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陽之宮

龐聯昌 陜西省作協會員。出版散文集，在《延河》、《美文》等報刊發表散文、隨筆多篇?，F供職于咸陽市旅游局。

一

涇河、渭河經久滋潤出的一方沃土，閃爍著童子式的純情和天然，是天生的圣境和氣象萬方的所在。

在沃土上，四季的風雨自是隨心飄搖著，地頭埂畔一直盛開著耕夫開心的笑顏和迎風飛舞的花草。

桃花梨花，粉了白了，一直蕩漾在三月四月春風的波濤里，含蓄得像少女。

燦燦如金的種子，枝椏伸展在溫熱的陽光下，光亮得像激情飽滿的情緒。

秋風高遠的下午，昏鴉和夕陽依然慢騰騰地跌落到并不遙遠的黃土溝下。

晴雪的早晨，偶爾在茫茫雪野中探頭張望的青苗和靦腆的小村姑一起，眼神羞澀地翹首欲望晨陽。

沉靜是土地最初的本能。

它靜默在二十三個半世紀以前的，沉靜得似含苞待放的閨中少女。

清脆悅耳的牛鈴和悠然自如的炊煙用自己矜持慣了的節奏，周而復始地把月亮和太陽遙寄在不見波瀾痕跡的天幕上。

肥沃是應當豐收五谷和情緒的。百里之外的秦王，是在百里之外，他期望著在這方山水俱陽的寶地上孕育出新的希望。這樣的沃土可以滋養種子和夢想。

二

疾馳的馬蹄聲敲碎了某一個黎明時依然死寂的土地。沉默已成往事。

“諸侯卑秦，丑莫大焉!”一聲有些激憤昂然的驚嘆、一陣戰馬的嘶鳴和初升的太陽一起沸騰了這片土地。

是秦孝公的慨嘆和馬蹄聲吧?！爸疥I、秦徙都之”。歷史的犁鏵翻開黝黑嶄新的泥土，泥土是馨香的、會催生果實的。

一定是某種神秘的信息吸引了他的，或者是某種事物暗示了他吧，總之他要在這樣的土地上播撒一粒種子的。

三

是種子就要發芽的。果然，不久之后的一百多年間，這片土地上有二百多座宮室在陽光雨露的滋潤下如春筍般陸續破土而出，巍然為壯觀宏大、富麗璀璨的一片宮海了。

想必是在馳馬佩劍、征戰廝殺的日子里身心有些疲累，是需要在宮里好好休養和放松的。不久前結束的戰事中，雄偉的六國宮室實在讓人向往，可是他的鐵蹄和利箭已經把它們摧殘得遍體鱗傷、凋零不堪了，更不可能搬來咸陽的，假如在咸陽建起齊楚燕韓趙魏風格的宮室該是何種景象?

于是一個帝國和風格各異的離宮別館在格斗殺伐的刀光劍影黯淡之后矗立在渭水之濱。

宮是孕育的場所，生命的萬物都源自于宮的。皇宮、王宮、后宮、子宮等等滋長了多少靈動之物的。土地是種子之宮、時間是歷史之宮、原因是結果之宮啊。

可天是包容一切、神秘無邊的宮室，天帝和神仙們就住在天宮的。

帝是民之天，住在天宮里是合適的毫不為過的。始皇是要住在天宮的，咸陽之宮應該是天宮，他已經在征戰六國時不止一次地想過如何修建天宮。

天宮是什么樣子，當然他沒有見過?？墒敲慨斠龟@人靜的時候，李斯一定許多次陪同他遙望過天漢、遙望過紫微宮。那里的氣象和美景實在讓人神往不已，多次激蕩起他不可按捺的欽仰之情。他神往燦爛永恒的星辰，那種熠熠生輝、經久不衰的景象啟示著生命的長度和深度。

銀河兩岸閃爍著無數的星宿，北極耀眼在群星之中，是主宰天宮的星宿之王。這種情形暗示著萬界之君的威儀和尊嚴。他是人間之王，要有天帝之風。渭水涓涓輕漫而流，恰好是璀璨閃爍的銀河。做了咸陽宮的主人，就要有王者氣象。咸陽宮要像紫微宮的，還要有信宮、望夷宮、蘭池宮、阿房宮等等像眾星捧月一樣簇擁著它的。

