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翔 詩人,出版多部詩集,多次獲獎。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現供職于陜西日報社。
我那時不懂得,對于所有生命的死亡,如果你看見了,都得有個儀式。就像對這些蟲子,要是能做出某個哀悼的手勢,我想,這些蟲子在簡單的一生中,會因此獲得一些尊嚴。
——題記
聽見馬的呼吸
我在鄉下度過的那些日子,還這么細密地/通著大地的呼吸?只有馬/能幫我回憶出,一座鄉村/圍繞著糧食響動的/那些聲音。它們的親切/我已經說不出來,只有在馬的/呼吸里聆聽。
對于我,馬坊不只是一個鄉的名字。
我所有與它有關的記憶,都藏在一些人的眼睛里。只是他們,在這個地方活得太疲勞了,等不住我回到他們身邊的消息,就帶著我的那些記憶,到生命應該去的地方去了。
這是我一直埋在心上的痛。
我便這樣安慰自己:在馬坊這塊屬于草根的鄉野上,只要還能記住一根草木的樣子,就說明親人在心中還占據著一些地方,自己在鄉下度過的那些日子,還能經過草木,這么細密地通著大地的呼吸。因此,什么時候回去,都會趕在鄉親們之前,先被草木溫暖地認出來。
我記著許多草木的樣子。在這塊出了長安,沿著那條向西的絲綢之路,很古典地經過茂陵、昭陵和乾陵,往北飄進更古典,在詩經里被叫做豳風之地的馬坊,我不只認識一路的草木,還惦記著一匹栗色的馬曾經多少次看過我的眼神。那眼神應該與父親有關。那年月,父親不但在村里種著小麥、玉米、高粱、谷子這些養活我們的莊稼,還用鐮刀割回彌漫著中藥味的青草,飼養村里的牲口。那匹栗色的馬,每天因了父親給它的青草,像與我有了分不開的親近。我也意識到,父親確實是像養活我一樣,內心幸福地養活著那匹馬。
我對馬的欣賞,就像對父親的欣賞,在許多時候,都讓目光沿著馬鬃滑落,一直滑落到它毛色最光亮的脖子上。那一刻,我很容易想起從母親嘴里聽來的織物的名字,比如絲綢。而真正的絲綢,從來沒有用手摸過。于是,從心里生出一種青春少年的急切:一定要享受一下撫摸絲綢的感覺。我的手,在鄉野上最富有的陽光和風的慫恿下,突然向馬的脖子伸去,一種栗色的光滑,模糊地告訴我絲綢到底像什么。等我抬起頭,碰到馬在似解與非解之間回頭注視的眼神,我才稚嫩地發現,在大地上生長得最美麗的眼睛,絕不為人類所獨享。
那匹栗色的馬的眼睛,一定是神給予的。
在這些血性剛烈之馬的身上,千山萬水都在其中涌動,而眼睛里,竟儲滿這么多的溫柔、陰郁和善性,平靜得像在這塊鄉土上,從不把多余的東西裝下。我說不清這是為什么?若干年后,我才理解一匹在鄉野上和鄉親們一樣生死疲勞的馬,在它的眼里,苦難是塵埃,幸福也是塵埃,只要知道把一身的力量獻出來,然后記著給它恢復力量的青草就行了。但那時,我只迷戀馬的眼睛的美麗,甚至在后來的日常生活中,冷不防遇到一些人美麗的眼睛,總以為是那匹栗色的馬,在人群中又看見我了。
這次回到馬坊,一半因為親人,一半也因為馬。我明白,那匹栗色的馬再命長,它的形體,早應該在馬坊消逝了。但我還想在鄉土上,找到它的一些痕跡。我是這樣想的,如果這些鄉土能保留這匹馬的一些痕跡,我父親一生喂養馬的辛勞,也就會被保留一些。如果是這樣,有關鄉村生活的細節,就會被我慢慢地,從一些想象不到的事物里找出來,并且帶著馬的呼吸,間或還帶著我父親的呼吸呢。這些都說不來,只要心追著神跡到了,我相信大地會把一切隱現。
