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鳥巢,兩只鳥巢,更多的鳥巢,仿佛用舊的過時的荷包,邈遠的時光中,滿載落寂和空蕩,讓我們回首時窺見了一些曾經被忽視的細節。
春天,總是在繁花綠葉間看到一些被遺棄的空鳥巢,像是村子的角落里失去煙火氣的破敗茅屋,房檐上蛛網密布,主人已不知去向。枝椏間斜掛著一面絲織的鑼,橢圓形的表面暗藏殺機。精明的殺手總能在瞬間抓住某些細節,來完成他的周密部署。此刻的寧靜不過是一種偽裝。小小殺手早已隱身暗處,側耳聆聽獵物踏向險境的信號——來自蛛網任何一處輕微的震動。除了陰謀得逞,不幸似乎還在加深,一只空蕩的鳥巢再也無力承載昨日的溫馨和愛情。
屋檐下同樣掛著一只舊時的泥巢,回歸的主人卻失去灑掃的興致。似乎,一切都有必要重新開始,昨天的故事永遠不能被今天重復。早出晚歸,燕子用小巧的嘴啄來點點滴滴新泥,墻壁上的工程在不斷完善,直到精巧的房子做成。一對情侶住進了它們的新房,妙美的婚姻終于拉開序曲……
大多數鳥兒并不選擇去年的舊巢孵蛋育雛。一棵樹,一處房檐,石壁間長滿荒草的縫隙,都有可能成為鳥兒暫時棲身的村莊。它們在這塊地域上銜草筑巢,構筑臨時的家園,培育孩子,然后又匆匆地搬遷——這成了鳥兒世界難解的一道謎。
或許有一個詞能夠解開這樣的謎團:安全感。飛翔在空中的鳥兒,早已洞悉了腳下的危險。一棵樹似乎總是逃不開這樣的宿命:風摧,雨打,雷劈,火燒,砍伐……傾巢之下,豈有完卵!樹的命運的不確定性讓鳥兒失去準確而明智的判斷,逃離是唯一的選擇。災難來臨,飛翔的姿勢已無所謂優不優美,像戰亂時期的難民,鳥兒匆匆從一棵樹逃離到另一棵樹,卑小的命運里飽含許多滄桑和流浪感。
細小的鳥巢依附樹身,臨空危懸,仿佛警惕的眼睛。
幾乎無人知曉鳥兒的仇恨,它們內心的悲慟與哀怨常常被暗藏花香的語言忽略。
小時候,總喜歡上山去尋找樹叢中藏著的新鮮鳥窩,這幾乎是整個童年的樂趣和向往。小小年紀,隱含許多成年的狡譎。拇指大的幾枚鳥蛋,顏色雪白,或者暗褐中夾雜著斑紋,嬰兒一般地安睡在巢里。一對幸福的夫妻攜手在林間覓食,全然不知災禍瀕臨。
一雙幼嫩的小手取走了鳥蛋,仿佛偷摘鄰家未成熟的瓜果一樣隨心所欲。
肇事者并不逃逸,仿佛有意滯留現場,觀看傷心欲絕的父母怎樣扯開喉嚨怒罵。強者的霸道遮掩了制度和道德的約束,弱者只有通過一張相對自由的嘴巴遠距離地發泄憤慨。
“大林鳥”的體型肥碩,嗓門寬大,有一股孫二娘似的潑辣悍風。它的罵聲使人想起村寨里那些勤勤懇懇日子過得清苦但潑辣強悍的農婦,面對憑空而降的災難和惡作劇,她們總是氣得又哭又罵,頓足捶胸,粗鄙惡毒的語言讓人心驚肉跳,卻又隱隱生出幾分同情。
作為人類的朋友,燕子的親近是一種假象,親密里滲入了可疑的成分。春日里借助你家的屋檐,啄幾嘴清香的田泥,仿佛,燕子就要安居樂業了。但是,屋檐下依舊有這樣一雙覬覦的眼睛,暗中蓄滿了不懷好意。有一天,孩子避開母親的監視,舉起一根扁長的竹竿,輕而易舉就捅掉了頭頂的泥巢,幼小的燕子在紛飛的落塵中墜地而死。
惡毒的舉止來源于對未知事件的好奇,對悲慘結局的出現毫不在意,人類的心靈永遠無法裝下對弱小生命的尊重。
