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

“彩羽換霓裳，五千年紅粉青娥，誰能妙像莊嚴傳正果;金聲調玉振，二十四史紫袍墨綬，孰是慧心悟此生”。

這是一秦腔戲聯，我像讀一部圣賢書一樣經常閱讀它，但好像讀不夠，就像看這個世界，看這世上的人，我的智商穿不透它。

秦腔，是筆墨寫不盡、寫不透徹、寫不全面的一種藝術。

秦腔，是中國所有劇種中唯一與生活融為一體的戲曲。

在北京某大劇院，秦腔讓人拍手叫絕;在天山腳下的一個草甸上，秦腔使人蕩氣回腸。

秦腔不只來源于嗓門、喉嚨，它的根在西部的泥土里，在西部的藍天白云上，在西部人滾燙的血液里，在五千年中華文明的字里行間。

一

秦腔不事雕鑿，它可以是隨心所欲唱出來的，也可以是懵懵懂懂喊出來的，還可以是激情澎湃吼出來的。

它可以帶著黃土高原濃厚的泥土味，可以帶著大西北淡淡的花香草香，可以帶著西部人悲憤的血和淚。

它輕盈如氣流，沉重如山岳，婉轉如飄帶，方正如鋼鐵。

在中國，還有哪種戲曲有如此鮮明又復雜的特點呢?沒有，只有秦腔。

京劇、昆曲、越劇、黃梅戲的本質特征是柔媚，須生的唱腔柔得像出自女性之口，并且明顯的程式化，所謂派，只有小異，沒有迥然不同。在這四種戲曲里，有響徹云霄的高亢嘹亮，且沒有地動山搖、氣壯山河。但秦腔有響徹云霄，也有地動山搖、氣壯山河。那四種戲曲柔媚、綿軟、悠長，但缺少回旋、曲折，像是潑出去的水，是泛著光亮的一支拋物線，由低到高，然后由高到低彎曲下去就可以了;而秦腔，在孟遏云、肖若蘭、全巧民、郭明霞、肖玉玲那里，就千轉百回、錯落跌宕，窮盡人的想象了。

河北、河南梆子以及豫劇，源于秦腔，但少了豐富多彩的表現手段和方法，就像一片森林，沒有豐富的樹種，僅有少許的白樺，亭亭玉立在那里，雖是美觀，但遠不到一個萬木蔥蘢的繁華盛景。

在文藝界，有一個被奉作真理的謬論已“正確”了一百多年，這就是“藝術高于生活”。藝術什么時候高過了生活呢?什么藝術高過了生活?迄今為止，沒有一部寫盡人間悲歡離合、人類發展史的小說，沒有一首透徹贊美人的心靈的詩歌，沒有一幅神形俱全山河或花朵的繪畫——只有攝影，更遑論高于真實的作品，沒有哪個舞蹈與生活中的肢體美等同——楊麗萍的《孔雀舞》、《兩棵樹》只是接近。

許多優秀的藝術作品，只是在一定程度上、一個側面、一個角度與生活比較接近。與生活融為了一體、等同了生活的藝術，就是最高境界的藝術。

在中國的藝術門類中，誕生于陜甘、覆蓋整個西北地區的秦腔就是與生活融為一體、等同了生活的戲曲藝術，因此才有幾萬人行千里路，甚至于跟戲班幾個省看不夠一出秦腔戲的故事。大西北數億秦腔迷之所以癡情秦腔，是因為他們在秦腔里看到了歷史的血腥和齷齪;看到了善良的溫情，看到了善良被兇殘屠戮時的悲壯;看到了崇高的偉大，看到了崇高在卑鄙加權勢的逼迫下的絕決;看到了愛情之花綻放的瑰麗，看到了愛情之花帶血飄零的凄慘。

秦腔的情節設計、表現方式，跟秦腔的唱腔一致，輕、重、緩、急的節奏和程度，與歷史，與生活的真實一致，讓觀眾忘情忘我，而不是其他劇種的那種一味的慢悠悠、嬌滴滴。正因為這樣，那個心狠手毒的慈禧在西安看了秦腔《五典坡》后要求改劇本，把戰死在涼州的薛平貴寫活，讓他回到長安與王寶釧團圓。筆者沒有聽說這個女人在故宮看京戲時如此動過感情，由此可以看出秦腔的感染力是如何地打動蛇蝎心腸。

