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東鹽春秋

我國天然鹽湖不止一處，形成時間大體相當，然而這些鹽湖大都偏居于氣候寒冷、人煙稀少的青海、寧夏、甘肅、內(nèi)蒙、新疆等偏遠地區(qū)，遠古時代很難為人類所用。唯河東鹽池位于華夏民族發(fā)源的中心區(qū)域山西南部。史書記載，堯都平陽(今山西臨汾)、舜都蒲坂(今山西永濟縣西蒲州)、禹都安邑(今山西夏縣)，說明和印證著在距今四五千年以前，這里就是華夏民族活動的重要中心。一位叫宮崎市定的日本學者認為，華夏中心地域的形成與河東鹽池的關系非常直接： “中國最古的文明，實興起于河東鹽池附近，我想夏、商、周三代的國都大體上都位于消費池鹽的地區(qū)，毫無疑問，鹽池就是三代文明的經(jīng)濟基礎?！贝呵飸?zhàn)國直至唐宋一千多年的漫長歲月，河東池鹽始終是京師重地和山、陜、豫三省的食鹽消費指定專區(qū)。從西周以來，河東鹽多次有過“貢鹽”、“御鹽”的封號，歷代鹽法、鹽制也多源自河東鹽池。河東鹽池成為中國鹽業(yè)重鎮(zhèn)，為華夏文明的形成與中華民族的發(fā)展進步有過獨特而巨大的貢獻。

鹽湖的構(gòu)造與“天日成鹽”

幾千萬年以前，受喜馬拉雅山地質(zhì)構(gòu)造運動的推動，黃河流域發(fā)生大面積的地層陸相沉積，由此形成了中條山北面一個有大量鹽類物質(zhì)沉淀的鹽湖，構(gòu)成鹽池原始湖泊的維型。到新生代第四期時，中條山一帶垂直升降運動使中條山北麓斷裂，形成了狹長的陷落地帶，從此便有了河東鹽湖。

用現(xiàn)在的地名參照，鹽池北傍山西運城，南靠中條山，東臨夏縣，西依解州。全池東西長約60華里，南北寬5～10華里，面積約1 20平方公里。鹽池地處晉南盆地最低點，海拔高度320米。每遇山洪暴發(fā)，湖里灌積洪水，水中含有大量的鹽類物質(zhì)，這些物質(zhì)與早期的淤積層結(jié)合，長期蒸發(fā)，鹽類沉淀，結(jié)成了厚厚的鹽板，湖水便源源不斷地生成了大量鹽鹵。

河東鹽池最早的生產(chǎn)就是大自然賜予的“天日成鹽”法。鹽湖地區(qū)屬季風氣候，冬季多西北風，夏季多東南風，存貯湖內(nèi)的鹵水達到一定濃度后，冬季刮過西北風后，遇冷結(jié)晶。到了夏季東南風吹過，烈日蒸騰暴曬，鹵水自然成鹽。因此成為古代中國罕見的產(chǎn)鹽寶池。酈道元在《水經(jīng)注》里說： “今池水東西七十里，南北十七里，紫色澄淳，潭而不流。水出石鹽，自然印成，朝取夕復，終無減損?！?/p>

科學研究證明，人類最早的取鹽方法就是天日曬蒸所得的粗鹽。來源有二：一是海水被日光蒸曬成鹽，一是池鹵被日光蒸曬成鹽，河東鹽池屬于后一種。當然，天日曬鹽對自然條件的要求非?？量蹋嘤甑貛Р灰?，滲水地貌不宜，必須溫度濕度與鹽水濃度都達到一定要求，并且經(jīng)常伴有一定的風力推動，方能“集工撈采，收取自然之利”。河東鹽池之南，夏秋間多起大風，日曬風吹，池中鹵水經(jīng)蒸發(fā)后達到飽和而結(jié)晶成鹽，再由人力撈采。一次采集之后，池水還會再次結(jié)晶，于是再次采集，再次結(jié)晶，如此循環(huán)，往復無窮。明末清初思想家顧炎武在其《天下郡國利病書》中提及“周官有苦鹽，不煉而成”， “苦鹽”就是專指河東池鹽， “不煉”就是不必經(jīng)過人力煎煮之意。雖然中國海鹽的歷史也較早，也就是司馬遷說過的山東食海鹽，山西食池鹽，但海鹽生產(chǎn)的出現(xiàn)比河東池鹽從時間上說晚了許多，海鹽必須經(jīng)過人工收集和煮煉方才成鹽，與無需煎煮的河東池鹽相比自然費工費力。