家毀子亡,一春的希望瞬間化為烏有,燕子的傷心不亞于未亡人的慟哭,凄楚的哀叫電線一般綿長地劃過那無邊曠野……
但是,燕子深諳與人相處的哲學。燕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誰的屋檐都是屋檐,低頭才是出路。燕子很快就從悲痛中醒來(或者說隱忍了內心的仇恨和悲哀),重新銜泥筑巢。燕子的行動更加小心翼翼,試圖用婉轉的歌唱來取悅主人。
于是,人們漸漸忽視了燕子的傷心,舉首抬目之間,原諒了它的靠近,并且被它的殷殷之情打動。他們試圖從年關開始,期望燕子早早到來,屋檐下的蛛網和塵灰被打掃干凈,破損的舊巢仿佛某一級文物,依舊安置于被仰視的角度。
然而,燕子從不相信人類的大度與承諾。在完成一季的傳宗接代任務后,燕子舉家遠遷了,只把一只毫無意義的舊巢拋給幻想的主人,仿佛行軍途中布下的一只迷惑敵人的土灶。
燕子的形態常被人比喻成剪刀。的確如此,精明的燕子就是憑藉這種巧旋和頗具黑色幽默感的本領,張手剪開了人們內心深處的企圖與欲望。
小小少年總是醉心一只彈弓。
一截正在成長的樹杈被人掐斷,大樹失去完整。修飾之后,樹杈成了另外一雙手里的工具和把柄。精巧的木杈兩角朝上,握在手里,仿佛一個倒立的小小的人字,欲望通過暗中施放的力量抵達不遠處的目標。
橡皮來源于那些破舊的膠鞋、廢棄輪胎。作為遠征者的同伴,它們最終厭倦了行走,對遠方失去信賴,灰頭土臉地退回起跑線,把剩余的幾絲力氣交給彈弓。
借助木杈的穩定,橡皮的張力得以充分展現。一顆欲望的石子在掌心緊緊相握。人的目光被規范在兩角之間尋找最佳射擊角度。蒙在鼓里的鳥兒對身后的潛伏一無所知。欲望,霸權,目標,當三者被扯在某一條直線上,簡捷明了的幾何原理便促成了悲劇事件的產生。
年輕的表叔是一位鄉村補鞋匠,一只木質挎箱里面總是裝滿各式各樣的橡皮。那些橡皮已經不再屬于純粹意義上的膠鞋底子或圓形輪胎,它們被鋒利的補鞋刀剔去了邊緣的廢料和臃腫,薄薄地攤成幾塊,或被削成面條似的長絲。嵌進灰塵和深部的力量得到挖掘,不再受腐朽部分遮掩,更加靈巧而張揚。
中午時分,補鞋匠在村口的老皂角樹下擺開了攤子。一只舊木箱,依舊藏著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污膩的表面疊加許多掌紋,細密而清晰的紋理已被風塵蓋住,鐵鎖上的銹跡漸漸加深開啟生活的難度,因為干燥和磨損的緣故,木質的個體之間不再配合默契,彼此加寬猜忌的縫隙。
補鞋匠的出現讓悶熱的村子生出一絲鮮活。孩子們聽見吆喝,小鳥一樣地飛向村口,迅速圍住鞋匠。那個時代,一角錢一副、被切成面條一樣細長的橡皮是做彈弓的材料,成了孩子內心最強烈的奢望。需要修補的永遠是那些貧困的家庭,一大堆過度殘損的舊物,哪怕是目不忍睹,依舊不肯輕易拋棄——并非一味體現對舊物的熱愛,日子的確需要一種力量來支撐。補鞋匠讓一雙鞋從絕望的邊緣轉身,重新找回行走的信心。