二

1960年拍攝成電影的秦腔《三滴血》是秦腔藝術的一個里程碑，也是中國戲曲史的一個里程碑。劉毓中、孟遏云、陳妙華、肖若蘭、全巧民、樊新民等秦腔大師把這門藝術推向了一個迄今難以撼動的高度。

《三滴血》的高度在于人物的塑造，在于秦腔音樂的完美。劉毓中因飾演劇中人物周仁瑞贏得了梅蘭芳等京劇大師“衰派老生典范”的贊譽，其他角色后來的四十年無人企及。也就是說，那幾位演員不僅達到了個人演藝生涯的高峰，也把秦腔藝術推向了一座巍峨的高峰。

這本戲的音樂讓人如癡如醉，百聽不厭。細心的觀眾發現，這本戲里每個角色演唱的板路不重復，同一唱腔也盡顯不同的節奏和韻味。李晚春“兄弟窗前把書念”的花音真是把人帶到了一個芳香彌漫的花園里，輕盈、明快、亮麗、婉轉、細膩，轉到苦音時又有些渾沉。這一段唱給人的感受是無法用語言來比擬和形容的。到了《夜逃》這一段，筆者真就是揪心了。我不知道肖若蘭是怎樣創造的，她吐字在云天和水霧之間，短短幾個字，忽而高邈幽遠，忽而現身眼前，浪尖谷底只在一兩秒鐘之間。百次聆聽，忽然發現肖若蘭不是在演唱，而是在撕一片絲帕，一片綢帛，時急時緩，把一個柔弱女子身陷虎口深淵的絕望淋漓盡致表現了出來，叫人拍案叫絕。

全巧民的《虎口緣》似乎成了絕唱。也是不重復，一段跟一段不一樣。全巧民的聲音嫩得露珠晶瑩，水泠泠、脆生生。就是今天聽這段唱，仿佛依然是在夏天的深林中飲啜石山泉水，清爽得透胸。《虎口緣》的背景音樂緊緊抓住了觀眾的心性，跌宕起伏，九曲回腸。

孟遏云就像她的名字一樣，她的聲音真的能夠“遏云”的。在《路遇》一折中，她富有質感、富有磁力、像綢緞一樣的聲音。把幾代西北人帶到天上去了。她的唱不是響徹云霄，而是攔住了云彩，讓五彩云霞駐足含首，默默靜聽，真可謂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有幾回聞。

劉毓中是用心在唱，一聲“王大嫂，我的王大嫂”吼出了觀眾紛紛的淚水。人的心是向善的，人心是相通的。年邁蒼蒼到老境的周仁瑞，經劉先生為數不多的幾句唱聲，在我們心中永遠地活了下來。

《三滴血》還有一個特點，就是這本戲中所有的女聲唱都很輕盈，像陽光下的彩云，在大地上，在觀眾的心田里留下了美妙的影子;也像涓涓的流水，漫過荒灘草地，留下一層清涼的濕潤。

中國戲劇基本是兩類題材、兩大主題:奸臣害忠良，相公纏姑娘，即朝政戲和愛情戲。這是個大概的概括和總結。而《三滴血》既不是奸臣害忠良，也不是相公纏姑娘。它是反映和表現人間親情的一本戲，它的成功一是編劇，一是一批秦腔大師源于生活提煉生活的盡力發揮。一部《三滴血》，讓秦腔在諸多戲種中鶴立雞群、傲視群雄。

除《三滴血》之外，還有《轅門斬子》。《轅門斬子》是劉易平先生的代表作，是秦腔藝術的另一座高峰。

戲曲也是塑造人物形象的。衡量一個戲曲演員的水平和藝術造詣，主要看其是否成功地塑造一個或幾個藝術人物形象。這里面也有難易之分。演好一個元帥、將軍和農夫是不一樣的，人物的地位、性格和心理的復雜性，故事情節和環境的衍進變化，都是演員必須要準確把握和充分展現的。《轅門斬子》在劉易平先生之后就成了秦腔藝術中考驗一個須生演員高下優劣的教課書。迄今為止，還沒有一個人超過甚至趕上劉易平。劉易平用他獨特的嗓音和唱腔的創造，為秦腔和中國戲曲藝術做出了卓越的貢獻。