我出了縣城,就不停地翻著深溝。縣城的名字叫永壽,這是中國最吉祥的縣名,也是我和父親牽著那匹栗色的馬,往村上馱過東西的地方。這回,我不想帶任何東西回村,只想從村子里帶走些什么。我已經聽人說過,那匹栗色的馬死時,村子里正落著那年的第一場雪。它曾那么強烈地回過頭,完整地看完它生下的栗色的馬,又生下一匹栗色馬的過程,才走出馬圈,姿勢優美地倒在雪地里。村上人沒有急于埋葬它,更沒人敢剝下它的皮,在生活特別窘迫的年月,分食一點馬肉。而是停下手中的所有活路,不分男女老幼,像對待村上最有名望的長者一樣,守在馬的遺體周圍,看著雪花一片片地把它覆蓋起來。
村里人都說,那是老天對它的一場雪葬。
我相信這個美麗的過程,只是記憶它的一切時,不想超越一匹普通的馬。
等到翻上馬坊溝,一路在心里折騰著記憶的我,奇妙地在身體里感覺到,有了馬的一些呼吸。它隱隱地,像從所有草木結籽的內心,給我傳遞這里的信息。我走下車,想讓風野野地吹吹我,也決定棄車走回村里去,讓腳步安穩地踏在鄉野上,讓泥土里的所有氣息,就這樣穿過鞋底,穿過腳心,徑直鉆入我的內心。我可以激動,但不能張狂,因為這些年,我與這里熟悉父親和那匹栗色的馬的風物,照面的機會太少了。我不知道在鄉村,這些風物身上的野性,還保留了多少,更不知道那匹栗色的馬,會把農業勞動中最精細、最質樸、最動人的聲音,就保存在它的呼吸里。
我的心開始有力地跳動了。我想,我圍繞著馬坊,具體說圍繞著這一片鄉野上的草木、糧食、一匹栗色的馬,還有父親一樣的親人們,就是要讓離散很久的心,很莊嚴地跳動回來。
走過一座土橋,我遠遠地看見一匹馬,在一塊熟悉的土地上抬起了頭。
我不知到它這么執意地抬頭,是不是因為從我身上,嗅到了什么氣味。
但我猜出,它一定是那匹栗色的馬的后裔,它能夠用那雙遺傳得更美麗的眼睛,迅速地把我與這片鄉野聯系起來。它一定會的。
它稍后仰天長嘯的一聲,我是用心接住的。
我被鳥聲叫醒
如果沒有這些鳥聲/沿一樹絨線花,很善意地/滴落在雪白的窗紙上,我不會醒來/不會在太陽出山之前,不把天人合一的/故鄉,小心地放在枕上/這樣也好,有鳥聲惦記著/也就知道在心上,如何丈量/和故鄉的距離。
我是被鳥聲叫醒的。一睜眼,看見更多的鳥聲,被晨光從濃稠的樹葉里篩下來,大面積落在我的臉上和心上。真想伸手抓一把,放到眼前仔細認一認:這都是些什么樣的鳥聲?
昨天,我打開老家鎖了好多年的木門,和從鄰村趕來的姐姐,收拾著父母住了一世的屋子。在姐姐伸手將要打開門鎖時,我要過鑰匙說:這是父母一生出進次數最多的門,它被關得太久了,讓我替他們開門吧。其實,我是想在這把黃銅鎖子上,最先摸出父母的一些氣息,在長安生活久了,生命中很需要某些東西的滋潤。我也看到了,在這座無人居住的院子里,一切在寂靜的陽光下,都發出一抹陳年的舊色,包括父親手植的土槐,也不像他健在時那樣綠汪汪的。看來看去,還真是這把鎖,讓一塊黃燦燦的銅在院子里亮著,并且在眼前亮出一些生氣,不讓我們進門時太傷感。
銅鎖被清亮地打開了,陽光也清亮地照進來了。如果可能,父母的魂也應該清亮地跟進來了。
因為任何時候,這都是他們的屋子。
姐姐一邊收拾著炕上的雜物,一邊說著些家里的往事。我細心地擦著放在案上的幾個瓦罐,直到擦出當年的亮色來。姐姐說:你才住幾天,這些盛面的瓦罐不用收拾。一個什么時候想父母了,就放下手里的農活,跑到他們的墳頭哭幾聲的姐姐,不知道我懷念父母的方式,就是想在他們用過的舊物上,找到一些生活的痕跡,更不理解我帶上幾件舊物,就像把父母帶到身邊。我尊重姐姐,或許,她的懷念更真實一些,更離父母的需要近一些。
