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歷來乘槎海外或出游異國之人,多會留下記述旅途見聞、考察異域風物、抒發旅行感受的文字,此類記述域外游蹤的文本古已有之,但畢竟鳳毛麟角,而到晚清則蔚為大觀。根據作者的身份及經歷,可大致將晚清域外游記分為官員出使記、文人考察記、留學生求學記以及信徒朝覲記四類,郭連城的《西游筆略》便是朝覲記的代表作之一。
郭連城,名培聲,教名伯多祿,道光十九年(1839年)生于湖北潛江縣,后肄業于武昌崇正書院。咸豐九年(1859年)三月隨意大利人、時任天主教湖北宗座代牧的徐伯達(Ludovicus-Cel,Spelta)等遠赴羅馬。他們由湖北應城出發,經武漢、上海、香港出境,至八月中抵達羅馬。在意大利盤桓數月后,翌年二月起程回國,于六月回到應城?!段饔喂P略》詳細記錄了此次行程,但因種種原因,一直湮沒無聞。直至1998年,周振鶴先生在巴黎法國亞洲學會偶然發現此書刻本,方重見天日。近年來,隨著學界對中西文化交流與認同的關注,塵封已久的晚清海外游記開始進入研究者的視野,但所論作品皆不出鐘叔河先生所輯《走向世界叢書》的范圍。而郭連城的《西游筆略》,除周振鶴先生寫過一些介紹文字外,迄今未見相關研究論述,實為遺憾。本文擬從科學知識的介紹、異國情調的書寫方式以及行旅體驗與世界視野三方面對《西游筆略》做一番探究,以期引起學界對這個重要的域外游記文本的重視。
一、從問道到求知
郭連城在《西游筆略》自序中說:“方今我教宗畢約,承道統于泰西,繼圣座于羅瑪,布福音于下土,施教澤于中華,西方圣人之說,信不虛矣?!庇谑恰吧顟盐饔沃?,久切伊人之想”,幸作遠游,以慰平生。這已經清楚地標示出郭連城異域之行的目的,是瞻仰圣跡,修行朝圣。既然遠游為求法問道,所記自然應為虔誠向學、解經說法才是正途。書中記述了郭連城參觀圣伯多祿大堂(梵蒂岡圣彼得宮)、瑟巴斯蒂亞諾教堂等宗教圣地的記述,描述了圣誕節、圣灰禮日、耶穌受難日等宗教儀式,也有一些追懷湯若望、利瑪竇等先人事跡的詩詞。但除此以外,書中關于天主教教義的說教很少,給人印象深刻的倒是散布于全書各處的西方近代科技知識的介紹。郭連城并非飽學之士,但他確是一個好學之士。每到一處,他總會留心那些新奇的事物,他用圖文并茂的方式記錄下了這些以前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新奇事物:可演示天地人物風霜雪雨的西洋鏡(幻燈機)、可測知溫度的寒暑表(溫度計)、為船只導航的燈塔、日行千里的火輪船和火輪車、航海必備的指南針和時鐘、地球圖,世界地圖、地球繞日公轉圖等,此外還有弦歌樂譜(五線譜)、加以羅石冢(埃及金字塔)、非洲黑人、長頸駝(駱駝)等人文古跡和風土人情,林林總總,不勝枚舉。這些插圖大多為其親手繪制,也有部分摘自西方科學書籍。對于這些新鮮事物,郭連城并不滿足于道聽途說的解釋,表現出了強烈的求知欲望,一邊虛心求教,一邊參照西學書籍,力求答疑解惑:聽琴歌便學五線譜;看自燃燈(煤氣燈)則問輕碳(氫氣和一氧化碳)燃燒之法,坐輪船、乘火車時,就詳細了解蒸汽機運動規律,并附帶寫入火輪船、火輪車略說;提到電報的功用,即說明可參考《博物新篇》;游覽火山,即述地殼運動火山噴發之理;海市蜃樓其實不過是濕氣凝空、日光返照所致;月蝕是地球公轉擋住了日光;見到噴泉自動噴水,聽說此水系高處水源用U形管原理引來,于是摳衣而上,尋得源頭乃止……真可謂時時注意,處處留心。他對這些自然科學知識的來源和出處,都會謹慎地加以注明,常見的參考書目便有《海國圖志》、《重學全本》、《地理全志》、《遐邇貫珍》、《博物新篇》、《坤輿圖說》等,可見他對西學新知了解程度之深。當然,他的這些知識積累應該歸功于傳教士的影響,在教會的問道求學,使郭連城得以接觸許多自然科學、人文科學方面的書刊,這在當時是難能可貴的。
