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民間年畫的地域分野與時代流變

對于上個世紀出生的人來說，年畫代表一種對于歲月的溫暖回憶。“新桃換舊符”雖說是用于描述貼春聯的情景的，但也總與兒時貼年畫的記憶緊緊連在一起。一向清苦的鄉村生活因為春節的來臨而變得熱鬧起來，色澤、鮮艷的年畫將原本冷清的屋子裝點得喜氣洋洋。然而，年畫在今天已全然淡出了人們的視野。伴同互聯網成長起來的新一代不再認同年畫的民俗文化價值，而是去追逐欣賞海外舶來的圣誕禮物和平安果。但是年畫畢竟承載了更多的歷史記憶和倫理教化功能，不能也不會完全退出我們民族的整體社會記憶。所以。我們懷著一種戀舊的情愫來追述年畫的發展歷程和流變過程，探討年畫在中華民族社會發展史上的重大意義。

年畫的起源和地域流派的形成

在傳統的農耕社會里，年的意義十分重大，年畫作為張揚生活理想的價值符號，在點綴春節喜慶氣氛的同時，也反映出農民的審美情趣。

年畫的肇始可以追溯到漢代，最先是驅邪的門畫和種種神像?！逗鬂h書·禮儀志》記載:“正月一日，造桃符著戶，名仙木，百鬼畏之?！蹦铣鹤阢痢肚G楚歲時記》記載:“造桃板著戶。謂之神木。繪二神貼戶左右，左神荼，右郁壘。俗謂之門神。”桃符在后來的演化中，逐漸分化為春聯及門神畫，春聯向文字方向發展，門神畫向繪畫方向發展，慢慢變為歲時專用的張貼室內的各類圖畫，這就是年畫的起源。宋代雕版印刷術的興起，在技術上為年畫的蓬勃發展創造了條件，年畫逐漸進入歷史上的繁盛期。明末清初之際，南北年畫各個產地全部形成，天津楊柳青年畫、蘇州桃花塢年畫、濰坊楊家埠年畫、河北武強年畫被譽為中國四大木版年畫，地域特色明顯，各領風騷數百年。

中國年畫的地域分野非常清晰，民間的老年畫藝人根據年畫的藝術風格就能區分出它的產地。比如，河北的年畫有非常粗獷的鄉土氣息，山東的年畫則有非常明顯的齊魯風格，開封朱仙鎮將宋代的年畫風格非常完整地延續了下來，四川綿竹、夾江則吸收了川劇的特色。流傳至今的一句順口溜。對南北畫風做了精辟概括:“南桃北柳論畫莊，農家年畫看武強”?！澳咸摇奔粗柑K州桃花塢，“北柳”即是天津楊柳青。下面我們就以武強年畫為例解剖一下。

武強地處燕趙腹地，地勢低洼，春旱秋澇，土壤乏力，百姓的生活歷來很艱難。清光緒年間出版的《深州風土記》說:“武強地瘠入貧，物力稍絀。民往往畫古今人物，刻版雜印五色紙，入市鬻售?！边@段記載非常有趣，靠耕種土地不能維持生活，武強人倒發明了一門手工技藝，讓這塊貧瘠之地散發出民間藝術的芬芳氣息，似乎與晉中票號業的勃興有異曲同工之妙。武強年畫在清康熙至嘉慶年間發展至巔峰期，武強的年畫印制與集散地——南關有畫店144家，縣內68個村莊內有年畫作坊1587個，全國各地建立業務關系的批發店近200個，年產量最高達到1億對開張。一個小小的縣城，能吞吐如此之大量的節慶用品，那景象也真夠壯觀的!“山東六府半邊天。比不上四川半個川，都說天津人馬厚，不如武強一南關，一天唱了千臺戲，找不到戲臺在哪邊?！边@是前清時期流傳于武強一帶的歌謠，“戲”是指武強的戲曲年畫，“千臺戲”是說戲曲年畫的品種和印制數量之多。

武強年畫線條粗獷、挺拔有力、色彩單純、明亮有力?？贪嫔弦源蟮堕煾氖址ㄒ婇L，陽刻為主，兼施陰刻，剛柔相濟。呈現一種古樸稚拙之美:人物造型更有特點，大都是五短身材、夸張的頭部，重點表現眼睛，用眼睛表達心聲。藝人們把年畫畫面設計得相當飽滿，觀賞起來給人以充實、紅火吉祥的美感。一幅描繪八仙的《趙州橋》年畫，眾多人物神采各異，在均勻的畫面上還刻上了廣泛流傳的民間小調:“趙州石橋什么人修，玉石欄桿什么人留，什么人騎驢橋上走，什么人推車軋拉一溜溝”，詩情畫意。充滿了浪漫主義色彩和濃郁的燕趙情調。

