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喬:“狂飆”風(fēng)格

“我知道司徒喬君的姓名還在四五年前，那時在北京，知道他不管功課，不尋導(dǎo)師，以他自己的力，終日在畫古廟，土山，破屋，窮人，乞丐……”這是1928年魯迅為司徒喬畫展目錄寫的序言“看司徒喬君的畫》中的一段話。

1924年，司徒喬在北京燕京大學(xué)神學(xué)院免費讀書。他1902年生于廣東開平，自幼喜歡畫畫。神學(xué)院的功課吸引不住年輕的司徒喬。他身在教室，心在窗外，最后背起畫架，走向街頭，用畫筆表現(xiàn)軍閥統(tǒng)治的古城中人們的辛酸愁苦。他的《五個警察一個○》描繪的是警察撲打一個孕婦的場面，只是因為她在施粥廠給孩子討了一碗粥。這幅充滿激憤之情的作品，在畫家的習(xí)作展覽上被魯迅先生買走。三年之后，魯迅在《看司徒喬君的畫》中說：“在北京的展覽會里，我已經(jīng)見過作者表示了中國人的這樣的對于天然的倔強(qiáng)的魂靈。”稱道司徒喬是一位“抱住明麗之心的作者”。

年輕的司徒喬曾給魯迅主持的未名社以及當(dāng)年的北新書局畫過書衣和插圖，在中國現(xiàn)代書籍裝幀史上留下了燦爛的篇章。

1964年，畫家夫人馮伊湄在《未完成的畫：司徒喬傳》中生動地記敘了當(dāng)年畫家作畫時的情景：“每逢動筆，心里就特別緊張。只見他眉峰蹙成兩座小山，眼睛瞇成一條細(xì)線，雙腳擺成練武架勢，簡直有點如臨大敵。朋友們把它叫作‘揮劍的姿勢’。他不懂什么用筆的規(guī)律，他那枝畫筆，像一匹無羈的野馬，任意馳騁，喜歡他的畫的朋友稱為‘狂飆畫法’。”

司徒喬的書衣作品突顯了他的“狂飆”風(fēng)格。

《莽原》是魯迅編輯的刊物。1925年創(chuàng)刊，先為周刊。1926年1月改為半月刊，1927年12月停刊，共出兩卷(48期)，封面為司徒喬設(shè)計。第一卷封面，一片亂草叢生的荒涼原野，太陽剛剛升起。太陽的光輪前面，一棵小樹挺拔地立在地面上。生氣盎然，引人注目。第二卷封面，小樹已長成參天大樹，蓊蓊郁郁，欣欣向榮，大地充滿希望。兩個封面寄托了畫家的殷殷深情。大筆揮灑，不求具象的真切刻畫，線條粗豪雄健。

向培良的短篇小說集《飄渺的夢》(1926年北新書局出版)，由魯迅選定。14篇小說反映了“五四”前后青年知識分子的郁悶、憤激與掙扎，“革新與念舊，直前與回顧”相交織的矛盾。翠綠色的厚紙作封面，上部橫框內(nèi)三個人像，框下署書名“飄渺的夢”(書脊上則是“飄渺的夢及其他”)。框內(nèi)畫面“粗看甚為蕪雜，仔細(xì)觀摩倒也饒有風(fēng)致：中畫一少年蹙眉瞑目，也許顯示其溺于夢境吧；右側(cè)為一老嫗，左側(cè)為一‘美目盼兮’的少婦，這正是該書首篇《飄渺的夢》中以截然相反的態(tài)度對待‘我’的兩個人物(冷酷的后母與柔婉的筠嫂)；同時，作為貫穿全書的童年歡欣的憶念與人生辛苦的喟嘆這兩者的象征，好像也無不可”(胡從經(jīng)：《兒童天真的愛憎，羈旅寂寞的聞見——(飄渺的夢>》)。

