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傍晚,我過昆侖山口,正要一路向下,這時,我卻忍不住要往車窗以外張望,我感覺冥冥之中有一雙眼睛正盯著我。我就望向南面的山梁,于是我就看見一頭無比雄壯的野牦牛正在那山梁上望著蒼茫的天空,我感覺它要從那里一步踏入天界,去找尋它夢中的大草原。那一刻里我想到了孤獨,是的,是孤獨,孤獨正從四荒八野向它洶涌而來。
昔日青藏高原上的野牦牛群可與北美大草原上曾經有過的野牛群相媲美,當上千頭乃至幾千頭一群的野牦牛從那亙古莽原上走過時,天地都會為之動容。北美大草原上的野牛群隨著歐洲殖民統治者的侵入漸漸退出了人類的視野,尤其是西部大淘金的狂潮使野牛群遭到了滅絕性的殺戮。德國著名記者洛爾夫#8226;溫特爾在他《上帝的樂土》一書中對北美大草原上的那一段歷史做過這樣的描述:“在印第安人世世代代精心保護的地區曾有6000萬多頭野牛,白人出現在那里僅僅30年,這巨大的野牛群消失了。駐扎在阿肯色河畔的陸軍上校理查得#8226;L#8226;道奇證明說:‘1872年還有數百萬頭野牛吃草的地方,到了1873年到處都是野牛的尸體,空氣中散發著惡臭,大草原東部成了一片死寂的荒漠’”。
青藏高原野牦牛群的消失也與大淘金有關,但是關系不大,而且,時間要晚得多。在北美大草原上已難以覓見野牛蹤影的時候,青藏高原上的野牦牛們還在燦爛的陽光下有節制的繁衍著它們的子孫。直到20世紀中葉,它們才開始遭遇大規模的殺戮。饑餓是它們慘遭殺戮的罪魁禍首,先是三年困難時期,人民公社為了社員的活命組織進行的大規模獵剿,這是它們和人類的首次交鋒。之前的億萬年里,人類從沒有真正靠近它們,或者說,人類從沒有以試圖傷害的方式接近它們,雖然高原土著一直與它們相鄰而居,但卻視它們為友,相敬如賓。它們對人類的感覺就如同自己的同類,在它們的眼里,人類無疑是弱者,他們渺小,他們不堪一擊。所以,它們從不設防。
所以,100年前,在昆侖山麓,當瑞典探險家斯文#8226;赫定和他的隨從第一次用火藥槍對準它們,并向它們射擊時,它們還以為那是在和它們開玩笑,但是,那粒小小的彈丸卻差點射穿它們身上厚厚的鎧甲。于是,它們第一次抬眼望了望對面的那些異類,那些異類頭上的目光第一次讓它們感覺到了恐懼。于是,那個受傷的同伴就向那些不遠萬里跋涉而來的異類沖殺而去,但是,又一粒彈丸向它飛來,接著,又是一粒,這一次差點命中要害,它被徹底激怒了,它用盡全身的力氣,沖向那些可恨的家伙。我后來猜想,當那頭野牦牛快要沖到跟前時,斯文那小子所表現出來的樣子肯定不是他在著名的《亞洲腹地旅行記》中所描述的那樣鎮定自若,而是驚恐萬狀,腦子里甚至是一片空白,他惟一所能想到的是他的瑞典老家和他年邁的白發老母。我想正是這一閃而過的念頭救了他的老命,昆侖山神為這個念頭而心生悲憫,讓他們從一片驚慌之中回過神來,向那頭野牦牛射出最后的那顆子彈,野牦牛就倒在了他的腳前,而他卻可以把這作為炫耀后世的資本。后來,他們甚至把家養的牦牛當成野牦牛胡亂射殺,為他的這次經歷增添傳奇色彩。
但是,無論如何,他都無疑是一位杰出的思想者。他有一間令人艷羨的書房,那書房里充滿了森林的芳香。他坐在那寬敞的書房里回想他在亞洲腹地的經歷時,那些野牦牛們早已把他忘在腦后了。就在那間書房里他成就了《亞洲腹地旅行記》。在這本書中,他除了詳盡地羅列在他看來離奇和有意思的見聞之外,他也頗有文采地描述了很多野生動物的生活場景。
