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對病痛

一

四十多年前，在父親因“文革”坐牢的日子里，三十歲不到的母親為養活我和兩個弟弟，沒日沒夜的操勞，苦得一身腰酸背痛的風濕病。

每逢季節變化的時候，母親的背膀便疼痛難忍，我們兄弟仨常常輪流著為母親捶背。

在母親哼哼唧唧的呻吟聲中，我們慢慢長大成家立業了，為母親捶背的任務自然而然落到了她的孫子們的頭上了。現如今，我二弟兩歲多的孫子在我母親的背上起起落落，一天一天的見長。小家伙高興時也會掄起拳頭為祖母捶背，母親常常“唉喲!唉喲!”的逗弄他使勁捶打，一為盡享天倫之樂，二為減輕一些酸痛。

在我的記憶里，藥罐子相伴母親一生，“哼哼唧唧”沒有一天離開過母親。對母親來說，吃藥比吃飯還勤，因為每到吃飯的時候，她總還在慢條斯理地弄她的藥罐子。痛得難受的時候，母親甚至會破口大罵。我對母親說，病又不像人一樣會聽話，你罵得跑嗎?母親笑著說，罵一下我心里好過、渾身舒服，就像你們小時候淘氣不聽話惹我急，打幾巴掌，罵幾句粗話，你們乖了，我也就不急了。于是，我對母親的哼哼唧唧與罵罵咧咧有了更多深切和無奈的理解。

對病的呻吟，對病的謾罵，對病的包容，對病的養治，已經成了母親生活的一部分。

作為人子，我們試圖把母親的病根醫斷，盼老母有一副健康的身體安度晚年。但每次折騰都是治標不治本，陰晴交替的時候，老毛病又神不知鬼不覺地回到母親身上。

我深愛母親，一有時間便有事無事的要為母親捶背，這似乎成了我表達孝道的方式。母親至多說一聲：“疼的時候你不在，不疼的時候你來了。”然后，不管是疼還是不疼，照樣把那背負過三代兒孫而顯得有些佝僂的脊背轉過來，讓我輕輕捶打。

只有在這個時候，身為人父的我才感悟得到自己還是一個兒子，母親也才‘找得到我們小時候的影子。

病和母親不離不棄，我們弟兄三個和母親相命相依。是病讓母親牽掛著我們?還是病成全我們依戀著母親?這似乎難以回答。不過，我們隨時掛念著病痛纏身的母親確是真真切切。

擅長窩里斗和自我丟丑的中國人，自己往自己的兒孫臉上抹黑，一頂“久病無孝子”的帽子無情地扣在一代又一代善男信女的身上，傷害了無數有情有義的兒孫后輩的感情。這或許是前人對后人的鞭策和激勵，或許是“病”這東西真就神通廣大，可以驗應骨肉親情、世態炎涼、人心冷暖。

二

二十多年前，在昆明讀書的時候，我的左手臂膀上莫名其妙地長出了一顆蠶豆般大小的肉瘤。在發現之前，根本沒有一點痛感。發現之后，我便以為自己得了惡性腫瘤之類的癌癥，整天憂心忡忡、忐忑不安，大有一種離死不遠的感覺。那種臨死的感覺出來后，我就發現腫瘤一天天長大，便開始隱隱作痛，甚至感覺左臂有些麻木和沉重了。連續一個多月，我猶如一具行尸走肉，心灰意冷、茶飯不思、難寢難安，陷入一種彌留之際的煎熬中。我曾幾次走到學校醫務室門口，但終究擔心醫生宣布死刑而退卻。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我懷著最壞的打算，鼓足勇氣，昏昏沉沉地走進了醫務室。醫生說，你左臂上的包塊是個脂肪瘤，還會長大，但不會惡變，動個小手術割丟了就行，不動手術也無大礙。出了醫務室，我的心情豁然開朗，離死不遠的感受頓時煙消云散。此后七八年，脂肪瘤長得比雞蛋還大，但我沒有一天為它傷感難過。到現在，我已經動了三次手術，但每次都割不干凈，依然在不停地長。愛長就讓它長吧，大不了再挨幾次刀，反正動手術時上了麻醉，既便聽到“咔嚓!咔嚓!”的皮開肉綻的聲音，也不會感覺疼痛。

我有一位最好的朋友，30多歲便患上一種終生服藥的病。醫生告訴我，他可能活不過40歲。可如今快50沾邊了，他依然活得有滋有昧、神采飛揚，沒有一點離死不遠的跡象。在一次關于與病作斗爭的討論中，我把醫生的判決告訴了他。他不無幽默地對我說，幸好你對我保密，不然，39歲那年不等病死，我就自己把自己給斃了，不可能白揀這七八年的狗命。玩笑過后，朋友告訴我，他摸熟了身上病癥的脾性，天天按時吃藥養著，就像母親喂養孩子一樣，還不等它哭鬧煩人。就讓它吃飽喝足一邊玩去。