入夜了,我躺在父母睡過的炕上,恍惚覺得躺在他們的懷里。這是好多年沒有過的感覺,總以為這輩子與故鄉淡漠了。其實一切,都沒有遠走,都在我的身上頑強地潛藏著,都等著被雨水一樣的東西來澆灌。這樣,我就可以放下生死疲勞,開始從自己身上,把屬于故鄉的那一部分,從長安的憂郁中剝離出來。夜色在屋外是蒼茫的,燈光在屋內是凄迷的。此刻,一個村子里的人,都在單純的睡眠中依靠呼吸,恢復著身體里的力量,幸福與不幸,在暗夜的土地上,變得如此簡單。
只有我一個人不能不思不念,不敢輕易把心放在夜的臂彎里。
院子里棲居著很多鳥,天不亮就會叫起來。但這么些年,我就愛四處尋聽鳥的鳴唱,早年在這些聲音里長大,真盼它們現在就叫呢。我知道,這是一村人的鳥聲,是他們在大地上用更多的樹木、青草、莊稼等綠色換來的。我家院子里的鳥聲,應該比其他人家還多,因為父親在這里種滿了樹木。
心里想聽鳥聲,就覺得故鄉之夜出奇的靜,靜到萬物的呼吸都微弱了。但夜的羽翼,仍在空氣里鼓蕩著,把許多在白天里根本聽不到看不見的游絲一樣的東西,帶到我的幻象里。我以為,宇宙間最隱秘的聲音,是神教導萬物,如何在大地上帶著善意生長。萬物能在夜色里沒有欲望地站著,突然一前一后地息聲,開始虔誠地接受什么,這些自然的生命鏈條,在這里依然保持著它的完整和莊嚴。我也想知道,故鄉在這個時候,會不會把我也當成它的一棵樹木、一棵青草和一棵莊稼,繼續傳播它的愛意?事實上,躺在彌漫著父母氣息的故鄉,我永遠是它身上掉下來的一部分。記著村里人說,父親是水命,所有草木落在他的手上,不但不會死去,一定會活得很好。我相信這話是真的,他們一生與草木相伴,許多自然的物語,也只有他們能夠聽得到。確實,父親在愛護莊稼之外,就最愛護草木了。凡是村子里能生長的樹木,我家院子里都有。不說農家普遍實用的樹木,那些在災荒年月里顯得有些奢侈的絨線樹、香椿樹、石榴樹,也是我童年看慣了的風景。今夜,父親的影子,有可能就從這些樹上走下來,在夢中繼續撫摸,他栽種下的另一棵樹。
貼著父母的氣息躺下,我想不到入眠后會這么愉快。
會把我帶到鄉村精神的層面上,從父母的簡樸生活中,思考遠比鄉村重大的問題。就像小時候,在村里遭遇多大的委屈,只要回到家里,都能被一一化解。我不能斷言我會遇到什么困難,我很相信一點,這個存在得簡樸的鄉村,是我一生的護身符。我想說,想一想農村,想一想農業,想一想農民,我們困頓于城市的心情,會由此好起來。
這時被鳥聲突然叫醒,心里一時有一些空落,但絲毫沒有責備鳥聲的意思。看見晨曦,看見炊煙,總之,看到一絲一縷很動人的生活圖景,我只有祈禱:讓我醒來吧,不能老把故鄉放在夢里。
我聽真切了,這是眾神之鳥的合唱。把它們分開來看,每一只都很普通,都是些繞樹三匝、圍屋低飛的鳥兒,身上都是些莊稼地里的氣象,眼里都是些莊稼地里的目光,嘴里都是些莊稼地里的聲音。但它們集體出沒在鄉野上,并且天長地久地在這里存在,就不能不用眾神之鳥來想象它們。更感念它們這么集中地在我家院子里叫,這叫聲里,一定捎帶著父母的一些叮嚀。
抬頭看見那棵俊秀的絨線樹上,有一只沖著我欲飛的畫眉。
我不通鳥語,不知道把我的心情,如何準確地告訴它。
這不要緊。只要感激地記住:回到馬坊的第一個早晨,是被鳥聲叫醒的,就知道我和故鄉的距離,在長久的離散之后,又一次被鳥聲縫合了。
一村人的淳樸
我沒有理由,不歸認這座/淳樸的村莊,也沒有太多的時間/在這里折磨陽光和泥土。一切都不留情面/埋沒著我的過去,只要有心/一棵莊稼,會把許多東西/重新遞到手上。我說過/我在馬坊,摸過馬的脖子/真像摸著一塊緞子。
農具的眼睛。這是誰發現的?
