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云 男,1963年生人,大學中文系、魯院青作班、陜財院研究生班畢業,陜西作協會員,近年在全國各類報刊發表文學作品、經濟思考文章百萬余字,出版過個人文集,現為陜西寧陜縣委常委、副縣長。
閉上眼睛想見老家,老家是在大巴山的腰間的。老家的人喜歡自耀,說咱是住在巴山的腰眼兒上的哩。那便是說,是住在了巴山的風水里的。
老家偏遠,不說縣城,離最近的鄉上,也是不下百余里地的。無論從城里走,還是從鄉上走,一整天的漫上坡,直累得人只有出的氣,沒了入的氣的時候,便叫人猛一抬頭,看著了一道猙獰的埡口了。奔命地攀上埡口,一股老風撲面而來,向下一看,一個清楚的村子,白墻青瓦地坐落在谷底里,聚聚散散地很有些古意,那就是我的老家的村了。
離著城鎮的遠,便修積得樹木濃透得優越。四面環山,山都高大,山上一律地布滿了樹木。樹木降到谷底,也漸漸稀疏起來,油黑地便多了。小時候在老家寄住過三年,記憶中老家的天地間,全是玉米。
剛過正月,村人便忙碌得有板有眼。先是候了上好的天氣,把豬圈里、牛欄里、羊樓里的草肥糞扒摟到場院上,攤開來要曬褪了水汽。正月沒過完,天氣一早一晚把地還凍得板結,小北風也還濡在林子里積著勁兒,一入夜便吹得水硬,那攤曬的草肥糞,一冷一熱地竟酥碎得已然握不成團了,女人們便趁了兩頓飯間的閑身子,用了長柄的薅鋤,將那草肥糞搗得更加的細碎,這便是春里種玉米的上料了。若是耕地離得場院極遠,便也早早地去清理了地邊子,清下的碴碴草草和地皮子,堆垛得柴禾的模樣,一把火煨燃了,一氣燜燒個三五天,直燒成了暄騰的火糞。那火糞待得整地時,家里的漢子又爬山磨嶺地擔了水糞,澆得透脹,拍實了,再捂漚個三五天,直到有了酒曲子的氣息了,下種時坐成底肥,莊稼便會瘋張地長得長大。
清明一過,太陽和水汽都向上涌,日子一天熱似一天。小時候在村里學了句歌子:窮人莫聽富人哄,桐子開花就下種。待得老墳上的清明吊兒顏色褪了下去,坡地里、趟地里、二荒地里、抬田里,該種洋芋的先是種上了洋芋,洋芋間留了一犁寬的壟子,待得洋芋冒了芽兒,早玉米便種下去了。也有一抹子只種玉米的,只比春洋芋遲不了幾天。天氣逼人只穿件夾衫時,洋芋長到了人的腳脖子,而玉米則到人的腰際。好像一眨眼的工夫,冬里空空的地界里,一色地換上玉米的青翠身影了,那青翠連通接著四周匐涌下來的老林子,好似是從天上一直鋪下來的。種下莊稼的村子,變得聲息安靜了許多,村人在地頭打盹的當間,滿耳里就響徹著莊稼生長的細小的聲音,像撕粽葉的聲音,像蜻蜓點水的聲音,像小娃兒吸他娘的奶水的聲音,也像極了一枝淘氣的狗尾巴草在搔癢著草帽子下面半瞇盹著的農人的臉哩。
與天地齊平的玉米,直長得比人的頭頂都要高了。玉米自己列著隊,向左看,向右看,向前看,向后看,都是十分刻意的樣子。它們的四周是樹木和篁竹草,或者葛根一盤一盤地覆滿了巖頭。小時候,我看到玉米總是要學了樹的樣子長著,卻比樹張揚得多,它們一天一個樣子,長高,長粗,根須發達,把腳下的土總是脹得一天一天地炸開了裂子。不待開始揚花,玉米地里就散發起棒子的奇異的香氣來,這時候正好是農歷的五月端午,到處都在吃著粽子,而天氣更熱的地方,比如城里蔬菜隊種的早玉米,新的玉米已經上市了,老家的玉米也在掛拉著棕色的胡子,在風中搖晃,發出往年鄉下教書先生念“三字經”的腔調,它們也在快快地成熟了。
