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

沈鳳國 曾發表散文、隨筆多篇，現供職于山東日照廣播電視大學。

秋風吹，大地上的水一夜之間變得俊利，讓俗世物事不可接近。春水泛濫喧囂柔軟魅惑，夏水恣肆橫流輕浮浪蕩，冬天的水威嚴如刀咄咄逼人，只有秋水寧靜澄明蘊含智慧。無論是在城市還是在鄉村，無論是在公園還是在山野，無論是一潭還是一捧，也無論周遭的環境有多么喧囂多么熱鬧，秋水都了無雜質和躁氣，靜若處子，任憑什么也不能將她的寧謐侵犯。澄澈如詩的秋水之中消失了游魚的蹤影，甚至連微生物衍息的影子也尋覓不到——到底是什么樣的力和場將這些生靈一夜之間帶走了呢?

偈曰:“佛觀一缽水，八萬四千蟲，若不持此咒，如食眾生肉!”秋水已把種種名蟲過濾在了季節更替的慈悲的護生漏勺里了，濾掉的是輕浮，是愚鈍，是固執，是傲慢和偏見。由此，水變得澄明、透徹、誠懇、智慧、謙卑，擁有了善待萬物生靈的慈悲。在我接近秋水的時候，我感受不到秋水的心曠神怡，它寬廣內斂、從容安詳，躺在廣闊的大地上，靜靜照耀著古老的天空。我看見古典中國的線裝書里那一抹俊利的智慧，由先哲從秋水中掬得，它寂寂無言，卻又瀟灑出塵，它照耀過《莊子》的飄飄衣袂，照耀過《詩經》芬芳的柏舟，照耀過《古詩十九首》掛滿思念的窗欞，照耀過曹植，照耀過王勃，照耀過李贄，照耀過袁枚……照耀過歷代中國書生澄澈的心魂。我恍惚看見涉水而來的祖先、馬匹和經典，以及由此衍生的萬事萬物，在過去的時光里，遙遠得有些傷心，但是，水給我們帶來了安慰，給大地上飽受艱辛、努力生活的人們以慰藉，讓放逐路上漸漸渾濁的浪子找到了丟失已久的鏡子和迷失在歧途上的魂魄。

當我坐著火車穿行在秋夜中沉睡的中原大地，我看見車窗外一閃而過的諸多水，河流、湖泊、池塘……呈現線形、圓形、方形等各種形狀，它們在車窗外一閃而過，恍如親人們熟悉的臉龐，如今變得一步比一步愈發遙遠了。于是，車窗內，秋風的氣息愈發重了，人們被各式各樣的鄉愁包圍，有的人甚至咣當咣當地哭了，像個滿醉的酒瓶子。當我坐著輪渡從煙雨江南渡到蒼茫江北，寂靜的秋水從船舷處分別而行，游輪儼然一把利刃，緩緩割開秋水的胸懷，波瀾不驚的寬闊江面上留下了一道憂傷的傷口，有人在默默懷念著曾經潛游在江水的疼愛，如今流到了什么地方。有一年，故鄉的一位女性在山頂的一泓秋水中自沉，當一個男人從中將她的軀體抱出來時，她的面容沒有絲毫被水侵害的意味，依舊安詳，仿佛睡著——她是死于自己的愛——和相愛的人私奔不成，就在秋水的懷抱中果決地殉情吧，那緊貼在額頭的一葉水草分明是一道清晰的吻痕。

秋水又蘊含哲思。秋水是照耀渾濁塵世的一面鏡子，它目睹了發生在這個世界上的所有事實和真相，但它總是秘而不宣，不發一言。它是大地的一扇秘密之門，只曾吸納，不曾傾吐，編織著越來越長沒有盡頭的故事，如果你有幸得以進去，最好把門鎖好——反觀自我，我們真的能找到那扇普魯斯特夢想的智慧之門嗎?

水啊，水……用自己緊縮的宮門收藏了塵世間多少美麗的物事啊?最早的時間里，月光充盈的晚上，一只黑陶罐在水邊誕生了，它靜靜地躺在水邊的草叢里，懷抱著金木水火土賦予的魂魄，它是沉睡著?哦，一定不是!在這樣月光充盈流水脈脈的晚上，它如何能睡得著呢?它寬闊幽靜的腹部明明是在思索，內心的思想和流水月光一呼一應，掛在嘴角的，是甜美和智慧。我卻時常抱著懷舊的心情而來，不是丟失了鑰匙，就是找到鑰匙卻換了鎖。而在這之間，有老人告別世界，回到曠遠，更有嬰孩剛剛降生，來到人間。生死交替之時，一個光輝的女性懷抱一只白羊，來到秋水邊，天地之間無疑目睹了一出偉大而原初的景象，那一定是我們夢幻的原鄉，要不，為何它讓我們這樣充滿熱愛，以至于怦然心動難以自持?那時看看近處，一片紅土，冥冥無言，仿佛一副受傷的嗓子;而遠方，卻是白云一片，寂靜無邊。

“過去之心不可得，未來之心不可得”。哦，明澈，這世間的鋒利之最。當你懷著貳心靠近秋水的時候，你一定是羞愧的，你包裹著塵土的肉身不足以讓自己產生傲慢和懈怠，你的眼睛里揚起陣陣淺薄的沙塵和風暴，你的狂放和不羈在寂靜、慈悲的秋水面前是那樣輕浮，那樣不值一提——茫茫人間，有多少人在秋水之前盲了眼目，關閉了心門?

光陰只在水面疾走，生命的神秘拿什么以印證?秋風吹徹所有，只剩下物事干凈的骨頭。一個個過去的我在水面一閃而過，恍如一夢，過去的我和現時的我到底有多遠?哪個又是真實的我呢?回望來路，生命何以了悟?

緣緣堂里的佛子身披一襲秋水裁成的衣裳，一張一張地畫著護生的勸誡，清理著塵世的殺伐，護生即是護心哪!多少人在秋水之畔看見了自己前世今生的身影匆匆?又有多少人在光潔如鑒的水面上看見了自己善良如羊此情可待的心魂?當我在傍晚走在回家的路上，慈祥的霞光籠罩了萬物，我忽然感受不到時間的流逝了，好似許多年的秋風吹到了一起，吹了一千年，很多事物都凋零了，頹廢了，瓦解了，惟有秋水，依然靜好如詩。

責任編輯 苑 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