今年春節前，收到一位癌癥同學發來的一條短信：“各位同學，我現在北京解放軍某醫院度過最后的時光，如果從此收不到我的短信的話，責任不在我，是癌癥邀我隨它一同去了。”看了這條語氣輕松的短信后，一種難以言狀的心情羈絆著我缺乏勇氣回復，也不敢打通他的電話送去一聲問候。因為除了安慰，我不知該向不久于人世的他說點什么。而他對待病魔的態度，早就勿需我等同學的安慰。記得兩年前的一次相聚，我談起心態調整對病癥減緩的療效時，這位與癌癥抗爭不息的同學坦坦蕩蕩地告訴我。病這東西既然來了趕不走、攆不去，與其刻骨仇恨地敵視它，還不如心平氣和地善待它，養吧，養不住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據我所知，我們身邊的不少絕癥患者一經知道自己得了絕癥后，原本硬朗的身體便突然垮下，很快奄奄一息、氣若游絲，少則幾小時、多則幾個月斃命，很少活過對年的。是“病”奪走他們的生命嗎?回答是肯定的，但似乎又有些過分夸張了“病”的能耐。在“病”藏而不露的時候，人為何神采奕奕、蹦蹦跳跳?“病”一旦原形畢露，人為何一下子黯然神傷、形同枯槁?原來，多數情況下，人是在“病”的血盆大口張開之前，被“死”字活生生的嚇死的。

三

對待病痛，中醫與西醫的診療方法各有講究。

西醫玩刀術，大刀闊斧，開膛破肚，直奔主題。直取要害。

中醫玩調養，小心翼翼，辯證施治，疏通經絡，保全筋骨。

相比之下，中醫溫文爾雅、充滿人性，西醫殘酷無情、慘不忍睹。

“三分治，七分養”的道理國人皆知，調理和護養成了中醫的重頭戲。

一個“養”字奧妙無窮，西方人永遠捉摸不透。

在中國人的文字里，“養”為褒義，“養”的對象多為對人類有用的東西，沒用的廢物誰會去養。既便有好事者迷戀于伺養“惡”類，也不過是為我所用，求其“善”也。如養蛇者為了取毒治病，養虎者為了保存物種和賺起門票收入，養鼠者為了攀登科學高峰。不知從何時起，我們的祖先像養寵物一樣，將侵蝕自已軀體的“病”也養了起來。于是，在中國人的詞典里堂而皇之地出現了“養病”、“養神”、“療養”等外國人讀不懂的詞匯。

有人不禁要問，“病”這東西如狼似虎，拒之門外都來不及，能養嗎?

我的抗癌同學說得好，既然趕不走、驅不散，還不如心安理得地接納它，善待它，護養它。患肺癌三四年按時服藥和化療的同學，得益一個“養”字，多年來頭發不掉、體重不減、面色不褪，淡定自若，談笑風生，儼然一個身無病憂的健康人。不養，能有這個效果嗎?

養病的真諦在于養心、養神、養氣。心灰意冷是病，魂不守舍是病，神虧氣損是病，但這些都是人自己造出來的病，我們稱之人為的病。人為的病與它為的病同流合污，小病便成了大病，心病便成了身病，長病便成了短病，最終是以“死”來結束病。

無數的病例告訴我們：心病猛于身病、惡于體病，護養心靈勝過靈丹妙藥。清朝末年的大賣國賊李鴻章寫的一副對聯，耐人尋味地道出了人對高官厚祿和生老病死的態度。上聯是：“享清福不在為官，只要倉有粟、囊有錢、腹有詩書，便是山中宰相；”下聯是：“祈萬年勿需服藥，但愿身無病、心無憂、門無債主，即是地上神仙。”可嘆的是，一代強君秦始皇過分看重生死，過早地走上了一條前往東海尋找靈丹妙藥的不歸路。

人會生病是自然現象，吃五谷雜糧誰不生病。其實，“餓”也是一種病，“吃”就是一味藥，你不吃不喝三天三夜非餓死你不可。我們一日三餐，就是在治“餓”病。中國三年自然災害時期，活生生地餓死了幾千萬人，就是缺乏糧食這味良“藥”醫治“餓”病的結果。大自然給人以生命，就是叫人以不停地“吃”來維系它。嬰兒一出生，張開嘴便會吃，這是天生的、本能的，不用父母教都會的。吃喝拉撒、生老病死、喜怒哀樂，這些都是平常人要經歷的平常事。“生的偉大、死的光榮”屬于少數人的專利，生亦平常、死亦平常才是多數人的歸屬。

人有一死是必然規律，無論是身居高位的官員，還是處于社會底層的貧民，無論是腰纏萬貫的老板，還是沿街乞討的乞丐，同樣是赤條條地來，赤條條地去，誰也別無選擇。于是，在中國人的詞典里便出現了“生死由命”、“視死如歸”、“死不足惜”等成語。可惜我們很多人不明白：生，不是我們自己要生就生出來的；死，也不是我們自己說不死就不死的。人可以延緩死，但不得不死。既然天下人都逃不脫從冥冥中來又到冥冥中去的自然輪回，我們何必憂心忡忡、整天想著生與死呢?

