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多年來一直想在文章里用一次的詞,只是總尋不到合適的機會。曾經覺得一個有過高官厚祿的男人,忽然跑去邊塞放羊是件浪漫的事情??稍跉v史課本的文字里,卻看到我理解的浪漫是多么觸目驚心。這個詞,忽然變成過去女人的裹足,點滴的所謂美感下,是清晰可見的殘忍和疼痛。
遙遠的過去,一個老頭和一群羊的故事,穿過遙遠的邊塞和歷史的時空搖身變成凝重的詞語。區區四字,撐起天高地遠的遼闊空間,托起十九年堅貞又絕望的牧羊歲月。
蘇武本是漢使,到匈奴大概只做了快去快回的打算??擅\總是擺脫不了人算不如天算的軌道,事情掙脫了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的設想。忠誠和意外的里應外合,讓他這一去就是十九年。先是誘降,后是折磨,見他軟硬不吃,便干脆發配到遙遠的北海邊放羊。這方式應該相當于今天的勞動教養,卻有著比勞動教養更深的意義。既然你擺出寧死不屈的高尚臉孔,那就成全你的信仰。去放羊吧,去見識見識那動物的溫順,順便學會如何低頭吃草。于是那時便已人到中年的蘇武,開始了天也蒼蒼野也茫茫,異鄉孤煙下只有人和羊的悲愴歲月。
十九年的生活日復一日,只會識文斷字的使者過起了自給自足的牧羊生活,英雄的用武之地從輝煌的廟堂之高陡然變成荒涼的江湖之遠。那片遠離家鄉的草地上,人的腳印和羊的蹄印反復重疊,苦澀和憂憤如枯榮的野草,死死生生。蘇武的心像一塊優質的海綿,在牧羊的歲月里吸食著無盡的孤寂和苦悶。他正在做著悲壯的事——用氣節殺死時光。此生誰料的事情,就這樣平靜的發生。
其實,投降了便有榮華富貴,何必堅持著對皇上的忠誠。先降了,日后再設法逃離也是不錯的緩兵之計。越王勾踐不也是表面卑躬屈膝暗地里臥薪嘗膽嗎?對待頭腦并不復雜的匈奴,何必如此較真的荒廢了自己的時光,趨利避害該是人的本性。可是蘇武不是勾踐,他的頭腦中只有寧折不彎沒有忍辱偷生,在喪失尊嚴和喪失自由的選擇面前,他沒有勾踐的心機。他不要十年破吳般以茍且換來烏煙瘴氣的勝利,他為了守住清白的信仰,寧肯多付出十九年的等待。結果于他并不重要,過程里,他變成了堅貞忠義的雕像。
時間早已遠去,那些被放過的羊可能已經歷無數的輪回化成人形。蘇武的故事也褪去了鮮紅的血跡,沉淀出深邃的凜然。蘇武牧羊,從史實變成了史詩,不屈這個詞被他詮釋得至高無上又沉穩大氣。
(選自《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