這些觸及鄉村生活的語言,我用眼睛喜歡著。我也由此懷疑自己,在馬坊生活了那么多年,把生命中一段最苦澀的日子,不計得失地埋藏在莊稼地里,苦也苦過,樂也樂過,一切都像是刻骨銘心的,但要敘述它時,怎么就沒有這樣的發現呢。
我不知道去問誰。我卻從此記住了:
一個人能懂得借用農具的眼睛,有可能幫助他從細節上看望鄉村。
就讓我借用犁,這種對土地翻耕得最深刻的農具的眼睛,重新閱讀一回馬坊,看看它在哪些地方,還能讓我重獲一種對于鄉土的感動。犁這種在鄉村屬于太平風物的農具,在漢畫像石上很常見,在《王禎農書》里有過詩意的描述。播種時節,它永遠在土地的心臟里穿梭,土地溫潤的氣息,使它鐵制的鏵尖,成了游走在泥土里的最明亮的鏡子,反射出扶犁者滿懷的心情,也反射出一個季節的光芒。農閑時節,它被高高地掛在房檐下,純木的顏色,純鐵的顏色,在陽光和陰影里,布滿了農業的細節。
沒錯,我要借用的,就是看穿泥土的犁的眼睛。
一個上午,我都在鄉間里走著。陽光從鄉親們很熟悉的衣服上掉下來,友善而溫暖。不需放眼望去,人的身影,就在跟前的莊稼地里,像剪紙一樣晃動著。這時,如果我真是一架木犁,我最清楚犁鏵從哪里插入,我會學著犁的樣子,把土地的角角落落翻耕到。泥土的淳樸,種子的淳樸,一村人的淳樸,犁用溫情的木頭和鋒利的鐵,每天從日出領略到日落。
鄉間的淳樸,像扶犁者把血汗滲進木紋里,那是滲進事情里頭的一種淳樸。有一年,我的一位親戚因出身被掛牌在全鄉游街,在我們村游完街,已到午時。母親知道后,端了一大碗熱面,送到關他的一個空院子里。他十分疲勞了,脖子上的木牌都不敢卸下,靠在墻角似睡非睡著,只有冬日的太陽,把一絲暖意小心地放在他的身上。被母親搖醒后,他表面沒有抱怨什么,抖索著接過碗,內心很委屈地低頭吃著。母親也沒有多少話,只是一次次地用手摸著那木牌和掛木牌的鐵絲。那些天,母親一停下手里的活,就念叨那木牌有多重,那鐵絲有多細,后悔沒有再送一碗飯去。因為在下午的游街中,有人因受不了折磨和饑餓,死在路上。年幼的我知道母親的心里不好受,但理解不了,那是一個時代集體的痛,一位靠織布種地過日子的鄉村女人,也要用破碎的心來承受。
這種本能的承受方式是否太敦厚太淳樸了?
但不敦厚不淳樸又能怎樣。
問問草木:它們在土地上如何抵抗風暴?