《卷葹》(1927年北新書局出版)的作者淦女士，這位20世紀(jì)20年代活躍于文壇的小說家，就是后來的著名學(xué)者馮沅君。這部短篇小說集，反映的都是青年反抗封建包辦婚姻、追求戀愛自由的主題，在廣大讀者中引起強(qiáng)烈反響。卷莼，一種小草，拔了心也不死。封面畫的是一位仰臥的裸女，長發(fā)飄拂，右臂伸展，浮于海面，盡管海浪拍擊也毫無懼色，讓讀者聯(lián)想到書中與惡勢力抗?fàn)幍挠赂遗浴Ｋ{(lán)色圖畫印在米色道林紙上，別有一種雅致的韻味。

日本升曙夢著的《新俄文學(xué)的曙光期》(1927年北新書局出版)，重點在評述“新俄文學(xué)”的特色，畫室(馮雪峰)翻譯。封面仍然是寫意手筆，上有新月流云，下是無垠曠野，田野上有耕作的農(nóng)婦和農(nóng)具。人物的動勢則與法國米勒的名畫《拾穗》近似，米勒將畢生才華投注到對農(nóng)民的描繪上，《拾穗》不是田園牧歌，而是勞動者艱難生活的寫實。畫家移用這個細(xì)節(jié)，也許蘊含“新俄文學(xué)”關(guān)注底層而不同干“舊俄文學(xué)”的寓意。

《魔鬼的舞蹈》(1928年北新書局出皈)是于賡虞的詩集。于賡虞的早期詩作歌頌地獄，詛咒人世，生發(fā)厭倦與幻滅的情調(diào)，出版過《孤靈》《骷髏上的薔薇》。單是書名，就令人有恐怖之感。司徒喬畫的是極為抽象的圖畫，人物似有若無，畫面難以詮釋。恰如于賡虞的詩句：“這天宇沒有光，沒有歌，只是一團(tuán)墨跡漫綴苦意，／生存與毀滅在此遼遼天際無人注意亦無痕跡。”(《長流》)

司徒喬書裝的特點，邱陵先生曾作如下概括：“構(gòu)圖新穎大膽，筆法奔放不羈，有些毛筆速寫的味道。所見者多是單色印刷在淺色的書面紙上，題材以人物為主。”(《書籍裝幀藝術(shù)簡史》)這一特點，除了上面列舉的幾種之外，從《曼殊菲爾小說集》《外套》《饑餓》《苦酒集》等書的封面也可看到大體如是。不過，像《魔鬼的舞蹈》和《饑餓》等則是鋼筆技法創(chuàng)作了。

《黃花》(1929年未名社出版)封面，讓我們領(lǐng)略到畫家粗獷中的精細(xì)。《黃花》是韋素園翻譯的散文和詩的結(jié)集，譯作中就包含有屠格涅夫的《門檻》和高爾基的《海鷹歌》(現(xiàn)通譯《海燕》)等名篇。書名“黃花”，大溉來自書中的詩句：“假若我是青春／我便開放／一朵嫩黃的小花／我便燃起／一粒嫩黃的、美麗的、純金的小火!”略顯空疏的封面，靠上是一枝藤蔓，下方是幾莖小花，花上點染淡淡的鵝黃，顯出一點秋意。書名“黃花”二字藏在枝條之中，作者、譯者、出版者全部不在封面顯示，極為簡約而又素雅。

司徒喬設(shè)計書衣的時間是1925年到1928年短短幾年，1928年年底畫家就去法國學(xué)畫。回國后歷經(jīng)抗戰(zhàn)的困頓流徙，以后又去美國求醫(yī)，再回到祖國已是1950年了。

晚年的司徒喬立愿為魯迅的全部小說制作插圖，可惜只完成幾幅，1958年就因病去世。《魯迅與閏土》是小說《故鄉(xiāng)》的插圖。《故鄉(xiāng)》寫闊別故鄉(xiāng)多年的“我”回鄉(xiāng)見聞。畫面是再見童年伙伴閏土的場景。長期辛苦麻木的生活，閏土已經(jīng)完全改變了過去的面貌。尤其可悲的是，傳統(tǒng)的尊卑等級觀念在閏土和“我”之間造成了一道深深的鴻溝。小說中的“我”，司徒喬以魯迅的形象直接出現(xiàn)，畫家難以忘懷眷愛提攜后進(jìn)的魯迅先生的風(fēng)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