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夫 男,1961年生,陜西禮泉人,在《人民文學》、《延河》等刊物發表小說。另寫有長篇小說《日出日落》(原名《生死悲笑》)。省作協會員。
1
牛根田一輩子都是個勤快人。他最討厭人睡懶覺,很喜歡天還黑黑的就起來下地干活。他說,那種感覺很好,心里有種說不出來的快樂。
但是,當他今天睜開眼時,天已經亮得不成樣子了,太陽也已經升起老高。這種情況要是在以往,他一定會大動肝火,自己和自己過不去,甚至能抽自己一個嘴巴。不過,今天他卻沒有這樣做。或者說,是剛剛動了氣,一轉身,自己把自己又原諒了。
因為,時下正值深冬,地里沒有什么要緊的活需要去做。另外,也是因為近些日子以來,他的心情一直不好,甚至說是很憂愁、很酸楚。再加之前幾天,他還感冒過一次,至今精神上也沒有緩過勁來。而昨天晚上,他又偏偏在臨睡覺時,忍不住又向蘭蘭打了一次電話,結果,弄得他心情更加糟糕,跟掏空了似的,多半夜地睡不著覺,把身子翻過來翻過去,一點辦法也沒有。最后,竟然摸著黑爬在炕上抽起了煙,直到把頭抽得暈乎乎的才勉強躺下。這一次,竟然睡得老實,把太陽睡出來半人高了。
2
牛根田起來時,太陽已經照在了當院里。他走出屋門,表情木然地把空落落的院子看過來看過去。
現在,可以說,他心情是相當的漠然。人一起來,情緒化的東西就隱伏了下去,理性的東西就占據了主導。但這個空落落的家里暫時卻不需要他說什么或做什么。兒子到縣城念中學去了,一般的情況是一個甚至兩個星期才回來一次。而回來以后,在家里只睡一個晚上就走了。這樣,多半個月的時間里,就他一個人在家里晃來晃去。也正是這個原因,他現在很少有心情去拉風箱燒火做飯,而是改用了蜂窩煤爐子。當然除非兒子回來,他才會正兒八經地生火燒鍋做飯。當下,他已經學會了搟面蒸饃,還有做一些簡單的家常菜。
媳婦蘭蘭是在春天麥子正要揚花的時候,跟人到外邊打工去了,至今也沒有回來。起初,她基本上是一個星期往家里打一回電話。再往后,改為半個月往回打一個電話。這個原因,根田認為是因為自己家里沒有電話,蘭蘭每次打電話都是打到老四家里,然后是老四或老四的老婆來叫自己去接。老四家開了一個小商店,同時也安裝了一部固定電話。村子里沒有電話的人需要和外邊聯系或者外邊的人想和家里聯系,都是通過老四家的這部電話來完成的。
根田想,蘭蘭大概是嫌太麻煩人家,還有太浪費電話費才這樣做的。再說,每次電話打過來,也都是那么幾句話:家里好著沒有,外邊好著沒有。
可以說,根田一點疑心也沒有。更何況,在秋天的時候,蘭蘭還向家里寄了三千多塊錢,還對自己說她買了一部手機,并且把電話號碼也告訴了他。
3
和蘭蘭出去打工的幾個女人都回來了,原因是那里的工作很累,但蘭蘭仍一個人在那里堅持著。從這一點上看,蘭蘭是一個很能吃苦的人。
冬天以后,有一個月,老四沒有叫根田去接電話。但根田想,蘭蘭可能是打過電話,要么是老四家里的人都忙著呢沒顧上或是一時忘了叫自己,要么是老四家里的人來叫自己時恰好自己沒在家。
又過了半個多月,老四家的人仍沒有叫他去接電話,他心里開始有點發毛,可仍然不好意思去問。到了月底,他終于忍不住跑去問情況,老四卻笑道:想老婆了?放心,電話打來了我跑著去叫你。
根田回到家,在院子里蹲了半天。他怨自己當時沒有在老四家向蘭蘭打個電話,但再回去卻有些不好意思。無奈,他開著“蹦蹦車”去了窯店鎮,在鎮十字的電話亭里撥通了蘭蘭的電話,但結果,耳機里傳來了另一種聲音:你所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