我的記憶中,那匹棗紅色的馬,就是父親前世的轉生,我對它的崇拜,就像是對一村人的崇拜。一位鄉野男孩,我有太多的時間,在這里折磨陽光和泥土,也有太多的野性,在這里折磨莊稼和牲口。那些小時候的粗俗,早已被鄉間用淳樸原諒了,我仍需要承認,我糟蹋過莊稼,我鞭打過牛羊,我捕殺過飛鳥,但從未抽過這匹棗紅馬一鞭子。與所有愛馬的人不一樣,我最愛馬很有力量的脖子。我的經驗中,父親的脖子和馬的脖子一樣,是身體上最有力量的部分。父親把那么重的挑著莊稼或柴禾的擔子,放在肩上走幾里路,脖子依然是昂挺的。甚或因自己家的老園子被別人強占去,連一條走人走牲口的老車道都被圈進去,而堵住數家人的水路時,父親抗爭了。一群老實生活的農民的命運,攥在另一群狂妄混世的農民手里,結果只能是制造愚昧。在村里斗爭父親時,面對一群背槍的人,他也不曾低過頭。那些夜晚,我摸過躺下的父親的脖子,那是一種賽過土地的粗糙。我以為他身上驚人的力量,就藏在這些粗糙里,也就以此想著馬的脖子。
誰知摸過之后,又是多么的不同,真像摸著一塊緞子。
我說過,父親是被村上斗爭過的人。因了這些,我在懷想這里的一切時,不免有一絲揮不去的憎意。但我長大后,父親沒有一次訴說過他的冤屈,更沒有囑我要用文字記上什么。真的,他從不仇恨這個村子,照樣在這里種他的莊稼。晚年,他把一村的路面,護理得樹木成陰,鳥聲一片。這樣的淳樸,我理解是付出比屈辱還大的代價的,但父親的一生,決不付出屈辱。
淳樸是一個村子的事情,一村人的淳樸,就是這個村子的村風。
清楚這一點,我也就沒有理由,不歸認這座淳樸的村莊。盡管一切都不留情面,在土地上埋沒著我的過去,讓生活中的許多細節,變得一下子沒有了細節。但我相信,泥土的高尚,在于只要我有心,就會通過更新的細節,把許多貴重的東西重新遞到手上。
這算不算對淳樸的一種反思?
一個上午在陽光下的觸動,我想起當年,死活要離開村子的情景。
父母是勸不住的。盡管我走時,父親還能在土地上支撐,母親已是多年的病身了。在村人眼里,我像是有追求的人,其實,我的所有掙扎,在當時是一種逃避。逃避貧窮,逃避愚昧,逃避屈辱,甚至也逃避得不到的愛情。可以說,我是在一村人的淳樸中,帶著他們身上的力量出走的。
這情景,不僅被鄉親們不記仇恨地記著,也被陽光不記仇恨地記著。
我又想起犁這種太平風物。
它用比人更深刻的眼睛,見證過我所敘述的一切。
一聲響鞭,我看見在不遠處的方田里,一位壯實的人,正在扶犁翻耕著麥茬地。我不是被泥土的腥香所誘惑,是他手里的犁,把我吸引過去的。這一刻,站在父母的土地上,我沒有過多的想法,只想扶犁走一走。讓他們從泥土里也走出來看一看,我是他們的兒子。
我的骨子里,也應該長滿淳樸。
我寫過的那些苜蓿
其實苜蓿花/不只單一地,在這片鄉野上/為女子們怒放。像我一樣/也想把根留下,只掐取生命中鮮嫩的部分/讓城里人,從幾片綠透的葉子上/就能認識一片草根的/鄉野,它有 多動人。
要說鄉村的太平風物,苜蓿應該算一種。
我寫故鄉,就是從苜蓿身上開始的。在外面上了三年學,想不到又回永壽教書,看來,那些一直折磨我內心的草根性,今生是徹底斬不斷了。故鄉對于我,自然隱藏著生命中的全部秘密,一定要放在心中最溫暖的地方,用一生的時間去解讀。
這個過程,注定在路上。
在路上,我發現苜蓿,春天多夾在小麥或油菜中間,夏天多夾在玉米或谷子中間,秋天多夾在蕎麥或豆子中間。周圍的風物隨季節,一直在變換著出場,只有苜蓿自己,數年間都站在同一塊土地上,一副獨守自己的樣子,看上去也快樂,也傷感。那時,我在縣城教書,總覺得土地就在身邊,苜蓿就在身邊,親人也就在身邊,隨時想起什么,走過去看看就是了,生活中很少思念和傷感。不像現在,客居長安,離應該近的人和事,都像在天上人間,恍若隔世。對于和自己的少年時代,有著千絲萬縷地牽掛的苜蓿,也只有在記憶中相憐了。