春天快要過完的時候,老家的侄兒黃克孝又帶了信來,叫我回老家過端午節。他誘惑我說,粽子都包好了,用井水浸著。粽子是蓼竹葉子包的。粽心里加了紅小豆。春天里才采下的蜂糖,在瓦罐里裝著。米酒也醒著了,正好甜酸適中??诵⑴c我年紀相仿,一直是大大咧咧的印象,說話總是夸張得很。這些年在東莞做工,一直是做著倉庫保管的。今年春節,他就帶信叫我回去過年,我只是因了縣里工作太忙,騰不開身子??诵⒓s我的時候,剛好縣里的民工洶洶地回了潮,從十月里開始,民工回來得驚天動地。經濟上不好了,鄉村人也跟著受了影響。我直是奇怪克孝的穩重與沉著,打了電話問情況,克孝在廣東那邊說,我好著哩,暫時不回呀!可臘月二十幾里,克孝終于還是回來了,說回來過過年,過了年再說呀。我想克孝工作是穩定的,心里便為他高興著。只是我縣里的事多起來,一個臘月,一個正月,我們書記呀、縣長呀,都放下年終總結的煩事情,到了鄉下走訪人家,以為這一下子回來半縣的人,情況是嚴重的哩。因此這個春節,我并沒能回到老家去。
我知道克孝是誘我早些回一趟老家的。我寫這稿子時,今年的端午還有二十來天哩。他那粽子呀、米酒呀、蜂糖呀,自然還是沒影兒的事。但克孝的夸張,卻叫我有了回一趟老家的興致。清明我便回去了。給我祖父上了墳,指揮著克孝他們一幫子晚輩給他們的太爺爺燒香磕頭。見面后,自然是在克孝家住下,第一餐飯,擠擠挨挨一大家人,來看我的都是侄兒輩的,叫著我表爺的,是侄兒們的兒女,一律的新面孔,又熟悉得很,從他們的木木的或爽朗的或羞怯的或憨厚的表情中,我還是看到了他們娘老子早年間的樣子,心中便感慨時間過得快,一晃眼的工夫,我們一幫子玩尿泥的鄉下小子都成了中年人了。我記得到了克孝家,剛坐下一碗老茶還沒喝畢,我是笑笑地問了克孝一句話的:快把你蓼葉包的粽子端出來呀,害得我口水流了一路哩!克孝臉厚地笑道:哄你老人家嘛,想你老人家回來接見我們晚輩嘛!我說克孝你個騸經包子!哄起你叔來了!克孝說:動機是好的,想你老人家了,感情的基本面是好的嘛!這話就嚇了我一大跳?;久妫侨ツ暌詠碇袊盍餍械囊粋€很專業的詞,竟然從克孝這樣一個農民嘴里溜出來了,盡管我知道克孝他們一幫子弟兄,上十年都是在外打工的,但年年回來,農民的基本面是沒變的。我就笑笑地盯著克孝看了半晌,心中感動而眼睛有了潮濕。
在老家幾天,基本面成了克孝的口頭禪。比如給我祖父上墳時,墳前墳后碴碴草草似乎有日子沒清理了,我就埋怨侄兒們的懶惰??诵⒄f,基本面是好的,都孝順著哩。比如大家一齊聚著喝醉了酒,那務了工卻一年的工錢并沒要回的幾個侄兒大罵老板的黑心,克孝也說,基本面是好的,頂壞的老板還是少數。我問,過完節,哪些人出去了呢?一算計,有一多半的人沒著落,在家呆著??诵⒄f,務工嘛,屬于正常,有工做,沒工做,都是基本面上的事,有了就做,沒了就另想法子,情況的基本面是好的。我幾次就笑出聲來,說,黃克孝,你個大諞子嘴,你啥時候學得像個專家了,啥都叫你說成了基本面,我看你基本面是在諞經,盡給人灌藥米湯!克孝說,沒灌沒灌,基本面是這樣的嘛。還是基本面!
清明時節的老家,山山水水都在發著青。日子的暖和,叫人生出倦意來。連著走了幾家,吃著正月里留下的酒酒肉肉,胃口好得不是自己的胃了。雨一陣太陽一陣的鄉村是安靜的。土地都整理得清敞了,等著下一個合適的日子就下了種。在家不走的,多是克孝年紀相仿的一撥,過去要么下煤窯,要么做保安,要么搬大件,要么在建筑上搬磚和泥。克孝算是管理階層的?;盥凤@得輕松,因此回來就體面得多,顏色也就周正些。克孝也是能喝酒的,在老家的幾天,每天子侄們接我吃飯,都是克孝陪著,我醉的時候多,克孝哩,喝得高興了,就說他的基本面,有時大著膽子說到我,說你們的基本面也是好的,操了該操的心了,這就好,經濟么,還是那個基本面,就算壞,也壞不到哪里去。早晨起來,在克孝院子里坐著喝老家的老腳片子茶,苦意十足而叫人清爽,我就問,克孝,你是跑慣了外頭的,總不成就在家呆下了吧!克孝笑笑道,我就在家呆著呀,不出去了呀!于是,說話夸張的我的侄兒黃克孝,叫我知道了他的算計:他是要在老家養豬的。我同時也知道了,克孝也是失了工作的。做了好幾年倉庫主管,說不叫做了便不做了。克孝說,廣東的基本面就是這樣,工廠倒了不老少,像我這樣的,又是沒多少技術的,沒了工作,很正常哩。我是屬于再進城也出息不大的那個基本面里的哩!克孝與我同年,小了我的月份。小學三年級時,我們同過班,在老家的小學里,學會了寫自己名字和一加一等于二。以后我進了城,直到上了大學,克孝大約小學也不會讀完的。
