,是高高的麥垛、黃澄澄的大豆、金燦燦的稻谷……誰的嘴里噙著“叫叫”,嗚嗚嗚從田野一路吹過來?風(fēng)車的歌唱,從黃昏一直持續(xù)到月上樹梢。流淌在院壩里的月光,不分季節(jié),總是一地清涼。清涼的月光里,老祖母教我們唱著古老的童謠……
故鄉(xiāng)成他鄉(xiāng),而今,我只是一個舊地重游的過客。我還得要回到遠方的城里去。站在高高的陽臺,遠遠地看著瘋長的野草,在無盡的歲月中,逐漸將我的村莊淹沒。
田園在望
春天的原野,盡被草色涂抹。
包括莊稼。莊稼也是草,是被農(nóng)人精心喂養(yǎng)的草。萬物生長的春天,你想要分辨出哪是莊稼,哪是草,幾乎是徒勞。只有農(nóng)人,一輩子被莊稼驅(qū)趕、青草糾纏,四季起早摸黑的農(nóng)人,才具有一眼就能分辨出莊稼和青草的本事。莊稼像教養(yǎng)良好的坤士,即使在春情泛濫的時節(jié),也表現(xiàn)得中規(guī)中矩,彬彬有禮,始終保持著謙謙君子的風(fēng)度,成行成列,謹守農(nóng)田,春種秋收,不越雷池一步。青草則不同,是一個侵占欲特強的種族,由著骨子里的欲望和野性,瘋長亂竄,哪地方土肥水美,就揮師向那兒,落地生根,蓬勃繁殖。肥沃的田園,怎不令青草耳熱眼紅心跳呢,作夢都想盤踞其上,任由農(nóng)人腳踩、手撥、鋤鏟、農(nóng)藥噴灑,它們還是頑強地混生在莊稼叢中,甚至滲雜進了秋收的種子里面,始終都奈何不得。
田園,一直是青草和莊稼爭奪的富饒疆域。
我遠眺著車窗外越來越近的那片田園,飽蘸了雨水的禾苗氣息破空而來,莊稼的果實在記憶的枝頭跳躍如雀,曾被這片土地上的莊稼喂養(yǎng)多年的身體,不安分的骨骼和涌脹的血脈里,再一次響起久違了的莊稼在陽光下?lián)芄?jié)的脆響和在風(fēng)中的吟唱。
山下新鋪的水泥公路,可以直達村莊,那兒有我的老家?,F(xiàn)代化的交通設(shè)施和工具,縮短了時空,抬腿就能抵達兒時。但我棄車步行,固執(zhí)地踏上了那條土路。那是一條我曾經(jīng)最熟悉的道路,像熟悉自己手掌里的紋路。我想徒步再次穿過山腰的田園。
那片如畫的田園,一直高懸在我的記憶里。相對來說,它不算平坦,也不算肥沃,有水田,也有旱地,依山傍勢,呈階梯分布。曾經(jīng)種植得較多的幾樣莊稼是,稻谷、麥子、包谷、紅苕和油菜,田邊地角,也見縫插針地種些高粱、綠豆和大豆。每天上學(xué)、放學(xué),我們都要從田園經(jīng)過。夏未秋初時節(jié),渴了餓了,我們跳進苕地,掀開葉肥莖粗的苕藤,掏紅苕吃。鉚足了勁,蟄伏在地下生長了一個夏季的紅苕,把地表的泥土撐開橫七豎八的裂逢。瞅準裂口大的地方下手,一定會有大塊頭的紅苕在下面蹲著呢。用山泉水把紅苕一洗,嘎嘣嘎嘣嚼得腮幫子鼓鼓,那甜津津的味道,脆生生感覺,一生都記憶猶新。
我欲親近昔日的田園,然而,呈現(xiàn)在眼前的,卻是另一番出乎我意料的景象,青草葳蕤,荊棘叢生,雜樹生花,蔚然成林,哪里還有田園的影子!一種開小白花,結(jié)小紅果,我們叫它野山棗的灌木,長得特別歡勢,枝繁葉茂,密密麻麻一片擁擠著一片,風(fēng)雨不透。這片土地荒蕪很久了吧?我心里也如眼前的情景一樣,生出無盡的荒涼感來。腳下的這條土路,曾是南來北往的大道,青草也長封了路,頭頂橫柯上蔽,面前荊棘成網(wǎng),顯然早就人跡罕至了。憑著不滅的記憶和道路依稀的痕跡,我在林間穿行。哪地方曾是水田,哪地方曾是坡地,哪里種過稻谷,哪里種過包谷,我一路走走停停,停??纯?,看看想想。我不知自己拋棄過什么?失落了什么?多年后,我回來在尋找什么呢?
站在山埡口,放眼望去,我又看到了我的村莊。那連片的木壁青瓦房,在春天萬物一新的景色中,太陳舊、太暗色了,顯得極不協(xié)調(diào)。依舊還有綠油油的莊稼,簇擁著古老的村莊。只不過,眼前的莊稼,正被漫山遍野潮水般的青草壓迫著,擁擠著,驅(qū)趕著,就像牧羊人,趕著一群不太聽話的羊,要把它們趕進羊圈里去。莊稼抵擋不住青草的強大攻勢,一寸一寸、一步一步向后退縮著,背朝著村莊的方向。村莊是莊稼最后的堡壘。然而,村莊日漸人煙稀少,留守的都是些老弱病殘,同樣也被青草包圍著,擠兌著,分割著,涂抹著,無力抗拒。一些青草甚至侵入了村莊的心臟,沿著墻根、繞著廊柱安營扎寨開來,有的還爬上了房頂,在屋脊上、瓦檐邊迎風(fēng)起舞招展。留守村莊的老人們,這片土地上的最后一代農(nóng)人,也曾想竭力抵制青草的席卷之勢,保護田園,讓五谷在這片大地上世世代代飄香,但青草的勢力實在太強大了,而老人們的力量太弱小了,陸續(xù)地,又有老人被兒孫們接進城里去居住了,他們只好徒勞而止。青草還糾集起灌木、荊棘、樹木,從四面山坡水一樣漫下來,從一條條溝壑里爬上來,從一處處井坎路邊鉆出來,向莊稼發(fā)起圍剿,向村莊發(fā)起沖鋒。在青草的眼里,這村莊、這田園,曾經(jīng)本來就是它們的樂園,人類侵占得太久太久了,它們一茬茬,一代代,都夢想著要收回失地。人類向城市大轉(zhuǎn)移,青草收復(fù)失地的機會終于到來了。
順著一條坡路,我往村莊走去。陽光在草尖跳躍,青草的氣息在空氣里彌漫。
我知道,當(dāng)城市夜以繼日地擴展,有些村莊就會慢慢地衰落,而那些圍繞村莊的田園,也會逐步湮沒在青草叢中。然而,都市的燈紅酒綠,不容許我們有多余的時間和精力,去懷想和憑吊什么。我又想,芳草滿天涯,也不是啥壞事,只是那些喑啞了的田園牧歌,總是叫人難以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