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現代社會制度和學問狀況之下,百科全書式的學者已經沒有存在的可能,一個人總得在許多同樣有趣的路徑之中選擇一條出來走。這已經成為學術界中不成文的憲法,所以讀書人初見面,都有一番寒暄套語:“您學哪一科?”“文科。”“哪一門?”“文學。”假如發問者也是學文學的,于是“哪一國文學,哪一方面,哪一時代文學,哪一個作者”等問題就接著逼來了。我也是屢次被人這樣一層緊逼一層地盤問過,雖然也照例回答,心中總不免有幾分羞意,我何嘗專門研究文學?更何況是哪一方面和哪一時代的文學呢!
在許多歧途中,我曾碰上文學這一條路,說來也頗堪一笑。我立志研究文學,完全由于字義的誤解。在我幼時所接觸的小知識階級中,“研究文學”四個字只有兩種流行的涵義。做過幾首詩,發表幾篇文章,其至于翻譯過幾篇《伊索寓言》或是《安徒生童話》,就是“研究文學”。其次隨便哼哼詩、念念文章或是看看小說,也是“研究文學”。我幼時也歡喜哼哼詩念念文章,自以為比做詩發表文章者固然不敢望塵,若云哼詩念文章即研究文學,則我亦何敢多讓?這是我走上文學路的一個大原因。
誰知道區區字義就誤了我半世的光陰!到歐洲后見到西方“研究文學”者所做的工作以及他們所有的準備,才懂《莊子》望洋而嘆的比喻,才知道“研究文學”這個玩藝兒并不像我原來所想象的那樣簡單,尤其不像我原來所想象的那樣有趣。文學并不是一條直路通天邊,由你埋頭一直向前走就可以走到極境的。“研究文學”也要繞許多彎路,也要做許多枯燥辛苦的工作。學了英文還要學法文,學了法文還要學德文、希臘文、意大利文、印度文等等;時代的背景常把你拉到歷史、哲學和宗教的范圍里去;文藝理論又逼你去問津于圖畫、音樂、美學、心理學等等學問。這一場官司簡直沒有方法打得清!學科學的朋友們往往羨慕學文學者天天可以消閑自在地哼詩看小說是幸福,不像他們自己天天要埋頭記枯燥的公式,搜羅枯燥的事實。其實我心里有苦說不出,早知道“研究文學”原來要這樣東奔西竄,悔不如學得一件手藝,備將來自食其力。
我現在還時時存著學做小兒玩具或編藤器的念頭。學會做小兒玩具或編藤器,我還是可以照舊哼詩念文章,但是遇到一般人對于“研究文學”者“專門哪一方面?”式的問題,就可以名正言順地置之不理了。那是多么痛快的一大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