告別克孝們的基本面,我回到縣里,每每看到滯留在鄉的農民兄弟,總會想起克孝的“基本面”來。我沒再聽第二個類似克孝的人,說過“基本面”這話,但這個詞像似了一窩螞蟻,爬得人心里、皮膚感覺很不好。對于克孝的養豬,我是時常打電話問著的,前幾日終于建起正大模式了,計劃今年先喂二百頭??诵⒛贸隽俗约簬啄甑姆e蓄,又在信用社貸了萬多塊,光光鮮鮮地把個豬場建立起來。過了幾天,又知道克孝跟村上人都簽了合同,約定今年所有的玉米他統一收購,他是想再建個豬飼料廠的。我有些擔心,電話里說,克孝,你要想到風險呀!克孝說,喂豬么,農家活兒,只要講科學,大利小利總是有的哩。
秦嶺山里的玉米也開始下著種了。今年閑地少。不似往年。往年打工情況好些時,鄉下的地大面積的是閑下了的。前些年撂了荒的,今年早早地就叫農人們翻開了。地是好地。在老林子間的谷地里,土地油黑,蛐蟮肥大,養尊處優的地蠶被翻開晾在大太陽下,丑陋地扭動著身子??h上種子公司的報表顯示,今年種子銷得快而且多。我們倒開始發另一個愁了:前些年退耕還林面積大,二十五度的坡地,多數是質量好的,今年糧食加了價了,農民會在退耕地里種糧嗎?叫鄉鎮一查,果然有。連忙發通知,制止了。地少了,農民有些氣,說沒了地,做個啥哩嘛!縣里便組織了核桃樹苗,叫農民栽植;又運回來草種,叫在退耕地里種上草,用了草喂羊。
老家的玉米也大面積地種下了。我知道那都是克孝的合同面積。老家地好,隨便懶種,收成也是不錯的??诵⒔o我說,他叫村人今年都種營養缽,這樣成熟期要早,收成也高。我說,營養缽不是早就沒人種了嗎?克孝說,我給補農膜呀,我還簽死了合同了呀,不是營養缽玉米我不收呀!營養缽是一種玉米豐產技術。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在秦嶺巴山里很風行,解決了山地人吃飯問題。只是日子好過之后,農民工大量外出,漸漸地便沒人種了。每年的種玉米,也只是牛犁開,鋤子刨開,丟一把火糞丟一粒種子,再用土一掩,任著它自己長了。有些年回到老家,正是七八月間薅玉米草的要命時候,地里人卻少,大塊大塊的地,草跟玉米稈子一般高,從地邊上走過,冷不防地會從玉米地騰地飛起一只野雞來,或者蹦出一只麻兔子,嚇人一大跳。秋里玉米收得也懶,有些背陰地里的,干脆秋了風,不成熟,就矗在地里,叫野豬啃,野雀子啄,秋天的鄉下,竟然落寞得很了。
早些年是見過鄉下薅玉米草的情景的。種玉米的山里,薅草是一年中農事的大節氣。講究吃蒸飯、燉臘肉、喝老酒。天高日頭毒辣,瘋長的草要趁了大太陽薅,好叫大太陽幫忙曬死。這樣的時候,是要結成活路幫子的,家家互助著結了大的陣勢,幫著一齊薅。還要組織了響器班子,兩三個能敲打的能唱的,站在賽口的上方,大唱鑼鼓草的歌子。一般是現編詞,誰干活不出力氣,便作踐你是頭只吃不干活的懶豬;如是手腳慢的,落了幫了,便唱你昨黑下沒干好事;薅得一陣,大家都累極了,那唱的就唱小寡婦偷人,最是風騷的是唱《十八摸》,十八段詞唱完,活路便做完一多半了。快要薅到地頭上時,是最為熱鬧的,叫搶頭陣,此時那鑼鼓響器敲打得一片起陣雨的急迫,薅草的男男女女也一齊地鼓噪著,一合聲地,人聲與鐵家什的碰擊聲響徹一片,忽忽拉拉地就一陣風似地搶到地邊了。得了頭陣的,晚飯上第一碗酒就歸了他了。還有一樣好處,這人本日內與哪個娘們騷情,說葷話,都是不得介意的。
我電話問克孝,今年老家種糧積極性高嗎?克孝說,種玉米的基本面是好的,有人收,有人補貼,到底算是一樁大事了嘛,不了,還怎么著呢。我想見老家的玉米是與四周的老林子接上了氣,整個天地間,全是青青的玉米,諞嘴子黃克孝站在他家的地壩里,看了喜氣的玉米地,會說,今年的玉米是收著了,總的基本面是好的嘛!
責任編輯 劉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