河東鹽池這種因地利、乘天時、不假人力的成鹽法堪稱世界上最早的食鹽生產(chǎn)，在生產(chǎn)力低下的古代，無疑是人類生存的福祉。顧祖禹在《讀史方輿紀要》里稱： “蒲州古蒲坂，舜都也?！睎|漢文學家蔡邕在《琴操》中唱道： “舜耕歷山，思慕父母，見鳩與母俱飛相哺食，益以感思，因而作歌?！彼吹蹘е鴪虻圪n與的琴作歌，所以才會有舜撫琴而作“南風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兮；南風之時兮，可以阜吾民之財兮”的《南風歌》。《帝王世紀》稱： “禹或居安邑。”《漢書·地理志》載：“禹自平陽遷安邑?！睙o論從平陽遷安邑或從蒲坂遷安邑，總之，距鹽池更近了一些。堯舜禹建都之處，目前仍有分歧，但河東鹽池作為三代帝王的活動中心區(qū)域，意義非同一般。

池鹽的開發(fā)與“墾畦澆曬”

鹽池有河東鹽池、解州鹽池之稱。秦時分全國為36郡，置河東郡，河東主要包括今天的臨汾、運城兩市轄區(qū)。鹽池位于河東轄境，稱河東鹽池，產(chǎn)出之鹽就稱為河東鹽。唐以后的五代漢乾祐元年(948年)，析置解州，池鹽一部分來自解州境內(nèi)鹽池，亦有人稱其為解州鹽。

鹽池主要包括了東、西兩大部分。東池在安邑境，面積大，產(chǎn)量豐，亦稱大鹽池。東池是河東鹽的主要產(chǎn)區(qū)，以后筑有禁垣、馬道、隍塹、渠堰，以確保正常的生產(chǎn)、運銷與收繳鹽稅。西池在解州境內(nèi)，《水經(jīng)注》稱“池西又有一池，謂之女鹽澤；東西二十五里，南北二十里，在猗氏故城南?！碧拼摹对涂たh圖志》也稱女鹽池“鹽昧少苦，不及縣東大池鹽。”西池是鹽灘洼地，產(chǎn)鹽不及大池，鹽的質(zhì)量也相對差一些，所以歷史上的西池開停不定，大多是在東池遇災無法滿足供應時開曬。

河東鹽池自古就是政府壟斷生產(chǎn)和運銷。中國鹽法，始于戰(zhàn)國的齊國管子，管仲把鹽政視為強國富民之第一要務。秦漢之前大體不征鹽稅，但有鹽貢?！稘h書·食貨志》記載：秦始皇統(tǒng)一中國后，鹽鐵之利二十倍于古時。漢武帝劉徹為了增加中央財政收入，采納大鹽商東郭成陽、大鐵商孔僅的建議，把冶鐵、煮鹽、釀酒等重要行業(yè)收歸政府壟斷經(jīng)營，在鹽鐵產(chǎn)地任命大鹽鐵商擔任鹽官、鐵官。元狩四年(公元前1 22年)制定鹽法，東郭咸陽、孔僅為大農(nóng)丞，領鹽鐵事，此為中國專賣之始。

隨著人口增加，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河東鹽池生產(chǎn)也加入了人力。經(jīng)過秦漢以來千百年的實踐，鹽池生產(chǎn)方式在唐代實現(xiàn)重大突破，這就是通過“墾畦澆曬”來提取食鹽?！皦ㄆ铦矔瘛笔窃陧樒渥匀坏耐瑫r加助人力制取食鹽，這也是一種比較科學的生產(chǎn)方法。

墾畦澆曬的工序非常嚴格。大體上說，在鹽池先引沃水進大池，再墾地為畦，分畦倒鹵，鹵水濃縮，結(jié)晶成鹽。到了宋代，墾畦澆曬法進一步完善。從工序上看，“每歲二月一日畦工人畦，蓋庵、治畦、淘溝，俟薰風一至，引水澆曬。澆者，灌之以水，曬則曝之以日也。先用桔槔挹水注于畦之首段，時以鐵扒攪之，日曝味作，挹注次段，首段另注新水。次段水咸，色赤，挹移三段。俟其澄清，開門塍隅，以灌四段。段段開灌，悉依前法。要俾清流盈科而進，極乎產(chǎn)鹽之畦而止，水深不過一二寸。以時，水面上鹽花浮上，若凝脂膠雪，乃用木扒遍揭，謂之揭花。花落水底，一俟風力震蕩，逼以烈日，映水視之，如編貝然，則鹽成矣?！?(清乾隆《河東栽法備覽·坐商門》)。時令的把握方面也很嚴格，據(jù)民國《鹽政匯纂》載，“歲以仲春之朔開畦工。三月，治須畢。四月南風發(fā)，沃種，至八月乃罷。是時仍搋池鹽，以充課引。蓋畦鹽者，人成之人收之者也；池鹽者，天成之人收之者也。足國者，每兩取而不偏棄?！眽ㄆ铦矔穹ǖ某霈F(xiàn)，標志著河東鹽池生產(chǎn)進入了全新時期。

