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蕩一生

馮積岐 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著名小說家，曾出版發行多篇(部)作品，曾多次獲獎，現任陜西省作協副主席。

得知我們岐山縣的老縣長李世慧患了癌癥，且病情日益加重的消息后，心情頗為沉重。我對老縣長的第一印象來自文化大革命剛開始的時候，那時候，我只有十幾歲，因為家庭出身于地主，不能被推薦上高中，回家做了農民。有一天，我去縣城，只見在縣城街道上，有一個人被游街，此人大身胚，國字臉，面部的線條極其分明，雙目嚴肅冷峻，看不出有沮喪、懊惱之情。他的前胸掛一面大牌子，牌子上用毛筆字寫著:走資派李世慧幾個字。他手中提一面銅鑼，他揮動鑼槌，敲一聲銅鑼，喊一聲:我是岐山縣最大的走資派李世慧。當時的老縣長四十出頭，正當壯年，他的步履穩健，目光直視正前方，一副凜然之氣。我不由得多看了老縣長幾眼，我看得見，他的神情是坦然的，內心是平靜的，即使是憤怒也是深藏著的憤怒。當然，這樣的批斗游街我在鄉下見得多了，我曾經也被作為“黑五類”子弟被陪斗過、訓斥過。人格的被凌辱帶來的創傷有多深，我是深有體驗的。作為岐山縣的父母官，作為我的長輩，老縣長如此沉著地面對現實，無疑，給我勇敢地活下去增添了信心。

后來，我聽說，面對造反派荒唐地質問，老縣長機智幽默地回答，使造反派瞠目結舌、無可適從，只能用拳腳來對付。在文化大革命那幾年，老縣長被批斗400多場，在全縣八十多個生產大隊游過街、示過眾。他先后被下放到縣電機廠、農械廠、印刷廠和縣磚廠進行勞動改造。在艱難的歲月里，他打掃過院落、街道，撿過煤渣，拉著架子車在磚廠搬磚、出窯，常常是一臉灰一身汗。沉重的體力勞動壓不垮農民出身的老縣長，怕就怕那些失去理智瘋狂至極的造反派動輒就拳打腳踢，受痛的是肉體，受傷的是心靈。即使承受著非人的折磨，老縣長也拒不交待所謂的問題，拒不承認所謂的罪行，更不愿背上“走資派”的罪名，他的強硬使一些造反派也不由得欽佩。他用一身正氣和邪惡抗爭。

我第二次見到老縣長，已到了1991年。那一年，我準備寫一部有關西府游擊隊和岐山地下黨堅持地下斗爭的長篇小說，為此，我采訪了岐山、鳳翔、扶風等幾個縣的十幾個老同志，他們有的是當時西府游擊隊的領導，有的是地下黨的負責人，有的是西府游擊隊的隊員。老縣長李世慧是我最后一個采訪的。我記得，那是1991年的暮春初夏時節，我在岐山縣城老縣長的家中采訪了他。那時候，老縣長已從岐山縣人大主任的位置上離休。年過六十的老縣長依舊神采奕奕、十分健康。

話題從老縣長擔任岐山縣人大主任開始，他告訴我，他在人大主任的位置上只干了一年半時間就退下來了。幾十年來，他一直將關學大師張載的名言:“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作為自己的人生目標，因此，他實話實說，快人快語，直言不諱。老縣長說，他在擔任人大主任期間，多次建議撤銷虧損多年的岐山縣酒廠。對岐山縣化肥廠產值產量“翻一番”的浮夸表示質疑。但是，人大提出的一些建議并未被采納。他說，人大作為監督機構就是要發現問題。但是，有些同志并不喜歡監督，只愛聽奉承之言。對此，他感到遺憾，也覺得，自己沒有盡到應有的責任，所以，這樣混日子，他良心不安，覺得對不起岐山人民。這樣，還不如退下來好。為黨工作了大半輩子，他深深體驗到，好人難做，好官更難做。