秦腔的音樂唱腔分歡音和苦音兩種聲腔和六大唱板。《轅門斬子》中劉易平先生幾乎用了秦腔所有的唱腔板路。但是，他與眾不同，他的每一個咬字吐字和聲帶的擺弄，恰到好處地表現了人物的性格、感情及其變化。一個統領三軍的元帥，面對違反軍紀的兒子和一場小規模作戰的失敗，他是怎樣的心情?面對母親的講情和老娘的下跪，他該如何處置?面對王爺的施壓，他該怎樣不卑不亢巧妙周旋?最后，將他擒拿下馬丟盡顏面的兒媳婦來了，不能再禍起蕭墻動刀槍，國難臨頭，大戰在即，又是一家人，只好順水推舟。故事情節一跌三宕，曲折多變，而一位智勇過人的元帥怎么樣才能真實而又突兀地在舞臺上活現于觀眾面前，所有的劇種，所有的演員塑造的楊延景都是平面性的，與一般的帝王將相沒有多少區別。在秦腔藝術發展了幾百年之后，陜西長安出了個劉易平，他第一次在戲曲舞臺上演活了一個“高大全”的元帥、父親、兒子、臣下、公公五種不同身份的復雜的人物形象，表情、動作、心理、性格、唱腔，非常準確，非常傳神，特別是劉先生的聲音和唱腔，給人一種大美至尊的藝術享受。就是今天，無論是西北地區某個城市的一個社區，還是深山坳里的小戶人家，劉易平的《轅門斬子》仍然是座上客，讓熱愛秦腔的人沉醉不醒。

三

2001年春節，我的家鄉沉浸在秦腔之中。一千四百多口人的村莊，沒有多少流行音樂，家家戶戶都在播放秦腔光牒，而雷開元的《舍子》哭倒了數十個農家婆姨。此前我已經哭過兩次了。在我十四平方米的住宅里，我對一位來看望我的朋友說:村里人說雷開元是一位秦腔大師，我不信，我只認為劉易平是大師，最近看《舍子》，雷開元把我唱哭了。朋友不信，說哪有秦腔把人聽哭了的。我說不信你試試。到劉彥昌對沉香說“還不給你娘跪了”時，我的淚水再一次潸然而下，而朋友已經趴在茶幾上了，他的淚水比我多得多了。我說你不是不哭嗎?他說:“不由我啊!”這天下午，他拉上我去音像商場，買了十張《舍子》光盤，說要送他那些不看秦腔的朋友。

我家成了秦腔俱樂部，老人坐炕上，年輕人坐地上的沙發或小凳子。他們都是為秦腔來的。我把八十多張秦腔光牒帶回家給了父母親，鄰居沒有這么多，他們就來了，他們就聽，就看。《五典坡》、《火焰駒》、《法門寺》、《鍘美案》、《游西湖》、《黑叮本》、《貍貓換太子》、《三滴血》、《八件衣》、《庚娘殺仇》、《趙氏孤兒》、《曲江恨》、《斬秦英》、《蘇武牧羊》、《龍鳳呈祥》、《金沙灘》、《銅臺破遼》、《闖宮抱斗》、《破洪洲》……小小農家院落，陜西、甘肅、寧夏三省的秦腔名角都登場。可以這么說，2001年的春節是秦腔的大年，足不出戶的鄉親通過電視看到了天下最好的秦腔。

四

郭明霞，一個讓我眼角酸澀的女人。她怎么就不能再活二十年呢?

其實何止郭明霞，六十歲及不到六十歲、六十歲沒幾就離開人世的秦腔大師還有好多，如肖若蘭等。他(她)們過早地離去讓我們心痛不已，同時倍加珍惜看秦腔的時日。這兩年天水市的春臺，我幾乎一場不落，只要是陜西來的，或甘肅隴西、天水秦劇團的，我都要去看。沒有了大臺戲，如有閑暇，便去秦腔茶園，花幾十元聽業余演員的演唱，撫慰撫慰干涸的秦腔心田。

郭明霞是上蒼專門為秦腔而降生的一位人物。她的表演就像是開荒，建設一處處新的前所未見的藝術領地。她的唱腔讓人匪夷所思，她的聲音與眾不同。聲音在郭明霞的嗓子里好象就不是聲音了，而是一絲飄帶，由她隨心所欲地揮舞，天上云端，山岡溪澗，似乎到了懸崖邊上，顫顫欲墜，突然間又折回到一馬平川;仿佛一個影子飄浮在水面，又似驚雷乍起，拍落一地的梨花花瓣。而為不少專業評論家所稱道的“鼻音”腔在我等鐵桿戲迷看來已不太重要了。