他一定也給李斯描繪過宮室之夢，訴說過與日月同輝、天地共存的夢想。

猜想咸陽故土上壯觀宏偉的宮室氣象，一定讓二十多年后給這個朝代送葬的沛縣人劉邦驚呼嗟嘆過、一定是讓項王在悲憤交加中燃起火把的。

播種了夢想的土地不再寂靜了，成為一片熱土，火一樣激烈澎湃的土地。

欲望是火，他要吞并八荒的。

目光是火，閃射出強霸天下的烈焰。

血紅如火，李斯、荊軻、四百多儒子的血流浸濕了史冊。

楚人一炬，火光映紅了天漢，比海還深的咸陽之宮灰飛煙滅、化為烏有。

……

兩千三百多年前的陳年往事被渭水汩汩地沖刷走了，巍峨壯觀的咸陽之宮只留下了一堆黃土，是長滿了野花和荒草的土丘。像傷疤，歷史的傷疤。

旅人的腳步和讀者的目光一樣很是挑剔的，它們不太愿意用腳步揭開歷史的疤痕。

所以我有很多次寂然地小心翼翼地走過這片土地，不敢喧嘩，怕驚擾已經沉睡的歷史和一個帝國的舊夢。

四

野火燒不盡?？輼s的花草有著比歷史和皇帝強大的生命力。

而我不知天高地厚的腳步卻要疲沓在飛揚的野花叢中了。

荊軻斷股，身被八創。他的血一定澆灌了這種凄美的野花的。

荊軻按說沒有和秦王期遇的可能，一個不過是帶有虎性的野貓，常常是蓬頭垢面地游走在燕國街市里濁氣熏天的酒肆之中。

而秦王卻是翹起屁股、眈視別國、蓄勢待發的猛虎。

他們的愿望和行進方向恰好相反。他倆的最大差異在于秦王貪生，要美美享用富貴的，不愿意死去，想長生不老的，為此他給泰山之神表達過衷心的，還把徐福派到日本給他求尋長生之術去了。荊軻卻不怕死的，他早已厭倦與文人不能說書、與武夫不能論劍的日子，他已經怪癖得賭博嗜酒，幾乎成為市井小混混了，他是沒有力量和可能與秦王分庭抗禮的。如果要把他們扯上關系，不過是荊軻酒肆醉酒時對秦王的強權發幾句牢騷誑語罷了。

可是不可能的事情往往在人的意料之外轟轟烈烈地發生，歷史讓他們有了一次血腥的會面。僅僅一次會面，就讓歷史震驚了兩千三百多年。

他們要么不相遇，相遇就要分高下。

他們要么不交手，交手必須決雌雄。

他們要么不決斗，決斗必然定乾坤。

宮深似海、禁衛如鐵，一個外國的使者要在咸陽之宮見到秦王是不大可能的，更不要說行刺于他了。

樊於期讓秦王心惡了很久，懸賞過重金，還是不見他的首級。燕國督亢地圖也很要緊，秦王常常思忖著怎么得到它的。

燕太子丹知道秦王的心思。自己到了窮途末路，可也不能坐以待斃呀。一次成功地冒險也許會成就他的國家。他想到了荊軻。荊軻已經吃了他多年的白飯，該是他出面救場的時候了。

亡國之憂已經壓堵著他的胸口很久了，他實在想不出更有效更便捷的救亡圖存之路。

能不能在給秦王奉送樊於期首級和督亢地圖的關口，讓荊軻刺死他?