郭連城一行,經過45天的航行,到達遙遠的意大利,雖然有輪船、火車等先進的交通工具,但旅行之苦必定在所難免。但我們從郭連城的記錄中,找不到苦悶和焦慮,字里行間透露出來的是他對異域風物的新奇和興奮,種種奇妙的事物和科學知識使他無暇旁顧,旅途之苦更不在話下。從問道到求知,郭連城對于西方近代科技頂禮膜拜的態度,并非心思誤用,可視為他對天主教信仰的延伸。因為這些神妙不可方物的科學知識在他看來,也是西方圣地圣人遺風的一部分:
經曰:凡吾儕世人,見見聞聞,奇奇妙妙,皆自主化成者,蘊奧已莫可名言。
對于一個初次走出國門、走向世界的年輕的天主教信徒而言,正是這種深信不疑的朝圣心理,加之自身自然科學知識系統的匱乏,使他對事物的認識不免粗疏,有時會將道聽途說的耳食之言當做確鑿可信的知識,一并記錄下來。于是當我們讀到半人半魚的西楞魚、上船噬人的狗頭魚以及會唱歌的海人時,大可不必斥其虛妄,這不過是??驼勫薜男膽B一時流露罷了。
二、異國情調的中國式書寫
對于讀者而言,游記中最吸引人的地方在于可以借助文字去觀看和想象自己未曾親歷的世界,尤其是與本土文化迥然相異的異域之邦。如今再來翻看《西游筆略》,跟隨郭連城的腳步,我們依然可以看到19世紀中期從上海、香港、新加坡、科倫坡、亞丁,以至開羅、馬耳他、西西里、納波里,直到羅馬以及意大利各地的情景。雖然當今世界的交流往來早已無拘無束,西方文明對我們也不再陌生,但150年前的西方世界對于晚清國人而言,確乎是超乎想象的。光怪陸離的科技器物,啁啾難辨的語言文字,異彩紛呈的宗教建筑,還有奇特怪異的風土人情……凡此種種,為讀者描畫了一幅似明還暗的西方世界的圖景,充溢著迷人的異國情調。
所謂異國情調,簡單地講,就是“對異域異族的一種特殊好奇心的表達”,“是對陌生的異國文化的渴望及其在藝術作品中的反映”(海因特·弗洛奧夫:《論東西方文學中的異國主義》。曹衛東譯,載《中外文化和文論》2005年第5期)。
讓我們看郭連城筆下的意大利瓦格納城:
地勢甚美,加之以人力培植,故花木成蹊。至于山水道路,俱別開生面。民房亦朱欄紅樓,飛閣流丹。
花木成蹊,朱欄紅樓,飛閣流丹,這些都是中國園林常見的風景,瓦格納的景觀到底如何,卻不得而知,讀者也只能從這些常見的中國化的套語俗調中去揣摩了。再看羅馬城中的公園:
周九里,內有湖山之美,不時有麋鹿出,且多飛泉畫欄,每日車鳴馬嘶者,游人也。與民同樂,此其謂與?
中國讀者對這樣的景色不會陌生,因為在任何一個山水佳勝之地,大多如此。郭連城因當日有幸與瓦格納城中的達官貴人同游,由是而生“與民同樂”之感,這更是典型的中國傳統文人因景生情的套路。陸霞山贊其文字“皆身親目睹而毫無浮詞,更喜其文辭雅馴,記述簡明”,以一個未受過科舉考試磨煉的年輕天主教信徒的標準來看,這些評價并非過譽。郭連城也自言:“余與詩文一道不求甚解,故每于吟賞之際,未必不見笑大方,然未敢虛寫景中之所無而強辭以就文也?!奔葹樽灾t之意,也顯露出一個年輕天主教徒的坦蕩襟懷。
郭連城除了用淺近的文言描寫西洋風物,最鐘情的書寫方式還是詩詞歌賦?!段饔喂P略》中詩詞很多,他每到一地,都要即興吟詠一番,雖也有幾分唐風宋韻,但多為名家名句的模擬和雜湊,無甚新意。諸如:“分付悉奴沽美酒,舉杯邀到月當頭”,分明是李白“莫惜連船沽美酒”與“舉杯邀明月”的雜糅?!皭側藙俚赜泻?,最愛林泉一味間。借問鄉關何處是,中原渾在白云間”,則又要讓人聯想起杜牧的“停車坐愛楓林晚”與崔顥的“日暮鄉關何處是”。雖然置身異域,但其筆下的詩詞卻總難脫“千家詩”的窠臼,西洋風物多有詠之,卻因才力不逮,多為“置身名勝地,宛似夢醒初。美矣西洋景,人言信不虛”之類的打油詩。為何異域風情難覓蹤跡,撲面而來的卻是滿眼的中華風味?這當然有技術層面的問題,即文學素養的匱乏,但其實還涉及了一個深層次的文化書寫問題。一個作家筆下的異國形象,其實主要并非異國現實的再現,而是對本國文化的表現。對異國了解越少,這種情況越明顯。作為較早的西行者,郭連城對西方世界的了解相當淺薄,他盡管竭力觀察西方,而看到的卻是自己;用傳統詩歌描述西方,盡管有時輔以注解說明,但事與愿違,大量展現的依然是中國文化的景觀。這種情形并非郭連城所獨有,在其后出洋的林鋮、斌椿等人的記游詩歌及文字中也存在著詞不達意的缺憾,這是早期西行者異域書寫的共性,不能苛求。