我寫苜蓿,是在秋末清爽的縣城里,在苜蓿使出剩余的力量,生長著一年的最后葉瓣時,想起有許多心語,這么多年藏下來,是要找機會傾訴給淡紫色的苜蓿花的。我以為,鄉村生活的直白和含蓄、溫暖和枯澀、永恒和消亡,都在一塊苜蓿地里看得到。這么軟體的植物,這么細碎的花葉,會讓泥土在一年之中,幾次爆發出生殖的力量,鄉村精神的貧窮和富有,因苜蓿的遍地生長,而顯得伸手可摸。小時候,一片緊挨著村莊的苜蓿地,就是我們生活的大部分。你想象不出,鄉村會有那么多的時間和風物,伴隨著我們成長。苜蓿長勢最旺的季節,從每天的半下午開始,我們把自己放逐到苜蓿地里,在遍地的蟲鳴聲中,追著幾只吃草的羊羔,像追著鄉野上的云朵,任由苜蓿用綠色和紫色,像母親們漿洗土布一樣,把我們周身漿洗成苜蓿地的顏色。直到大地上的霧氣升起來,我們才從苜蓿的直白、溫暖和永恒里,退出遍體草香的身子。
回家的路上,我們掙扎著想把眼睛,放在苜蓿的花瓣上。我知道,這里是蜜蜂最愛歇翅的地方,也是村里的女子們,掐菜時最容易留下手里余香的地方。
我還發現,在那些年月,村上那群穿著藍色碎花土布衣裳的女子,走在苜蓿地里最好看。用美學的眼光判斷,那應該是鄉村的時裝表演,T型臺就是柔軟的苜蓿地,模特就是村里的女子們,時裝就是她們貼身的土布衣裳。這些在今天看來,很像人和自然共同完成的一場時裝秀,其實就是那時樸素的日常生活,我們在其中,很平靜地享用著,不會有過多的激動。因為在鄉村,一切帶給我們的好處,都不會超過糧食。每一種糧食在農村,都像我們的祖先一樣,是有明確的神位的。當然,苜蓿在我們這里,既是一種青草,也是一種糧食。
它的雙重身份,從鄉親們心里,多獲得了一分尊重。
我的父親說過,苜蓿是牲口上好的食物,農忙時吃苜蓿,牲口一定有力氣,農閑時吃苜蓿,牲口一定會長膘。苜蓿喂養出來的牲口,毛色一定是光滑油亮的,摸上去絕對有緞子的感覺。夏天的時候,他要等到太陽收斂了很多光芒,變得柔和一些時,再去割一擔葉子不打蔫的苜蓿回來,讓牲口吃出一口的鮮嫩和清香來。他的經驗是,鮮嫩的苜蓿在鍘刀底下,發出的聲音也是脆亮的,鍘完苜蓿的刀口刀刃上,也有一股清香亮閃閃的。由于喜愛那匹栗色的馬,不論春夏秋冬,都有鮮苜蓿或干苜蓿把不同的香味,從它的槽頭上傳出來。確實,在父親飼養牲口的那段日子里,那匹栗色的馬離苜蓿最近,沾了它的光,我也離苜蓿最近。看父親割苜蓿,看父親鍘苜蓿,看父親拌苜蓿,再看栗色的馬吃苜蓿,幾乎成了我記憶鄉村生活的所有細節。因此,我那些寫苜蓿的詩篇里,都離不開馬或羊羔的在場,它們對鄉村的重要性,是人代替不了的。我不會忽視它們,因為在苜蓿的滋養下,它們把最好的力氣,放在上帝和我們一起,勞動著收獲糧食的過程中。
這是父親的苜蓿,也是馬的苜蓿。而母親的苜蓿,則離人最近一些。
在她不會擁有得太多的想象里,苜蓿花,就是這里的女兒花。她用剪刀剪過它,用繡花針繡過它,它貼在我家的窗戶上,是能引來蝴蝶的窗花,而穿在我的身上,卻是能引來一村人目光的花夾夾。最初,我是從母親的手藝里,認識到苜蓿花在這片鄉野上,只為女子們怒放,為她們的喜怒哀樂,為她們的婚嫁生育。從苜蓿幾片綠透的葉子上,我能認識一片草根的鄉野,它有多動人。我在詩篇里呼吁過苜蓿花,帶著這里的女子們,一定要面向天空,一起盛開,一起點燃這片被淡紫色守護著的鄉野。
在母親的精神里,苜蓿一直被認為是圣草。
她活著的時候,我家的糧囤里,總積攢著幾袋干苜蓿。這是她在每年的夏天里,把吃剩下的苜蓿菜,在太陽下曬干、揉碎,然后裝好,以防備春荒。她知道,在缺糧的時候,一把苜蓿,完全可以代替糧食救下一條生命。記得每次跟她下田勞動時,只要路過苜蓿地,她都會多望上幾眼,甚至把手放在苜蓿上,撫摸一陣子。現在回想起來,母親的這些動作,是一個心懷感恩的人,對莊稼的一種本能的反應,其實沒有多少情緒色彩。但她把它在陽光下作出來,我在現在回憶,心里還是不能平靜。
那些認識母親的苜蓿,也有一些傷心么?