燕太子丹只有孤注一擲了。

按說一般的使者，秦王安排李斯之流就可以打發走的，他哪兒有閑工夫一一接見?可這回燕國的使者荊軻送來了他急需的東西，秦王大喜過望，是要破例親自見一見的。

“圖窮匕首見”，歷史的驚鴻一瞥就在秦王審看燕督亢地圖時上演。荊軻雄鷹般騰地而起，手持匕首向秦王刺去。

眼看著荊軻白晃晃的刀子和鋼針一樣義憤的目光就要刺入秦王的胸口，眼看著歷史就要在瞬間改變容貌，眼看著一個王朝就要在頃刻間風云變色的。

突如其來的匕首寒光讓秦王一驚而起，繞柱躲閃。滿宮的臣子們一定被這暴風驟雨般的景象嚇懵了，顧不得上前救護。只有呼喊秦王:“拔劍”。在一對一的格斗中誰勝誰敗，實在不好揣測。在荊軻的追殺中，秦王還有生命之險?？墒乔樾魏芸彀l生了變化，躲避之時，秦王已從背后的劍囊中抽出長劍，刺向荊軻。應當說秦王的劍術實在了得，只用一劍就刺中荊軻左腿。此時荊軻已經血流如注無法站立了，他只有倚著柱子，把手中的匕首奮力地向秦王擲去。匕首沒有刺傷秦王而擊中了銅柱，鏗鏘有力，激濺出憤怒的火花。在他們的交手中，秦王已經穩操勝券，末了還要氣急敗壞、怒不可遏地再給困獸一樣的荊軻刺了八劍。

“事所以不成者，以欲生劫之，必得約契以報太子也”。荊軻慢慢地順著柱子倒下去了， 他最后反擊秦王的方式是:抱恨笑罵、抱憾而死……

這一瞬間的情形歷史不愿意詳盡地描述，它選擇了回避的。貪生怕死者多疑，荊軻來朝的不懷好意，想必秦王早就料到了。一個將亡之君派使者送來急需的禮物，這本身已經引起他警覺的。思量之后，他還是佩劍上朝接見去了。

歷史把這一細節注釋為習慣，想來這是歷史的敗筆。

那堆土丘見證了這驚天動地的一幕的，每回見到它的時候，我就不由自主地想起荊軻來。在燕太子的宮府，荊軻也是日日車騎美女相伴左右，恣其所欲，很過了一陣子花天酒地的日子。燕太子丹眼看著自己的國家就要被強秦的聲浪淹沒了，兵戎相見是毫無反手之力的，沒法了，只有請求荊軻深入秦宮行刺。假如刺殺成功，也許家國還有救的。好在荊軻答應了燕太子丹的。他的計劃也很周密，甚至有藥淬的匕首。他當然知道這是一次危險的行動，是拿性命作賭注的。

一個亡國之君，對行刺這種不很磊落的行為實在不該抱有太大的期望。他希望荊軻馬上出發，而荊軻的隊伍延遲了起身時間，燕太子丹有了懷疑。盡管這樣他還是委婉地催促著，這惹起荊軻的憤怒。

開始就意味著結束，“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荊軻和高漸離在易水之畔的唱和其實是唱給自己的一曲挽歌，也是唱響給燕太子丹和秦王的挽歌。易水相送的場面應當是很悲壯的情景，他知道這一去的結局，他對自己的行動進行了充分地分析，他明白自己的生命將不久于人世。