據說,野牦牛可以循著子彈散發的火藥味向獵人一路追殺而來。如果是順風,它們靈敏的嗅覺可以嗅到幾公里以外的異味兒,尤其是人類的體味。自然界很多的野生動物都有這種奇異的本領,所以,有經驗的獵人都會守在逆風的山口等待獵物。野牦牛是一種具有團隊精神的生靈,當一群野牦牛在一起時,它們就是一個整體,在不同的環境里,它們中的每一個個體都有自己的職責和分工。帶領和指揮它們行動的是一頭大家都誠服的公牦牛,無論面對怎樣的嚴峻形勢,它都不會忘了自己的使命。它總會讓自己處在相對危險的位置來保證群體的安全,當災難來臨時,它又總會自覺地沖在前面,它會用自己的生命來換取群體的安全。
我從沒有近距離觀察過一頭真正的野牦牛,雖然,我很多次見過野牦牛,但是,它們都離我很遠,最近的距離也在一公里之外。我在很近的地方看到的只是野牦牛的標本,我曾用手輕輕地觸摸過它的絨毛。那絨毛之下生命的氣息已經不再,我感覺到的是令人窒息的冰冷,那是死亡的氣息。我不知道,人們為什么要把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制成僵硬的標本,是為了熱愛,還是為了仇恨?也許只是為了顯示人類的殘忍和冷酷吧。所有的標本都以熱愛的名義出現但卻以仇恨的面目存在著。在美麗的蝴蝶泉邊,到處都掛滿了蝴蝶的標本,但是制成標本的蝴蝶再也不能翩翩飛舞,蝴蝶泉之上翩翩飛舞的蝶群已經成為回憶。
青藏高原上許許多多的野生動物也變成了標本。在都蘭縣境內的昆侖山麓有一個國際狩獵場,每年都有很多國際獵人到這里狩獵,高原珍稀野生動物雪豹、白唇鹿、野牦牛、藏羚羊、盤羊、藍馬雞等等都成了他們獵獲的對象。狩獵場藏族導獵阿克成烈告訴我,那些國際獵人獵獲的動物也都制成了標本。他們每次到獵場都會帶來一些動物標本的圖片集,都制作得很精美,每次翻看那些圖片冊子,他的心就會隱隱作痛。在看那些圖片時,他感覺這個世界上幾乎所有的野生動物都被獵人們制作成了標本,從非洲的獅子到亞洲的大象,從南美叢林的昆蟲到青藏高原的羚羊,但凡在地球上存在過的野生動物幾乎沒有遺漏。在聽阿克成烈講述這一切時,我眼前所浮現出來的卻是一幅地獄的圖景。是的,那每一冊動物標本圖片集其實就是一座地獄。那些美麗生動的鮮活生命因此再也不能奔跑和飛翔了,再也不能唱鳴著沐浴陽光雨露了。所有的一切都已僵硬,都已經死亡。隨著它們的死去,整個世界也在慢慢的死去。每一個生命的死亡就是一個世界的結束。
野牦牛是現在世界上最龐大的野生動物之一,要獵獲一頭野牦牛并非易事,而要把一頭獵獲的野牦牛制成標本更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我聽阿克成烈說,一頭成年野牦牛的兩只犄角之間足可以坐進去三個壯漢,那是何等開闊的額頭。這些年,城里人都喜歡收藏有犄角的野牦牛頭骨,所以,那些隨意拋灑在高原荒野上的野牦牛頭顱就成了寶貝,被一具具撿了回來,制成了工藝品,掛在城市高樓房間的墻壁上。一次次地在高原腹地行走時,我也曾見到許多野牦牛碩大的頭顱。在莽原深處,它們靜靜地立在那里,經受風吹日曬,一雙沒有了眼睛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上蒼,好像在等待著神靈的啟示。