病可奪命，也可保命。古時，黃河流域的百姓為祈求風調雨順，每年要精心挑選一批最好的畜牲和女人祭祀河神。豬不要翹鼻孔的，牛不要白額頭的，美女不要長痔瘡的。為躲避投河淹死，女人為長痔瘡成為病女而暗自發笑，不長痔瘡的也偷著往屁股上劃上幾道血淋淋的口子。戰亂時期，腳手殘缺不全的人，整天圍著兵員招募站轉悠，任其裝腔作勢喊破嗓子要報孝祖國，也不可能被招募去當兵，血雨腥風永遠不會降臨到他們身上。患眩暈癥、高血壓、心臟病的人知道高處危險，隨時提防不去攀高望遠找刺激，就不會栽跟頭摔死。痛風病人不去偷食魚翅、龍蝦、鮑魚、大閘蟹，就可避免疼痛。對于死來說，有病與無病是一對孿生兄弟，隨時都可能不露破綻地互換角色。無病不代表長命百歲，有病不預示大難臨頭。有的人“久病成太醫”，越活越精神；有的人無痛暴病猝死，連醫的機會都沒有。塞翁失馬之時心安理得，得馬之時惶恐不安，道家的一句“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道破玄機。

物各有性，人各有命。壽命各有長短，年輪各有千秋，黃泉路上無老少，天下人不可能排著隊齊刷刷的一起來，又排著隊齊刷刷的一起去。按道家“無用為大用”的觀點，短命鬼嘲笑老壽仙是無知無識，老壽仙譏諷短命鬼也是無知無識，因為沒有短命鬼哪來的老壽仙，沒有老壽仙又是哪來的短命鬼。太陽有起有落，月亮有圓有缺。日出看霞光萬道，日落望紅霞滿天。月圓有緣人相縫，月缺有情人相思。換一個角度看，任何事物都是美好的。生如櫻花般燦爛，死如秋水般靜謐，這是何等瀟灑的人生境界。

人生是身不由己的單程旅行，有去無回，返老還童的幻想永遠不會變成現實。聽天由命就是順應自然，不要天天盤算自己的壽誕。把生命設定活夠100歲的目標，可能活不到60歲。因為你天天在做減法，活一天，減一天，死期到來一天，心驚肉跳過一天，心里負擔加重一天，日積月累，積勞成疾，壽命越減越短，不嚇死你才是怪事。現代人之所以癡迷于過生日，無非是想聽聽親朋好友唱一支《生日歌》、送來幾聲平安福。老年人喜歡聽“福如東海，壽比南山。”男人喜歡聽“事業有成，如日中天。”女人喜歡聽“容顏常留，青春常駐。”小伙子喜歡聽“風流倜儻，玉樹臨風”。小姑娘喜歡聽“人見人愛，花見花開”。小孩子喜歡聽“天天快樂，歲歲平安。”前來賀歲之徒吃人的嘴軟，自然是挖空心思撿最好聽的奉承話討人高興。試想，正當滿座高朋興高采烈為你頻頻舉杯的時候，有一位不識人間煙火的冒失鬼突然插話說：“祝賀你，你又離死不遠了。”這句千真萬確的晦氣話不當場氣暈你才怪，量你來年再沒膽量邀他參加你的生日宴會。

心態決定人生的質量，微笑可以延年益壽。人要善算加法。睡醒后說一聲：唉呀!太好了，我又活過了一天。然后，你盡情地去沐浴陽光、呼吸空氣、品嘗美食、尋找快樂，不要數著指頭算死期。人算不如天算，何必傷精費神。我們經常遇見一些農村長壽老人，他們連自己的生辰八字都說不清，餓了的時候粗茶淡飯足以飽腹，困了的時候草席破被亦能呼呼大睡，每天清心寡欲、無憂無愁、按部就班地過日子。這種不記壽辰、不念得失、不算死期、難得糊涂的處世觀，很值得城里人學習。

四

以上胡說八道，意在賣弄頤養天年的三味藥：

一是不耿耿于懷。病來就來了，那是人為不可抵擋的事，就像一位陌生人莽莽撞撞硬闖你的家門，就是要來惹你生氣的。你氣得暴跳如雷，他越是興高采烈。你氣得肝膽俱裂、他越是有恃無恐。你一命嗚呼了，病就達到目的了。

二是不諱疾忌醫。無病呻吟不正常，有病不呻吟也不正常。無病服藥多此一舉，有病不醫養癰為患。病在身上要說，不說別人不會為你診療。生病要投醫，不醫無疑是等死。病多是由細菌組成的，它也有嘴有胃也要吃，你就慷慨大方一點喂它吧。可治的，下猛藥投炸彈消滅它。可防的，讓它吃飽喝足養著它。防不勝防、必死無疑的，你就換一種活法，盡情享受與病魔博弈的快感，哪怕賺得一天你都是贏家。

三是不以病為敵。與敵結仇終有一報，結局是兩敗俱傷。化敵為友相安無事，最終是雙方得益。有的病賴上你了，就要與你相伴一生，不離不散，你只有接納它、依著它、順從它，心平氣和地讓它和你相濡以沫到永遠。

笑對病痛，病了，盡情地找藥吃吧!工作是藥，事業是藥，生話是藥，親情是藥，快樂是藥，藥是藥。一位哲人如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