他不從燕太子丹就得死;他要刺死秦王幾乎是不可能的，秦王不死他還得死。荊軻知道這一點的。

假如把荊軻的倚柱笑罵理解為他對秦王的呵斥，這大概是不很恰當的。他那時會懷著對命運的問責怨嘆、對燕太子丹和秦王的輕蔑鄙視。那一刻的景象有著凄絕孤寂的美感。

血染咸陽之宮后的兩千多年，正義?不正義?教科書非要給荊軻一個權威的評判，實在是要把他放到某種道德的絞刑架上再劍刺幾回的。

荊軻為誰而死，秦王和燕太子丹知道，咸陽宮也知道的……

有一種寂美的花此時在我的眼前冷峻得有些耀眼。

這堆荒土上的青草年復一年地枯榮著，我有幾回彎腰輕撫過它們并摘下了幾株，想是鮮血澆灌了的，只是實在找不出哪一簇野草的根里有荊軻的心思和血淚。

五

一只老鼠“嗖”地由我腳下逃竄而去，我站在荒草覆膝的土丘上輕而易舉地發現了它藏身的洞穴。

老鼠是不敢太小瞧的，它改變歷史的方式，有時讓歷史也會瞠目結舌。

咸陽之宮果然有老鼠的，或者說是老鼠給秦王朝調教出了像老鼠一樣的學生。

李斯在出道之前有過兩個老師的，老師的啟迪和教誨都是讓他感到卑賤之命和貧賤之身的可悲，他要尋求生命之重的。

一個就是不足掛齒的老鼠。準確地說是兩只老鼠不同的處境和命運給過他深刻啟示的。一只在廁所吃屎的老鼠見到人和狗，被嚇得倉皇而逃、不知所終，他深深地感到了廁鼠的卑微。后來，他在倉庫里看到另一只老鼠的，倉鼠很是隨心所欲地享受糧食，奢侈到游刃有余、安逸不堪的程度，他深深地感到了倉鼠的尊貴?！叭酥t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處耳!”他慨嘆這只倉鼠的從容和養尊處優。暗下決心要想出人頭地，要像在糧庫里偷吃糧食的老鼠，才能為所欲為、盡情享受。

他的另一個老師就是荀子。荀子應當是打著儒家旗號的偽儒子吧，他不像孟子那樣忠于老師孔子的。他一心迎奉權貴，為他們要開出治世治人的處方。作為荀子的高足之一，李斯忠實地實踐了老師冷峻的思想理論的。老師“性本惡”的教誨和所謂的“帝王之術”成為他一生的行動指南。

按說一只老鼠要在咸陽之宮逍遙過街，這還是有些膽子偏大了，李斯比誰都明白的。所以他最大的可能也就是陪同丞相呂不韋拜見秦王的時候察言觀色，尋找一個非常適當的機會斗膽插嘴游說而已。

很快，這樣的機會就給了他的。他為自己的粉墨登場準備得太久了!此時秦王正在勃起著吞并六國的雄心計劃，是需要高人商議支招的。瞌睡遇枕頭，李斯獻計獻策、展示自己的機會終于來了。他告訴秦王:現在秦國力量強大，大王賢德，消滅六國如同掃除灶臺庭院里的灰塵那樣容易，是完成帝業、統一天下的最好時機，千萬不能錯過。還建議秦王要吞并六國先要離間六國，防止他們合起來對付秦國。對六國的賢臣名士以錢財利誘拉攏;拒利誘而不從者，用利劍斃命后還要斬草除根，絕不給留下春風吹又生的可能。

李斯如此這般的每一句獻辭都恰到好處，都說到了秦王的心坎上。秦王心里熨帖、點頭稱是。

果然，滿載金銀的馬車和腰佩利劍的刺客列隊走出咸陽宮門，匆匆地踏上了收買和殺伐六國仁臣的道路。

入道之后，李斯的政治智慧第一次在秦王眼前閃出了惹眼的光焰。他如鼠的眼睛里游動著一絲絲喜悅、心里洋溢著小小的成就感。

一些貪生怕死的六國臣子在國運和自己性命之間選擇了后者，他們的結果是既保住了性命又中飽私囊;那些烈性如火的忠君之士在血濺沙場和亡國之間選擇了前者，用鮮血在泥土上書寫了一種赤色情懷。

六國已經分崩離析，人心如沙土一樣渙散了。

爾后，鄭國渠事件引發了一次危機的。秦王要驅逐六國之客，李斯也在被逐之列。眼看秦國氣貫長虹、勢如破竹的樣子，他如果被逐出咸陽之宮，那他仍然可能是一只廁鼠。萬萬不能被逐出去的，他成為倉鼠的希望已經露出了炫目的曙光。于是，他急忙上書一封:勸秦王不要逐客。他的勸諫之情切切，阻逐之意真真。舉秦穆公任用由余、百里奚、蹇叔、丕豹、公孫支;秦孝公重用商鞅;秦惠王使用張儀、秦昭王得到范雎的實例，把他們對秦的貢獻陳述得極是到位。果然秦王心腸為之一動，他的確輕而易舉地化解了有生以來的第一場政治危機。