中國民間年畫的時代流變之一:社會改良的宣傳工具

1903年，著名的維新志士彭翼仲在《啟蒙畫報》率先提出“改良年畫”的概念。那時候，老百姓過年，沒有一家是不掛年畫的，年畫是民俗的重要事項。因此彭翼仲提出，利用年畫為載體進行社會文明的宣傳。他主張年畫里面要體現男女平等、滿漢平等，提倡戒煙(鴉片)、戒纏足、新教育。彭翼仲的倡議提出后，很快就受到當時天津兩家最有名的年畫店——戴連增和齊健隆的響應，民國時裝年畫應運而生。在這些年畫中，畫的是時尚時裝、社會的新聞，甚至就連義和團打八國聯軍都被印成了年畫。這樣的年畫，深受當時老百姓的歡迎。而年畫的內容上，也在這一時期，發生了急劇的變化。

民族危難和有義之士喚起人民發奮圖強、力御外侮的精神。成為了早期改良年畫的重要題材。有反映抵御外國入侵的《法人求和》、《捉拿倭、俄奸正法》、《炮打日本國》、《小兒怒》、《女子愛國》等;有反映農民起義的，如太平天國《張嘉祥投降巧刺館維》，義和團反帝的《炮打西什庫》等等;還有些介紹西方民俗風情的，如《外國人做親》、《法界馬路圖》等。這些描寫現實社會和時事戰爭、反帝侵略戰爭的年畫，在當時確實起了喚起人民覺醒，促進了反抗清朝腐朽統治作用。又為推進辛亥革命作宣傳，形成了其它畫種所難有的特色，也為中國繪畫史增加了可歌的篇章。

辛亥首義成功，推翻了腐敗的清王朝，建立了中華民國臨時政府，選舉了孫中山為臨時大總統。全國各地同胞無不歡欣鼓舞。反映這次重大變革的辛亥革命年畫，陸續在各地作坊繪刻印行。如福建漳州刻印的《革命大戲武昌城》，蘇州桃花塢彩印的《上海通商慶賀總統萬歲》，山東平度刻印的《炮打南京》，安徽蕪湖刻印的《民國軍女大元帥攻打北京》，天津楊柳青印繪的《五族共和，南北統一》等，都是歌頌這一次革命推翻了數千年君主專制制度，很有時代氣息和歷史價值的珍品。民國五年(公元1915年)竊國大盜袁世凱稱帝后，隨著又有張勛復辟的丑劇出現在北京，接著軍閥混戰以及日、德開戰在我國山東青島等等，這些社會不安、人民涂炭的國家大事，在各地民間年畫中一一刻畫出來，它充分體現了民間木刻年畫藝術的高貴價值。

“改良年畫”的深入發展，使得傳統的地域分野鮮明的年畫作品，逐漸銷蝕了地域色彩，各地年畫的表現主題有了相當程度的趨同性。

中國民間年畫的時代流變之二:印刷技術的進步

中國民間年畫是用木版雕刻印刷的，由于刻版技藝的限制，在產量和美觀度上存在著一定缺陷。清朝末年，西方的石印印刷術流入中國，進入天津，對于年畫的創作和生產是一個徹底性的顛覆。石印技術出現后，許多報紙開始印刷那些帶畫的宣傳頁夾在報中，隨報奉送，這其中就包括了當時非常著名的《醒俗畫報》(后更名為《醒華畫報》)、《人鏡畫報》等。老百姓非常喜歡這種夾在報中的宣傳頁，印刷廠當然不會放過商機。拿去大量印成年畫，由此，石印年畫產生了。石印年畫的產量之高達到了傳統印刷術難以想象的地步。當時天津有一個富華印刷廠，用日本和德國的石印機器印年畫，最高產量一年是7000萬張，遠銷北方各地。當時北方的年畫，幾乎都被天津楊柳青的石印年畫所壟斷，南方則是被上海所產的年畫所覆蓋。