年輕的補鞋匠還是一位捕鳥的高手。冬天,他來到我們家里,在厚厚的雪地里掃出一塊,用竹片支起舊竹篩,竹片上綁一截細繩,遠遠站著,看鳥雀走進底下,一拉繩子,貪食的東西就被罩住了。悲劇的根源在于地上的秕谷,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欲望的一頭總拴著危險。補鞋匠的絕活是省去繩子,用一根短短的竹筒制成捕鳥的機關,離開現場,只需在暗中靜觀,等待收獲。最終,那些無法逃避的鳥兒被捉住,褪去外衣,露出嬰兒似的細小身體,穿上一根鐵絲,抹了食鹽,在熊熊的烈火上炙烤,成為饕餮者嘴里的一道佳肴。
火銃總是喜歡在夜間偷襲。這種傳統的捕獵工具渾身充滿了粗暴激情,不需要太多精確的瞄準、計算,與簡單實在的鄉村生活理念保持一致。
竹林高處的窩里住著一對斑鳩,它們是一對恩愛的夫妻。一只欲望的槍管貼著夜色悄悄靠近,“砰”的一聲槍響,子彈貼著身子擦身而過,空氣中彌散著火藥灼燒的焦味。沉醉在愛情之中的一對鳥兒,仿佛黑夜里陡然遭到土匪的襲擊,驚恐中彈起瘦小的身體,朝著漆黑的夜空逃竄。但茫茫夜色遮掩了安全的方向,彼此再已無法呼應和照料?!胺蚱薇臼峭著B,大難來臨各自飛。”求生的本能使鳥兒在陡起變故中別無選擇,與愛情的忠貞、至死不渝、海誓山盟無關。
村子里有一位打鳥的老者,斑駁的土墻上常年掛著兩支烏黑的火銃,彎月形的牛角里裝滿火藥、鐵砂。老人一生嗜酒如命,許多鳥兒成了杯中的下酒物。棲息樹上的紅錦雞總要在黃昏上樹前高聲鳴叫,老人正是通過叫聲找到了它們的落腳點。
死于非命的紅錦雞,身子下了油鍋,最后連骨帶肉成為老人嘴里的美味。紅羽絨毛則被小心褪下,婦女們拿它做成了孩子帽頂上的裝飾。當年,這種帽子成為鄉村衣物的一絕。
再次見到鳥巢的時間是今年三月。陽臺的花盆間不知什么時候悄悄筑起了一只鳥巢,妻子發現它的時候已經完全成型。飯碗大的體積依舊做工精巧,仿佛記憶中某只鳥兒的手藝。已經無法確切叫出這只鳥兒的姓名了。玲瓏小巧的身體,擅長飛翔,灰褐的羽毛,兩翼有一抹雪白,像流線形的飛機,每天升降于我的生活周圍。驚喜之余,居然沒敢告訴女兒,擔心女兒毀了它的家。幼時掏鳥蛋的一幕,依舊歷歷在目。每一天,懷著期待暗中觀察鳥兒下蛋、孵化小鳥、嘴對嘴地喂孩子們蟲子,直到它們長大,把身體完全交給飛翔。
一只鳥兒從曠野遷徙到喧嚷的城市,是不是對高樓如林的城市的誤讀?空蕩蕩的鳥巢并不能給予答案。好在,它依舊置于我家陽臺,作為懷舊時抵達疼痛的路徑。
每次回到老家都要驚嘆故鄉的變化,只是屋檐下再沒見到燕子的新巢,地里迷惑鳥獸的稻草人也不見蹤跡,曾經被祖母用來驅趕麻雀的竹制響器早已變成灰燼。房脊上掛著幾滴細微的鳥鳴,但那聲音與兒時聽到的鳥聲大合唱簡直無法相提并論……
尚記著許多鳥兒的俗名:紅肚兒,水鴉雀,啄木官(啄木鳥),地麻雀,夜老鼠(蝙蝠),牛屎雁,鬼鬼陽(陽雀),薅草包谷(布谷鳥),扁茶罐(腳雞)……像幼時一同玩耍過的伙伴,多年之后,依舊能夠輕易喊出他們的乳名。
是人的欲望打斷了鳥兒的飛翔。那么多的鳥兒已被死亡收藏。那么多的鳥兒,像寶貴的眼淚,被我們隨意揮霍。
天空是一只倒懸的巨巢,銜著地球這枚鳥蛋——一枚病變的鳥蛋,正在加深天空的空度。
欄目責編:楊建侯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