電話暫時無人接聽,但根田心里總算有了著落。想蘭蘭可能正在上班沒有聽見。要么,就是她根本忘了帶手機。
根田在街上轉悠起來,并且有意識把時間拖長一些。很久,他又去了電話亭,這一次,結果和上次一樣。
根田一點辦法也沒有。他干脆蹲在街邊,耐心地等蘭蘭下班。
天終于黑了下來,牛根田又去撥電話,同樣的他又失望了。于是,他開始抱怨蘭蘭,好歹你接電話嘛,有天大的事你可以說嘛。
天黑靜了,牛根田懷著一肚子的怨氣開車回家。
這一夜,他頭一回失眠了。
4
牛根田一連幾天往窯店鎮跑。頭二天撥打的結果和第一天一樣,但到了第四天,話筒里傳來的聲音卻是:你所撥打的用戶暫時無法接通。
牛根田向電話亭的主人尋問究竟,主人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人家不想接你的電話,另一種情況是手機丟了。回家的路上,他反復問自己:問題到底是出在哪里呢?
不過,他還是存有希望。
隔了幾天,他又去了一次窯店鎮,結果當然是一樣的。回來以后,他有了親自去看一看的想法。只是,他沒有出過遠門,還有些怯怕,一時下不了決心。同時,他怕出去耽誤時間久了,兒子從學校回來見不到他。他還不想讓兒子知道這件事。
另外,他還擔心,自己走到半路上,電話又能打通了,這樣的話,就把錢白撂了。
根田沒有心情做飯。
他覺得心里很酸楚,覺得眼淚汪汪的。
他來到村邊的眼界山,坐在荒草地上,望著遠處一鍋接一鍋地抽煙。
山坡上,草木焦黃。梯田里,果樹裸露著枝丫,耐心地等待著春天。而山下,則是緩緩低延而去的縱橫幾百里的山地。展眼望去:溝壑縱橫,阡陌蜿蜒,村舍隱隱,一片安閑寂靜遼闊的景象。而山地再往前,則是茫茫的關中大平原。此時,卻被淡淡的煙霧籠罩著。
突然,有一只野兔,悄然地從山前一片枯了葉尖的麥田跑過,鉆進果樹園里去了。
望著山下的景物,因為眼界十分地開闊,根田的心情就不再似在家里那樣憂愁郁悶了。他試著理性地想一些問題。
他想,自己大半輩子兢兢業業、勤勤懇懇,沒有亂花過一分錢,沒有睡過一回懶覺……
他想,蘭蘭跟自己過活了幾十年,家里地里、水里泥里,不講吃不講穿,比村里好多男人還不惜力氣……
他想,難道蘭蘭變心了,難道是外邊的世界太豐富太精彩了,蘭蘭的心被迷住了……
他想,既然蘭蘭變心了,可為啥還要給家里寄錢呢,為什么還要告訴他手機號碼呢?難道變心是在這之后嗎……
他想,蘭蘭一人在外,是否遭遇到了啥意外的……
唔,根田不愿往這方面去想……
他想,也許春天的時候,就不該讓蘭蘭出去……
他還想……
太陽已經當頂了。
他終于下定決心,那里無論發生了什么事,他都應該去看一看,否則,他這個人就有問題。無論咋樣說,蘭蘭和自己生活了那么久,還為自己養了兒子。僅從這一點上說,他都應該對自己對兒子還有蘭蘭本人都有個交代。現在,他最盼望的是,蘭蘭啥事都沒有。他站起來,望著遠處,深長地呼吸了一下。他決定明天就動身,先到縣城去給兒子說一聲,然后去省城,再坐火車。
蘭蘭打工的地方,對根田來說,那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他有些膽怯,也有些心跳。
責任編輯 劉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