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柳青

1930年夏天，我從家鄉陜北安定縣考入了地下黨領導的綏德師范，這個學校培養了許多革命干部。進校不久，我認識了一位從吳堡縣來的同學，他，就是后來的人民作家柳青，當時叫劉蘊華，只有14歲，我比他大兩歲。我倆被編在一個班，還同住一個宿舍，同睡一條炕，關系融洽，十分要好。柳青不僅天資聰穎，而且勤奮好學，十分刻苦。他思想活躍，接受和反應能力很強，尤其對文科興趣濃厚。在課余和休息時間里，盡情地博覽群書。對于看不懂的地方，就虛心地向教員求教。他除了閱讀蔣光慈的《少年漂泊者》、郭沫若的《反正前后》、雷馬克的《西線無戰事》等文藝書籍外，還秘密地學習了《共產黨宣言》和政治經濟學一類書籍。他經常一邊看書，一邊吃飯。同學們吃飯是集體包灶，打飯時需要排隊。柳青覺得排隊時看書不方便，就在最后去吃飯。我見他身體單薄，恐飯菜涼了吃下去影響健康，就在排隊打飯時，代他把飯菜領回來。他很感激，以后硬要去排隊，替我去領飯，而讓我去學習或休息。他為人正直，心地善良，誰給他幫過忙，他總要設法感謝人家。有時我把飯菜打回來放到桌子上，讓他吃，而他坐在凳子上說聲“謝謝”，仍然聚精會神地鉆在書里。我幾次催促，他才一邊吃飯，一邊看書。

那時的柳青是個熱血青年，有理想，有志氣，有抱負。他不怕困難，不避艱險，為了追求真理，表現了一個革命者的高貴品質。當時，綏德城里住著陜北軍閥井岳秀的一個團，團長姜梅生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他的部隊到處殺人放火，無惡不作。加上官府、老財的橫征暴斂和殘酷剝削，使老百姓受盡了煎熬。面對現實，柳青在學校地下黨的領導下，同其他黨團員(他當時是團員，我是黨小組長)一面秘密地學習《共產黨宣言》等革命書籍，一面積極地對群眾進行打倒軍閥、打倒土豪劣紳、廢除苛捐雜稅的宣傳。那時候，看共產黨的書刊，對老百姓進行宣傳鼓動，隨時都有掉頭的危險，但柳青毫不畏懼。他在黨團員秘密會議上說:“世道這樣壞，我們每個有血氣的青年怎能熟視無睹?我們要認真學懂革命道理，并講給老百姓聽，讓大家知道改變這個世道的好處。”我們黨團員混合編成宣傳小組，找機會出去進行宣傳，每組—般是一個黨員和一個團員。我和柳青編在一組。

有一天中午，我倆利用休息時間，來到城區一個鐵匠爐前，對一位正在打鐵的中年人進行宣傳。柳青性格爽朗，他走到那位打鐵工人跟前，開口就說:“大叔，在這個世道里，我們做工、種田生產下的財富，不是被官府、老財剝削去，就是被兵痞、土匪搶走了，而我們一直過著貧苦的生活。咱們應該想些法子，變個樣兒吧?”那位師傅沒說對，也沒說不對，而是用手摸著柳青的頭說:“娃娃，離遠點，小心火星子燒壞你的衣裳!”說罷，又繼續干他的活兒。我們只好告辭。返回的路上，我倆研究了打鐵工人對我們的態度，認為他雖然沒有歡迎，但也沒有反對，原因在于忙。這說明光我們自己找機會出去宣傳還不夠，還要考慮到，群眾有沒有機會和時間接受宣傳。于是，我們就利用夜間出去。

幾天后的一個晚上，我同柳青第二次來到那位鐵匠門前，正逢他剛吃過飯，挑著扁擔和水桶下河擔水。我倆迎上去，爭著從他肩膀上接過扁擔，說:“大叔，我們幫你挑水，咱們一搭里啦啦話吧!”他很吃驚，但對我們的態度還好，站定后，疑惑地問:“你這兩個娃娃為甚不睡覺，跑到我這兒干啥來了?”

我說:“你也不是沒睡覺嗎?”