我對苜蓿心懷感激,反復在一座縣城里寫詩吟誦它,還在于那時在鄉村,要得到一把苜蓿,并非易事。鄉村的淳樸,或者是鄉村的貧窮,種一塊苜蓿,為的是解決牲口的饑餓。農業在大地上的神圣,人不是唯一的,在那個簡約的年代,牲口就是農業中,一種直接超越人力的神靈。為了保護它,人只有在貧窮的草木中,選擇了獻出苜蓿。
我不清楚現在,苜蓿在牲口的飼養中,還像當年一樣重要?但苜蓿的身影,早已逃離牲口的目光,穿梭在長安的菜市上。在這個地方看見我寫過的苜蓿,感情還是很復雜的。不想父親,不想母親,不想那匹栗色的馬,就是想一想那塊生長它的土地,也有一些被揮霍的難過。
我放下手中一些瑣碎的日子,要回到鄉野上。
我寫過的那些苜蓿花,也要回到鄉野上。
我知道,一塊插花在莊稼中間的苜蓿地,在偌大的鄉野上,是要辨認一個村子時,必須死死記住的方向。
對于馬坊,這塊苜蓿地,是生長太平風物的。
看見了鳳凰
我對大地,如果還心存/一些敬畏,那應該是這座山/沿著父母們的目光,把農事里面的莊嚴/很早就教給我。那時/我沒有在土地上,見過這么多的/豐收的果實,還有馬匹/馱來一個村莊里的/幸福生活。
只要我抬頭,五峰山就在眼睛里。
關于這座山,我要以朝圣者的心態去寫它。盡管它是一座土山,山腰上的村莊、人畜、谷禾遍地皆是,世俗生活的氣息,會沿著與塬峁相接的山底,一直升騰到山頂上。但只要你稍微挪動一下視線,看一看西南方向的乾陵,再憑借地理,想一想它背后的昭陵,一種被帝國氣象擁抱的感覺,會在心里翻涌。
這是我后來對這座山的認識。
當年在馬坊,鄉親們怎么看待這座山,我也就怎么看待。他們說這山是由五個峰組成的,我就伸手看看自己的五根指頭,然后一座山頭一座山頭地數。他們說這里飛出過五只鳳凰,我就想象著鳳凰會是一種什么樣的鳥。總之,五峰山,五鳳山,都是我呼叫過的名字。
有五峰山的因緣,我知道自己小時候,是一位愛看山的孩子。坐在老家的山梁上,我會忘掉手里所有如拾柴、挖藥、挑草的活路,把目光從一些人寬大的背影上移過來,像在鄉場上反復看一部老電影一樣,在五峰山寬大的銀幕上,尋找我感興趣的每一個熟悉的畫面。老實說,我不知道我坐在多么遠的地方,就是想看看人在五峰山上是怎么走動的。我看不到,只看到成片的村莊和樹木,連炊煙在哪一座屋頂上升起來,都看得清清楚楚,但一頭牲口跑動的樣子,就是看不到。我似懂非懂地想,人在這個世界上,生來就是被萬物隱藏的。白天,莊稼把我們藏在泥土里,夜晚,燈火把我們藏在屋子里。只有自己知道自己,某一刻是在大地的哪一個角落里,為生活掙扎著。
我不敢說,一直在心里是否還裝著這座山,但在父母身邊,它們飄來的一朵再自然不過的云,或一陣細微的雨,都與天象有關,與收種有關。那個年代,五峰山立在我們的生活里,用它身上一堆云的亮度和走向,預報著一個鄉間的天氣。特別是在收種季節,一村人早上出門,晚上進門,都要仔仔細細地看一看五峰山,對著它的氣色判斷天氣,以便安排活路。村里人說:五峰山早霞,全天守家。村里人說:五峰山黑臉,風雨不遠。村里人還說:五峰山戴帽,農民睡覺。年幼的我,不僅把這些農諺當兒歌一樣記住,還老把五峰山和說這些話的人,往神秘里想。以為五峰山在他們心里,安裝著什么神奇的東西,隨時會把天上關于刮風、下雨、出太陽這樣重大的事情,給民間通知下來。