肖玉玲儼然是一只杜鵑，她的《探窯》讓人看到了曼妙的苦音落在地上的血跡。聽肖玉玲的唱片，可以與看中國書法的狂草同時進行，或者一前一后，但殊途同歸，一樣的享受;或者帶上CD去茶館喝功夫茶，邊喝邊聽，異曲同“功”。《玉堂春》、《五典坡》、《火焰駒》，看一萬遍也不夠。

還有劉棣華。《斬秦英》里一聲“娘的兒”峰回路轉，肝腸寸斷，讓整個西部的秦腔人秦腔迷放下了手中的活，讓一些美學專家對美的內涵有了新的詮釋。

還有馬友仙。還有余巧云。還有王玉琴、郝彩鳳、康亞嬋、何粉麗……這些為秦腔藝術而生的名伶使秦腔的天空星光燦爛，瑰麗神奇。

五

秦腔不只是唱，還有令人拍案叫絕的特技，如背紙幡、擊雷碗、耍紙帶、月光帶掃燈花、噴火、頂碗等等。

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甘肅省天水市鴻盛社演員蒲子英在《過玄關》中飾演孫臏，上場前先放一把火，隨即銅器送演員上場，當最后一聲銅聲“哐”奏出，演員背上的紙幡摔下臺，輕輕打在觀眾的頭上或從觀眾頭頂捎過，緊接著身子一直，頭一揚，紙幡又收了上來，仍背在背上，接下來武打時不爛不掛。

蒲子英在《太湖城》中演孫武子，兩手各拿一只雷碗，左手碗拋在空中下落時右手碗迎上去將其擊碎，而右手碗完好無損。如有興致，他右手從身后擊中左手拋出的雷碗，準確無誤。

甘肅省甘谷縣祥盛社旦角演員李明華在《月光帶》中手持二寸寬的紙帶進行表演，采用多種姿勢拌以優美的舞蹈，見滿臺紙帶飄舞，比今天的水袖還要賞心悅目。

甘肅省武山縣輔德班旦角演員王雙福在《月光帶》中手持數丈長綾左右舞動，末了用長綾朝舞臺前的油燈用力一甩，巧妙地掃掉燈捻上的燈花，而燈不滅，綾不毀。

噴火是秦腔《游西湖》中的特技，代表人物是“火中鳳凰”馬藍魚，她飾演慧娘能從口中六十多次噴出火丐，使鬼怨一場恐怖森然，把劇情推進到高潮。

頂碗大多秦腔丑角都會，農村社火小曲中許多農民演員也長于此技，而孫存碟將這一把戲推向了一個新的更高的階段。孫先生把一只燃著蠟燭的碗置放在光頭上前后移動，前至額頭，后到脖脛，同時身體還有其他翻滾動作，還有說唱，看得京城的觀眾心驚肉跳。

最近幾年，陜西省的秦腔演員在刀馬旦旗掛鞭、水袖、帽翅功、直翎上又玩出了新花樣，咸陽市秦劇團一演員把一只沒有頂冠的草帽疊出二十余種造型，展現了西部人創造美的超人智慧。

六

“世事總歸空，何必以空為實事;人情多是戲，不妨將戲作真情。

白雪陽春只剩此零宮斷羽，清歌妙舞竟輸他急管繁弦。

曲其曲也曲盡人情奇曲奇妙，戲是戲乎戲含物理越歡越真。

一曲陽春喚醒古今夢，兩般面目演盡兒女情。

清歌凝白雪，妙舞挹春風。

明月既能通遠夢，青山何用隔同心。

男無真女無假怎么無人嫌假?你不來我不怪緣何不請自來”……

這些戲聯是天水市一些秦腔藝人整理出來的，是形象秦腔之外的文字秦腔的重要組成部分，是秦腔的魂。在名家名角的演唱之外細細品讀這些戲聯，有時勝過讀史。

數百年生生不息的傳承和發展，二千七百四十余部劇本，一代又一代的天才演員，秦腔，在中國大西北的上空就像是散發著光和熱的太陽，照亮了我們的生活。它也是生長在八百里秦川和整個黃土高原上的糧食，喂養我們走過壯闊而又坎坷的生活。它是甘霖雨露，是樹木蔭涼，是長河小溪，是草葉花朵，是藍天白云，是福祉祥瑞。它從我們的祖先的胸腔里升起，伴著我們的人生落下，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是人生，也是歷史。只要這個民族繼往開來，在這塊廣袤的土地上鏗鏘前行，它的步伐是不會停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