三、行旅體驗與世界視野
旅行之苦,千古同概。而在《西游筆略》中,很少看到關于旅途艱險的描寫,偶有風濤之險也是一筆帶過,處處洋溢著輕松暢快的情緒,郭連城只有在羅馬給父親寫信報平安時,寫道:“惟于納玻璃(意大利拿波里)近處,夜遭風浪,海浪如山,水由船面過,同船多有嘔吐者,男亦微覺翻胃云?!蓖侣哆^一點真實的心聲。這絕不是真實的異域行旅的寫照,以一個天主教徒的心理來看,因其心中常存著西方圣跡的圖影,他的西方之旅也就成了回歸精神的故土,因此途中再兇險也會被看做是真理之路上的種種考驗和磨礪,泰然處之,不足為奇。從當時旅行的客觀條件來看,乘坐火輪船和火輪車,已使萬里海程一變而為通衢:“前未有火車、火船之便,中西往來者多繞阿非利加洲治好望角,故有航海九萬里,泛舟三年余之苦。目下自廣東啟程,只四十五日之久,可抵大西洋意大里亞之羅瑪府,火車之利用,誠大矣?!苯煌üぞ叩母纳疲s了原有的勞頓顛簸之苦。帶來了亙古未有的旅行體驗,眼界胸襟自然隨之擴大:“莫道此間是逆旅,天涯何處不鄉關?!鳖H有幾分天下為家的豪氣。
對于知識的獲取與學習,被動地接受遠不如主動地求知更直接和澡刻,尤其對于地理學這個偏重于應用和實踐的學科而言,耳聽為虛,限見為實,只有遠涉重洋、橫跨中西之后,對世界地理概況才會有準確和深刻的見解。郭連城便以自己的親身經歷,畫圖解說地球如橙之說:“是晚船行阿非利加洲之北,夫于浩浩無涯之際,忽見崇山峻嶺屹立目前,亦可以征地圓之說矣。”為了證明自己所言非虛,郭連城還將自己從香港到羅馬的出洋路線用虛線在世界地圖上仔細畫出,讓人一目了然。真切地體驗了世界之大、天地之廣之后,郭連城在《西游筆略》卷末對國人狹隘閉塞的世界觀提出批評:
吾中國地理志書,卷軸無幾,其中所載,未盡詳明。且所言者,大半只屬于中土偏隅。而乃名之日天下地輿,未免小之乎視天下矣。
中國傳統的天下觀是這樣的:“天處乎上,地處乎下,居天地之中者日中國,居天地之偏者日四夷,四夷外也,中國內也。”(石介:《中國論》,《徂徠石先生文集》,中華書局,1984年版)眼中沒有“世界”:中國即世界,世界即中國。一番橫跨中西的西游之旅,讓這個虔誠好學的年輕人重新認識了這個廣闊的世界,原來那些言之鑿鑿的輿地圖書所言,不過是一葉障目的井蛙之語。這在當時確乎是難能可貴的。晚清中國,正當三千年未有之變局,要圖強自救,首先要認清自己的位置。中國傳統的天下觀的動搖和消解,經歷了一個漫長而艱苦的過程。康有為直到1885年才漸收包括《海國圖志》和《瀛環志略》在內的西學之書,為講授西學做準備;梁啟超1890年進京會試,途經上海,偶然購得《瀛環志略》,“始知有五大洲各國”。一代改良先驅尚且如此“后知后覺”,何況他人?與郭連城相比,他們實在是瞠乎其后了。
郭連城出洋時,不過是一個20歲的青年天主教徒,對于大洋彼岸的西方世界,他尚無準確和深刻的判斷力,在學習新知的同時,也時有以己度人、想當然的附會推理,如他在意大利參觀訓蒙館(幼兒園),斷言此為《周易》所說“蒙以養正”的體現;甚至以周易“七日來復”來附會基督教七日休息一天的傳統,從而領悟“此可證天主教之古經有符合于中國上古者矣”。這其實是受當時流行的“泰西近古”說的影響。在看到非洲黑人和錫蘭等地的土著人時,對其生厭惡之感,貶斥他們為黑人國、狗頭國,“其人為天下最劣者”。這又是非我族類、皆為蠻夷的文化優越感的流露。這些認識乃是受到當時中國社會傳統思想觀念的影響。盡管如此,作為較早的西行者之一,郭連城在中西文化交流史上還是留下了自己探索的足跡,不應被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