宋代以降，河東鹽產(chǎn)量緩慢增長?！端问贰な池浿尽酚涊d：“至道二年(9 9 6年)兩池得鹽三十七萬三千五百四十五席，席一百一十六斤半。”宋徽宗崇寧四年(1105年)修復鹽池，“開二千四百余畦，百官皆賀”。北宋鼎鼎大名的包青天，擔任陜西轉(zhuǎn)運使時，曾兼理河東鹽務，“解州鹽法率病民，拯往經(jīng)度之，請一切通商販?！?《宋史·包拯傳》)

明代栽戶鹽丁的數(shù)量大大超過前代， “明初于蒲、解等州縣編審鹽戶八千五百八十五戶，定鹽丁二萬二百二十名?！钡饺f歷四年(1 576年)還有丁夫“一萬四千七百”。明代后期采取了募民撈采和鼓勵運商撈采的辦法，所以在萬歷三十二年(1 604年)，鹽池產(chǎn)鹽量達到歷史上的最高水平，產(chǎn)鹽1.4億公斤，這也是河東鹽池產(chǎn)量最大的一年。

河東鹽池之重

河東鹽最早稱為“盬” (音同“古”)，亦作“苦”，意指出鹽直用而不必煮煎。《春秋左氏傳舊注疏證》記載：“盬出于鹽池”，“盬雖是鹽'J性此池之鹽獨名為盬，余鹽不名盬也?！薄吨芏Y》記載：周成王時，“鹽人，掌鹽之政令，以共百事之鹽。祭祀，共其苦鹽；賓客，共其形鹽、散鹽；王之膳饈，共其飴鹽；后及世子，亦如之?！边@里提到的幾種鹽，苦鹽產(chǎn)于河東鹽池，散鹽產(chǎn)于齊魯海濱，形鹽和飴鹽則產(chǎn)自西北地區(qū)。

鹽貢起自夏禹，直到商周，從未停止。河東鹽池在周朝屬于晉國，臨近周朝京都，鹽池的苦鹽進入王宮，也被視為珍貴的貢品。周穆王曾到安邑鹽池舉行祀神活動，儀式非常隆重。那時海鹽以宿沙氏(最早煮海為鹽的人)為神，河東池鹽以盬宗為神。春秋戰(zhàn)國時，晉國擁有鹽池之利，在諸侯稱霸過程中，占據(jù)了有利地位。韓趙魏三家分晉，之后鹽池歸屬魏國。《史記·秦本紀》載：秦昭襄王二十一年(公元前286年)，司馬錯“攻魏河內(nèi)，魏獻安邑”，鹽池歸秦。秦始皇統(tǒng)一后，鹽鐵之利二十倍于從前，河東鹽的產(chǎn)量和銷量以及鹽賦成倍增加。從漢武帝開始，實行鹽業(yè)專賣制度。元封元年(公元前110年)，全國置鹽官的地方28郡，河東、太原居其二，各郡國鹽官的排序，河東居首，漢武帝也將河東視為股肱之地。

隋末李淵父子太原起兵，失利之時，李淵準備放棄河東謹守關西，“太宗上表曰：太原王業(yè)所基，國之根本。河東殷實，京邑所資，若舉而棄之，臣竊憤恨。愿假精兵三萬，必能殄平武周，克復汾晉。高祖于是悉發(fā)關中兵，以益之?！?(《舊唐書-本紀二》)貞觀二年(628年)，唐太宗李世民親蒞河東鹽池，河東鹽池的地位益加顯赫?！缎绿茣池浰摹份d：“唐有鹽池十八，而蒲州安邑、解縣有五，總稱兩池，歲得鹽萬斛，以供京師?！碧泼C宗乾元初年，鹽鐵使劉晏改革鹽法稅制，此時全國鹽稅每歲約40萬緡。到代宗大歷末年，國家實施劉晏榷鹽法，每歲鹽利600余萬緡。唐朝中期，鹽利占國家賦稅一半之多，河東鹽池所得1 50萬緡，占全國鹽稅的1／4，國家賦稅的1／8，因此唐代宗賜河東鹽池為“寶應池”。宋仁宗時，河東鹽利達到221萬貫，占全國鹽賦的30.9％，其貢獻與地位由此可見一斑。