“我白天打鐵顧不上擔水，無可奈何才晚上去挑。你們怎和我比哩!”鐵匠大叔嘆口說。

“你家里其他人呢?”柳青關切地問。

“唉!老婆有病，孩子還小哇!”他說:“我一天到晚不停地干活，掙下錢還不夠給老板還賬。倒霉的老婆的病也越來越重，又沒錢治病，真愁死人哪!”說罷，他不由地長吁短嘆。

“多可憐啊!”柳青也嘆了口氣，旋即從衣袋里掏出僅有的幾個銅板，遞到鐵匠大叔手上說:“大叔，我就帶了這點錢，你不要嫌少，給大嬸看病吧!”我也從衣袋里掏出全部銅板，放到打鐵工人的手里，對他說:“請收下我們的一點心意，明天快去買藥吧!”

打鐵工人非常感激，連說:“我有了辦法一定還你們。”接著問道:“你們住在哪里?姓啥叫啥?我以后還錢時好找你們。”然后要我們去他家里，并說，他明天趕早再去擔水。

我們對他說，我們和你同樣是受苦人，給你的錢是一點心意，請再不要提了，并且堅持要為他下河挑水。他便領我們走出院子，沿著一條盤旋小路，去大理河擔水。走在路上，我們對他說:現在紅軍不斷擴大，到處打勝仗。他們打地主老財，為受苦人分田分地，廢除苛捐雜稅，還號召老百姓參加革命，共同為改變這個不公平的世道出力。我們打聽到這些消息后，還跟一些能人學到不少革命道理，想把這些講給更多的受苦人，讓大伙懂得自己為什么受苦，什么是大家的出路。我們把水擔上后，在返回的路上問打鐵工人，一天能生產多少東西，收入多少?為什么你一天到晚不知勞累地干活，還欠了不少帳;而老板不干活，卻要往出放賬?他說，老板有福，自己命苦。我們說不對，這就是剝削，是世道壞的緣故。柳青善于打比方，他說:勞動創造價值。比如我們現在擔的這擔水，如果擔到城里去賣，賣下的錢就是價值。而我們不下大理河擔這擔水，水就白白流過去了。我們經過勞動，把這擔水擔上來，賣下了錢，創造了價值，但是錢要交給老板支配。老板只給我們微薄的報酬，其他的占為己有。這就是剝削。

打鐵工人說:“我雖然不識字，但你打的這個比方，讓我明白了你們講的道理。可就算是剝削，我們又能怎樣?”

我們說:“跟共產黨、紅軍鬧革命，叫這個不公平的世道變個樣兒!”

他說:“我家這個樣子，我怎能出去呢?”

柳青說:“不一定要你親自出去。鬧革命能做好多事，比如，我們來給你宣傳革命道理，也算鬧革命。你也可以把懂了的革命道理講給更多的受苦人，不也是好事嗎?”

打鐵工人沉思半晌，說:“你說得對，是這個理兒。”

我們幫他把水挑到家里，又坐在炕上聊了一會兒，就告辭了。以后，我們還秘密地在城郊辦夜校和識字班，幫助老百姓學文化。柳青不避艱險，都積極去做。他說:“受苦人大都不識字，我們要幫助他們學到文化，以便接受革命道理。”他同其他黨團員除了對群眾進行打倒軍閥、打倒土豪劣紳、廢除苛捐雜稅的宣傳外，還去講中國近代史，啟發群眾的愛國熱情。

1930年12月11日，學校地下黨為了紀念“廣州起義”三周年，在綏德城區散發傳單，宣傳起義的偉大意義。姜梅生匪部見到傳單后，如臨大敵，驚恐萬狀，急忙派兵到處搜索，最后包抄了學校，并且宣布:“綏德師范共產黨活動猖獗，是赤色的大本營，立即封閉。”同時下令，限三天時間，要所有學生離開學校。他們把抄出的許多革命書籍都燒掉了。在學生走出校門和城門時，又設了兩道關卡，把每個人的衣服剝光進行檢查，看有沒有宣傳品。

我同柳青就這樣分手了。臨別時，我們相互勉勵，要為國為民，努力學習，勇敢戰斗。從此，他主要用筆，我基本用槍，為黨的事業在不同的崗位上奮斗著。直到四十一年后的1971年“九一三”事件后，我們才又在西安會了面。我去他家看望他。此時的柳青，已被林彪、“四人幫”一伙折磨得身體十分消瘦，氣喘病也很嚴重，但那雙眼睛仍然炯炯有神，閃耀著智慧的光芒。我們許多年沒有見面了，彼此回首往事，感慨萬端。1972年春節，我請他和時任省人大常委會副主任的董學源到我家過年。以后，我們還互相到對方家里去過幾次，每次都談興很濃，談過去，談對現實和未來的看法，認為正義必定戰勝邪惡，光明必定代替黑暗。柳青還很有興趣地給我介紹了不少書籍，如《第三帝國的興亡》等。