從1946年3月加入中國共產黨的那一天起，他就立志要為黨的事業奮斗終身。在解放前那段黑暗的日子，他冒著坐監、殺頭的危險，為人民的解放事業做了很多具體有益的工作。

1954年，27歲的李世慧就擔任了扶風縣的副縣長。在扶風一干就是十幾年，他帶領農民群眾修了五座大水庫，使扶風的幾十萬畝旱地變水田。后來，寶雞峽水利工程開工，他擔任扶風段總指揮。寒冬時節，西北風砭人肌骨。因為要下水作業，好多民工望著那冰冷的水直皺眉頭。李世慧挽起褲子，撲通一聲跳進了水中，民工們一看，縣長下了水，也跟著跳下去了。

為了確保工程質量，防止滲漏，必須把生石灰和土和在一起，一邊排水一邊夯實才能施工。不在水中作業是不行的。他這種能吃苦的精神，使民工們十分感動。

1965年，李世慧調任岐山縣擔任縣長。他戴一頂發黃的草帽，穿一雙草鞋，騎一輛舊自行車，從這個公社跑到那個公社，從這個大隊跑到那個大隊，這就是做縣長的李世慧。他的身影常常在田間地頭，在打麥場上，在水利工地，在農民的家中。他在岐山縣的棗林、安樂、五丈原、蔡家坡等幾個鄉鎮的十幾個村蹲過點。他和農民住一樣的廈房，睡一樣的土炕，吃一樣的攪團、包谷糝子。

不要說那些貪官那些腐敗分子了，就是為人民做了一些有益的事情的官員，哪一個沒有把身前身后的事情安排妥當?我們的老縣長李世慧清廉正直到了使一些人覺得有點不近人情的地步。他為官三十多年，從未為自己的親戚朋友辦過一件和政策相悖的事，從未用手中的權力為自己謀一分錢的私利，連自己的兒子、兒媳的農民身份問題直至他離休也沒有給解決。好多老同志勸他給兒子兒媳在城里安排一個工作，他卻說，沒有這個政策。在他身邊工作的同志說，老縣長，你看看，哪個縣級領導的兒子還是農民?哪個領導的子女問題沒有解決?他一笑:我李世慧的兒子就是農民。農民有啥不好?我敢說，這樣的官員在寶雞市在陜西省恐怕找不出第二個。

至今被岐山人念念不忘的是老縣長養奶牛的事。從人大主任的位置上退下來以后，老縣長在縣城東關的杏園村租了一塊地方辦了一個奶牛場。他先買了兩頭奶牛，后來，逐漸增加到了7頭。他雇了兩個工人、一個獸醫，連同他自己，總共四個人。因為缺乏經驗，7頭奶牛中，只有兩頭奶牛的產奶數量高一些。就這樣，一天產奶二三百斤。那時候，縣城里的人和附近的農民還沒有喝奶的習慣，就是二三百斤牛奶也賣不掉。沒有銷售渠道，只能把牛奶賣到奶粉廠。那時候，岐山境內只有蒲村鄉有一個奶粉廠。而蒲村距離縣城東關將近三十里路，要把牛奶送到奶粉廠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每天凌晨4點，老縣長就起床了，他用自行車帶上100斤奶，去蒲村奶粉廠。要去蒲村奶粉廠，要翻三溝六坡，走將近六十里路。特別是上坡時，推著100多斤奶，老縣長氣喘咻咻，大汗淋漓，又渴又累。六十多歲的老人了，干著一個小伙子的活路，不要說他是一個老縣長，就是一個老農民未必能吃得消。賣了牛奶回來，他還要拉上架子車或背上背簍去路邊給奶牛割青草。老縣長養奶牛的消息在岐山不脛而走，他的這種精神將許多人感動了。當了一輩子官，他給兒女沒有留下房子、票子、車子，他給兒女們留下的是一筆豐厚的精神財富。

當老縣長八十大壽的時候，不少和他一起工作過的老同志、老部下來給他祝壽，一些人被他感動得熱淚盈眶。一個人做一件好事容易，一輩子要做好事不做壞事真不容易。老縣長一生堅持操守，他高潔的人格品性，他的為人做官都是我們的一面鏡子。

責任編輯 劉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