這些關于五峰山的民間版本,多數是村里一個叫旺旺的放羊人口授的。有一年冬天,我頂替父親,和他在村西的洞子溝里放過一個月的羊。雪在身邊落著,羊在身邊走著,他在放羊的溝坡里,時不時要吃一鍋旱煙。他吃煙的精神,絕對高漲和飽滿,幾分鐘內,吃得煙火出聲,吃得臉色通紅,吃得心肺透暢,吃得天底下,只有吃煙這一種受活了。
煙吃到起勁處,圍繞著五峰山的話就會多起來。
他愛用五只鳳凰說這座山。他說,如果這里有六只鳳凰,唐太宗保證會選它做陵墓。你數一數,五只鳳凰配李世民的六匹駿馬,不是還少一只鳳凰嗎?五峰山沒有做成唐朝的陵園,就成了老百姓的山,那山上的柴禾,長得比村里的樹木還高,那里面的飛禽走獸,跟這溝坡上的羊一樣多。年輕時,他在那里砍過柴,也打過獵,一心想著能見到鳳凰的影子。為此,他一年有大半的時間,都在五峰山的皺褶里度過,他應該在那里,有過許多快樂和悲傷的遭遇,只是把它深深地埋在心里,不愿意講出來。他愛說五峰山,或許是對這些經歷的一次次變異的敘述。他說后來,武則天看上了五峰山,把安葬自己的地方選在它的西南方向上,修了高大的官婆陵,為的就是死后,能聽到鳳凰的叫聲。
我以為他講的都是真的。
后來才知道,他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在編故事呢,因此很敬重他。他活著的時候,我只要回到村上,都要去看他。提起他講的五峰山的事,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說看見我當年身單力薄,在雪地上穿得又是那么少,瞎說些故經,讓我笑出聲,身子能暖和一些。這更牽動了我的心,想用一生的時間,記住這座山和這個人。只是現在不知道,已經在地下躺了好些年的他,是否也聽到了鳳凰的鳴叫?
他說的官婆陵,就是乾陵,在馬坊的鄉村里,人們都是這么叫的。
從此,我只要走到田野里,在挖草的間隙,找一塊高高的土坡坐下來,一邊看看五峰山,一邊看看乾陵。長大后,我對大地如果還心存一些敬畏,那應該是這座山,沿著鄉親們的目光,把農事里外的莊嚴,很早就教給我了。那時,我沒有在土地上見過這么多的豐收果實,還有馬匹,在今天馱來一個村莊里的幸福生活,但內心的快樂,在再貧窮的日子里,依然是存在的。
由于五峰山位于村子的東面,一年四季,太陽從那里出來,月亮從那里出來,風云從那里出來,雨雪從那里出來,以至得出這樣的結論:這塊土地上的一切,都是五峰山給予的。這些小時候的生活印象,至今還涂抹不去。只要回到這里,一切都還像當年一樣,在田園里有節奏地進行著。
真的,這次回到老家,我大大方方地回到了馬的呼吸里,回到了鳥的叫聲里,回到了苜蓿的怒放里,回到了一村人的淳樸里。對于緩解身心里淤積的生死疲勞,這些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我沿著五峰山,或一些人寬大的背影,在老家看見了鳳凰。
五峰山,我想跪下來說出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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