據(jù)民國鹽務署刊行《中國鹽政沿革史》載： “自唐開元迄五代末二百五十余年間，鹽法數(shù)變，遂為專賣制度，越及宋初因而不改，然則宋之鹽法源于五代，五代鹽法，肇始兩池，推行于濱棣諸州，兩池區(qū)域殆亦鹽法之先導歟?！睆墓糯爸撂扑?，河東鹽在全國一直保持著鹽政制度變遷過程中的領先地位及其影響力，亦可見其在鹽政沿革方面的重要性。古代中國的政治中心基本上是在山、陜、豫中原一帶，河東鹽除了供應山、陜、豫地域，更需供給京師，河東鹽池的地位因此也就比較特殊一些，鹽價也始終比兩淮鹽要高一點。

運城還是歷史上因運鹽之故而修建的一座專城，這也是元代鹽政的一大建樹。古代中國以鹽命名的州縣并不少見，漢武帝時河東均輸長居全國鹽官之首，運城在漢代名為“司鹽城”，也稱“監(jiān)鹽城”。其他如西魏置鹽亭縣(四川東部)，東晉有鹽城(在今江蘇東部)，隋置鹽山縣(今河北東南部)，唐置鹽州(治所在今陜西定邊)，明有鹽邊縣(清代改鹽邊廳，今四川鹽邊縣)、鹽井衛(wèi)(清改鹽源縣，在四川境)等。運城有司鹽城和監(jiān)鹽城之名。實際上元代以前沒有任何城池建筑，府州縣衙也不在此地，因此說雖有榷估之政，有行榷之吏，卻沒有專門的司鹽公署。據(jù)《河東鹽法備覽·運治門》記載：“元太宗時，姚行簡繪圖獻議，始立司于池北之路村。延祜年間(1 314～1 31 9年)……更名路村為圣惠鎮(zhèn)，時猶未有城也……元末，運使那海德俊再遷圣惠鎮(zhèn)，筑鳳凰城以資保障，而運治始立，名日運城。城周九里一十三步，廣袤各四之一，高二十四尺。舊制為門者五，與今稍異。”起初運城只是一座鹽務官署，管轄范圍“東至安邑縣十五里，西至解州四十里，南至平陸縣五十里，北至猗氏縣六十里，東南至夏縣五十里，西南至芮城縣一百里，西北至臨晉縣一百里，東北至聞喜縣一百里，又東北至太原府九百二十里，至京師一千九百四十五里。”明清兩朝多次增修各類禁垣、渠堰、壕籬、馬道、隍塹，城池更加完備堅固，并且依托鹽務專城，逐漸發(fā)展了以運學、書院為主的公益文化和各類慈善事業(yè)，運城成為河東地區(qū)的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中心。

20世紀中期后，河東鹽池結(jié)束了單一生產(chǎn)粗放食鹽的歷史，成為新中國最大的無機鹽化工基地，在國民經(jīng)濟建設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

鏈接

自貢鹽業(yè)歷史博物館

位于四川自貢市。主要負責收藏、研究、陳列以自貢地區(qū)為中心的四川井鹽生產(chǎn)和發(fā)展的歷史文物、實物、資料。 “井鹽生產(chǎn)技術發(fā)展史”為該館的基本陳列，它全面地展示了從鉆井、采鹵、輸鹵、天然氣開采與利用、制鹽諸方面的發(fā)展和演變。

鹽城中國海鹽博物館

位于江蘇鹽城市。館內(nèi)系統(tǒng)反映出我國的海鹽發(fā)展史，展示介紹了海鹽文化的研究成果，收藏陳列我國海鹽歷史的文物和資料。博物館分為“生命之侶”、 “史海鹽蹤”、 “煮海之歌”、 “鹽與鹽城”四個部分，展現(xiàn)了從古至今的海鹽生產(chǎn)技術、鹽業(yè)運輸以及鹽城的海鹽歷史文化。

河北鹽業(yè)博物館

位于河北黃驊市博物館，主題為“天工開物，中國鹽史”。展出分為“華夏鹽蹤”、“當代鹽業(yè)”、 “神奇的鹽”和“互動展示”四個部分。重點為“華夏鹽蹤”，由煮海為鹽、海鹽曬制、湖鹽曬制、鉆井取鹽、鹽與買賣、鹽與戰(zhàn)爭、鹽商與建筑、鹽與戲曲八個單元組成。展覽涵蓋了全國26個產(chǎn)鹽省份的鹽業(yè)發(fā)展歷史、古代及當代制鹽技術等內(nèi)容。

河東鹽業(yè)博物館

位于運城市鹽湖區(qū)鹽池的北岸，當?shù)厝肆晳T稱之為“池神廟”。它也是我國唯一保存良好的鹽神廟。

中國鹽業(yè)博物館

位于浙江岱山縣。館內(nèi)分圖片實物、海鹽生產(chǎn)工藝、鹽雕工藝3部分。圖片實物部分陳列著“煎煮”、“板曬”、“灘曬”工藝演變過程中的鹽業(yè)各種工具和文字、圖片、實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