我在所見到每一具頭顱前都曾逗留很長時間,我想聽到它們關于高原、關于高原生靈的一些訴說,所以,我就靜靜地立在那里,時刻準備著聆聽。有那么些時候,我仿佛真的聽到了什么,但卻無法將它表達,至少不能用人類慣用的語言加以表述。最后一次去黃河源頭的約古宗列時,我也從那最后的草原上撿回一具野牦牛的頭骨,沒有做任何的修飾就放在我的書房里,它每天都給我一種提醒,我每天都能感受到它的存在。
在塔爾寺的一座木樓上,陳列著兩排野生動物的標本,其中就有一頭是野牦牛。它們被視為神靈供奉在那里,接受著人們的膜拜。那是一頭高大的野牦牛,它的活體凈重至少在一噸以上。它寬闊的肩膀、它飄逸的裙毛、它威武的身軀令人肅然起敬。倘若,它沒有被制成標本而是依然在高寒莽原之上獨來獨往,它就會更加威風凜凜。它是自然界真正的王者,在雪域自然界沒有什么東西可以傷害到它們,除了人類,尤其是荷槍實彈的人類。人類的智慧一旦用來戕殘和殺戮,他們就可以傷害一切,即使他們手無寸鐵也能做到,因為他們會用陷阱。
上世紀80年代末,我聽一個淘金的農民說,他們在高原腹地淘金時曾捕獲過野牦牛,并用它來果腹充饑。當時他們用的就是陷阱,而且那些陷阱都是現成的。那些陷阱都是用來淘金的金窩子,我在前面的有關章節里曾詳細的描述過那些陷阱。在青藏高原腹地的那些河谷地帶曾經到處都布滿了這種陷阱,它們使一條條河流及其谷地變成了千瘡百孔的廢墟。那些河谷里從此再也沒有了清澈的流水和綠色的牧草。深十幾米甚至幾十米的深坑一個連著一個。
而那些河谷地帶曾經都是野生動物們的家園,在過去的歲月里它們一直在那谷地里繁衍生息。常年在那些谷地里淘金的人們就發現了這個秘密。于是,他們就把那些原本用來淘金的金窩子當成陷阱來捕獲獵物。要把一頭野牦牛驅趕到一個限定的地方幾乎是不可能的,但是可以誘騙。所向披靡的野牦牛注定了要勇往直前,哪怕前面有萬丈深淵。而善于欺騙的人類就利用了這一點,他們從能夠確保自己安全的地帶開始實施誘騙計謀,譬如從很遠的地方朝著野牦牛開槍射擊,也許野牦牛還在射程之外,但他們知道它肯定會發現子彈射來的方向,而且很快就會沿著那條看不見的射線向你飛奔而來,當它終于抵達那個曾射出子彈的元點時,那個射手早已逃離,但他仍帶著火藥槍,他身上仍散發著火藥味兒。野牦牛幾乎沒有停頓就直接拐向他逃離的方向,它心中可能在暗自竊笑,甚至可能會用牛語罵出一句“雕蟲小技”之類極其輕蔑不屑的話語。但是,它小看了人類。小看就會輕敵,輕敵就會導致滅亡,這是人類用幾千年的征戰獲得的經驗。他們視之為真理。當它長驅直入,站在一片陷阱的包圍中時,它才意識到了人類的卑劣,它自然無法想象人類何以用這等下作的伎倆來對付一個傲視萬物的王者。就在那一刻里,它被自己所遭受的這種恥辱侵吞了。它一下子就變得垂頭喪氣,不知所措,仿佛就像當年烏江邊上的霸王,四面都是楚歌,大勢去矣。它站在那里舉首頓足,茫然四顧,而后,而后就縱身跳入了身邊的深淵。它是否在想,也許那深淵之下還會有一條出路,那路的盡頭就是金色的草原,就是天堂牧場?
我在聽到這個故事時,眼前所浮現出來的就是昆侖山頭上那頭野牦牛舉首向天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