柳青是人民的作家，他的作品不僅深受我國讀者的喜愛，而且，有些作品如《創業史》、《銅墻鐵壁》等還被翻譯成幾種文字，介紹到國外，受到外國朋友的歡迎。我關切地詢問他的創作過程，他深情地回憶了走過的道路，然后說，搞創作的人要認真生活，不認真生活就不可能認真創作。早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以后的四十年代初期，柳青就用了三年時間在陜北米脂縣民豐區三鄉做文書工作，深入體驗生活。他和當地干部一起，在一個村子發展黨員(柳青在1936年轉為中共正式黨員)，建立起基層黨支部，開展了減租減息、反奸防特的斗爭和大生產運動。柳青身體消瘦，由于過分地刻苦學習和工作，使他染病不愈，但他始終同基層干部和農民群眾朝夕相處，同甘共苦。許多復雜瑣細的群眾工作鍛煉了他，提高了他，使他由一個到群眾中觀察生活的人，變成了群眾斗爭中的一員。這段經歷，不僅使他的立場觀點和思想感情起了很大變化，而且為他在以后進行社會調查練下了基本功。他根據那一段的生活積累，寫成了長篇小說《種谷記》。

在《種谷記》和《銅墻鐵壁》相繼出版后，柳青沒有去追求隨之而來的榮譽和地位，而于1952年到陜西省長安縣的皇甫村安了家，直到1966年被迫離開時，他在那兒生活、工作了14年。他曾任縣委副書記，但他完全以農民群眾中的普通一員生活在他們中間。農業社的所有活動，諸如鄰里團結、生產管理、分配方式，以及干部和群眾的思想教育等，他沒有不管的。每發生一件事，他都要親自過問、解決。他對社員情況很熟悉，誰家老輩子怎么到這兒來的，以及他們的長相、言談舉止、脾氣性格、為人處世等，他都了如指掌。他不僅認真生活，而且創作態度也十分嚴肅認真。有些作品，光開頭就寫了三十幾遍，覺得不滿意，就撕掉重寫。他說，作家貢獻給人民的作品，既要真實地反映生活，又要對生活有真知灼見。要達到這一步，必須有一個艱苦的過程。

柳青出身農民，雖然擔任過長安縣委副書記、全國文聯委員、中國作協理事、作協西安分會副主席、陜西政協常委等職，但一直保持著農民本色，過著儉樸的生活。他還把《創業史》第一部的稿費全部送給他在長安縣落戶的那個公社，幫助他們辦起了一個農機廠。他從不追求名譽地位和物質享受。他說，我活著，就要為黨和人民的事業而工作，而戰斗，決不為個人利益看風轉舵，隨波逐流。

柳青有高尚的革命氣節和百折不撓的堅強意志。十年浩劫中，林彪、“四人幫”一伙對他進行了殘酷迫害，先抓他在汽車上游街，后關在“牛棚”里“改造”，還搗毀了他在長安縣多年建立的生活基地，逼死了他的夫人和助手馬葳同志，剝奪了他創作的寶貴時間，使他的身心受到嚴重摧殘。但是，柳青始終沒有屈服，不僅對林彪、“四人幫”一伙的謬論進行了尖銳、深刻地批判，而且，即使蹲點在牛棚里還在反復推敲，精心構思自己的作品。周總理在他最困難的時候，對他的創作和健康給予了很大的關懷，使他受到很大鼓舞。1974年，他又帶病重返長安落戶，對《銅墻鐵壁》和《創業史》第一部進行了精心修改。粉碎“四人幫”后，他欣喜若狂，賦詩表達激情，在病床上認真地修改了《創業史》第二部的下卷，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柳青過早地離開了我們，他的《創業史》終于沒能按計劃完成，使我國文學事業受到不可彌補的損失，但他的革命精神和高貴品質，將同他的作品一樣，永遠活在人民的心中。

我們現在有不少青年朋友有志氣，有理想，有抱負，正在為振興中華，為黨和人民的事業而刻苦學習，努力工作。這是很好的。但也有一些青年朋友，缺乏理想、抱負和吃苦精神。他們年富力強，卻不利用精力旺盛的大好時光去努力在事業上有所成就，而沉溺在個人生活中，想的是怎么經營好自己的“安樂窩”。這不對。我講柳青同志的這些事，就是希望青年朋友們應該學習他的精神和品質，多學點知識，多做點工作，都成為國家的有用之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