此后，李斯的官運已通暢無阻了。可畢竟還是卿相之流，為人君的誘惑還大得很的。他決計要徹底掃清前進道路上的障礙，那就故技重演吧。

離間是他的嗜好，于是在秦王和韓非之間摻沙子離間，結果同班同學韓非斃命他手了。上書已經讓他嘗到了甜頭，于是再給秦王上書一封，讓那些敢對朝廷說三道四、指手畫腳、思維活躍的學士們人頭落地，結果四百六十多名儒子血染咸陽。

一個王朝的精神自由就這樣讓荀子和老鼠的弟子——一只咸陽之宮的倉鼠騸割了。

鼠類的繁殖能力實在太強了，有意思的是，和他臭氣相通的另一只老鼠——趙高，漫不經心地使用了更為高明陰險的離間伎倆，敗興的秦二世才把這只中國歷史文化的碩鼠消滅在咸陽宮外。

……

剛剛倉皇而逃的那只老鼠不見了蹤影，撥開草叢，藏鼠的洞穴隱秘幽暗，我突然踢出幾腳土來封堵了這個幽深的洞口，還用腳后跟使勁地把它踏瓷實。

我為剛才的行為實在找不出很適當的理由。一個下意識的動作讓我郁郁不已。

六

在遠處看去，那堆荒草累累的土丘像是一砣銹跡斑斑的鐵權，有明顯的風雨蝕濁的古舊顏色。

疑心時間就是一桿秤的，那堆帝國的荒土是要權衡帝國分量的秤錘。

曾經面對著藏于博物館的一砣鐵權，我很久注視過的。那是一塊完全褐黑的鐵疙瘩，面目冷酷甚至還有些猙獰，搜尋不出一點點美感，也實在沒給我有過太多的想象空間。可我也不敢過低地估計它的質量和用途，作為度量衡的權威器物，它是以后的兩千多年直到現在度量的一個標準，為我們減少過很多麻煩和混亂的。

這是李斯給人類的偉大貢獻之一。

現在，我站在一個消亡了的帝國的鐵權之上。我感到了自己的思維之重和身體之輕。

李斯發明了鐵權，不知道這樣的鐵權加重還是減輕了秦帝國的質量?他、秦王和橫掃天下的王朝是不會知道的。

想必鐵權一樣的土丘已經權衡了李斯和秦王無數回的。

七

有一條細細的土路伸向了咸陽之宮的土丘，像線索，是歷史的線索吧。

在這樣的不很平整的土路上行走，總有一些深淺不一的坑洼，似馬蹄的印子，跌宕著人的身體和情緒。

是馬蹄，想來一定是馬蹄之印，是秦王的馬蹄印跡。

棱角分明、肌腱突出的四匹戰馬，鬃毛翻飛、迎風疾馳。是巡游?是親征?抑或是祭天封禪?總之，是秦王出行的景象吧。似乎可以聽見馬蹄的嘚嘚聲和士卒的喧囂聲。

這是我唯一見到的最能惹起人想象的宮室之物。準確地說這是一幅咸陽之宮的建筑壁畫，現在我們叫做《駟馬圖》的。它已經沒有了在宮墻上的艷麗，斑駁的沒有規律的細紋讓人想到了季節的冷漠和疲憊，時間已經把它洗蝕成發黃的泥土的色澤了，可它比亮燦燦的黃金還要珍貴的。它在四季恒溫的深閨中堅守著帝國的春夢，我們把它保護得很好了，不可能被光怪陸離的世象驚擾的了。

多次細心地琢磨它，馬匹的面部表情模糊不堪的，可是昂揚激越的輪廓卻很分明。想這四匹身姿矯健的戰馬承載著一個頤指氣使的帝王和勢不可擋的帝國，踏碎了六國之王的美夢;想那技藝卓然的畫匠一定仔細仰視過帝王的豪氣，震懾于一種威儀萬方的氣象。兩千三百多年前燒毀的咸陽之宮留下的實物不是很多，所幸的是煙火和坍塌的宮墻沒有粉碎這樣一幅《駟馬圖》，在它的面前我們才有揣測秦王和帝國表情的可能。