石印印刷術的引進，不僅大幅度提高了年畫的產量，還催生了一個新的年畫品種——月份牌年畫。早期的月份牌看起來和中國古代的書籍插圖比較像，但是傳達的信息比較時尚。比如現存較早的《滬景開彩圖》。這不僅與畫家的認識水平、繪畫技法有關，更是因為這樣才更能與當時大眾的接受限度相匹配。月份牌的發展非?？欤苣綐虻裙飘嫷漠嫾?，以自己的工筆重彩類型創作，推動了月份牌發展的第一階段。他們的作品忠實地、藝術地記錄了當時大眾心理的變化。處在世紀之交的中國大眾潛移默化地受到了先進知識分子新思想的啟蒙，開始越來越自覺地掙脫君主專制思想的束縛?？释碌纳?，于是他們一邊繼續喜愛著傳統的年畫，一邊開始品味和消費著具有現代感的月份牌圖像。

從月份牌這段身世，我們不難看出，它并不是直接脫胎于某一地、某一種年畫，雖然創作月份牌的畫家不少人就出身于各地年畫作坊，月份牌還是模糊了傳統年畫的地域分野。然而，月份牌依然繼承了中國年畫最有活力的藝術基因，月份牌的發行時間多與節令相伴，這與傳統的年畫是一致的。所以月份牌可以被視作中國年畫在近現代商業社會的一個獨特分支，但是相對于月份牌這一年畫分支的激進發展，傳統年畫的發展卻又顯得很平緩了。在1930年到1940年左右，以上海為主的幾個中國大城市中，月份牌的生產和消費量都非常大。因為與商業聯系越來越緊密，月份牌中處處彌漫著商業氣息。某一種樣式的月份牌如果受到歡迎，就會有大量的類似作品迅速涌入市場。結果就是某些格調并不高的月份牌也借機泛濫，反而制約了自身的進步與發展。

中國民間年畫的時代流變之三:年畫革命

1939年冬，在太行山抗日根據地的“魯藝木刻工作團”，發揚了延安魯藝的傳統，采用民間傳統的年畫形式，于1940春節前展開年畫宣傳活動。胡一川、羅工柳、楊筠、彥涵開始了年畫創作，在農歷臘月二十三日印制出來了第一批“革命年畫”。這些新年畫不僅大受群眾歡迎，同時也得到了領導的重視。彭德懷親自給木刻工作團寫信，表揚了年畫工作者。1940年2月8日春節，朱德在八路軍總部展開文藝座談會，陸定一做了題為《藝術工作的方向》的長篇講話，肯定了木刻工作團這次年畫創作所取得的成績，會后建立了木刻工場。

在延安，新年畫與新秧歌、新民歌同時出現，反映了解放區的新的生活，反映了人民群眾在新的社會條件下從事生產勞動、合作化運動、擁軍愛民運動等豐富的內容。這些被稱為“翻身年畫”的新年畫在邊區被作為新年的禮物，通過村公所送到軍烈屬家，常常在敲鑼打鼓的聲勢中，表現出一種最高的禮遇。新年畫很快在解放區得到了普及。

在抗日戰爭時期共產黨領導的抗日根據地，新年畫不僅密切配合了當時的政治、軍事、經濟斗爭的需要，發揮了重要的作用，而且對舊年畫的革命，更是把一種基層的民俗文化提升到一個社會政治中的一個重要領域。這場年畫革命的意義，對20世紀50年代的中國美術產生了重要的影響。

1949年11月23日，毛澤東批示同意由文化部部長沈雁冰署名發表文化部《關于開展新年畫工作的指示。這份文件發布后，各地的文教機關和美術團體積極組織新年畫的創作和出版工作，不久新年畫運動就已經遍及全國。在這一運動中，老解放區的畫家自然是首當其沖，一馬當先，而對于原來的非解放區(或稱為“國統區”)畫家，面對新的政治體制和新的時代要求，亦想用實踐來糾正往日輕視年畫和普及美術工作的傾向。以適應新的社會需要去加入革命的隊伍。所以當時不管是油畫家，還是國畫家、版畫家、漫畫家都踴躍參加新年畫的創作。到1950年初就已有26個地區的200多位畫家創作了412種新年畫，發行了700余萬份。

年畫革命對于年畫地域流派的影響是最為深刻的，因為以往的年畫變革大多集中在民間層面，很少有官方的統一行動。而這次是以國家政權的力量大力推進，年畫的地域分野明顯地被弱化了。因此，我們現在仍在討論的各年畫產地年畫的不同風格時，更多的是著眼于歷史上遺存的木版年畫，而不是遭遇時代流變的年畫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