八

咸陽宮正殿上高懸了一面明鏡，是秦王視為寶物的一面銅鏡，是為透視進朝者的心思和表情的。

這面鏡子比我們現在的B超CT核磁共振還要先進的，是幫助他知人識物的法寶。每個臣子往鏡子跟前一站，用手撫摸一下肚子，這面鏡子就能穿過肚皮照射出五臟六腑，倘若誰是丑惡奴才或者二心不忠之臣，便會被全然洞察、秋毫無遺。倘若哪位宮妃不甘寂冷深宮，動了紅杏出墻的心思，這面鏡子也不會放過她的，她的心就在鏡子里顫動。這一切的一切，萬界之君的始皇是容不得的，二心臣子就被腰斬宮外，春心宮妃便被打入冷宮。

這面鏡子當然是秦始皇治臣安邦的有力武器了，伴過他的那些幕僚臣妃們在這面鏡子面前心驚肉跳時還要鎮定成忠孝不二的樣子，這實在是一件苦痛不堪的事情。

他們恨過這面鏡子的，這面鏡子讓他們的神經有了許多緊張，也憎恨那個玩弄鬼把戲的徐福，這個陰陽先生說海的對面有長生不老藥的，還竭力地鼓吹這面鏡子的功效。他自己好了，東渡大海為秦始皇求尋靈丹妙藥去了，已經經年不見他的模樣。

徐福和這面鏡子都是妖物吧，讓他們恨得不行。

李斯聰明了一世，而這會兒卻糊涂得把性命要搭上了。胡亥雖不是當皇帝的料，是他等把胡亥扶上馬的，他以為胡亥還懷念舊情，偏聽信趙高的蠱惑，在二世與愛妃魚水之歡的興頭上跑去上奏，是神仙也不會原諒他的。胡亥把他打入牢獄之中讓他再也見不到這面銅鏡了。他還自以為勞苦功高、經國之才還沒有充分施展，還對朝廷喋喋不休、陳表不斷。

一個落魄的臣子，在牢獄中萬萬沒有鏡子可以正容的，而上奏是要衣冠整齊的，像朝見。水也可鑒人，尿也是水啊，他一定在牢獄一角攢了幾泡尿的，照了照自己后，才小心翼翼地上奏鑒書。

我把一件銅鏡，秦代的銅鏡，小心地拿在手里撫摸過半天。時間已經把它腐蝕得有了斑駁的深綠的銹跡，不可鑒人了。它的背面可依然有光滑的夔紋，想必是很多人的汗手摸過它了，秦始皇也摸過、呂不韋也摸過、趙高李斯也摸過吧，它浸透了汗漬、浸透了仇恨，成了褐色，歲月打磨出來的顏色。

想想秦始皇不斷地瞅著它的，瞅著它的時候必然是喜憂參半的。想想那些前宮臣子和后宮妃子也必須瞅它的，瞅它的時候必然是慌張不堪的吧。

我是凝視著它的，那時，一張張慘白失血、扭曲不堪的眉臉嚴冬一樣冰冷，凝固了我的思維。

九

一個強大的帝國弱小成一抔土了，這一抔土讓時間和歷史血腥了許多。

然而這樣一堆黃土的意義明顯、真切了許多，它在夕陽和旭日的剪影里長久地突兀著，堅持著一點有些悲意的敦厚的考古的美感。

天漢一樣的渭水自顧而流，縱使不時地左右漫漶南北搖擺，踐行著“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的古訓，可它卻更加平整了一個平原，只是幾千年來的流向卻未曾改變。

從前以前或者今后以后，文化意義的這堆覆土激發過或者仍要激發起無數人對咸陽之宮和刺客如林時代的想象。要確切知道秦宮之事的可能性已經微乎其微了，可這堆土引起的好奇和追問，遠比那個被項羽火把毀滅了的時代，還更具有引力的。

一只驚慌的蒼鷹由腳下飛起，翅膀劃出了堅硬的弧線，劃破了我的視野。

站在咸陽之宮的荒土上，任微風翻亂情緒，我追望著它的影子，直到我們完全跌入深秋的夕陽下。

結果是我們都融入黃土之宮了。

責任編輯 劉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