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文閱讀教學重要的憑借是文本,而文質兼美的典范作品更是以言語教學為基本特征的語文課程不可或缺的媒介。立足言語分析去把握典范作品,在文本的細讀中領悟其中的人文精神,對于語文的“教”與“學”都有務實的積極意義。正如孫紹振先生所說:“真正的人文精神,是在作品之中的,不是在文本之外的。把文本當中潛在的人文精神分析出來,是語文教師的艱巨任務。”
本文以語用學之合作原則為理論工具,重新去解讀朱自清先生的名作《荷塘月色》,重新審視其主題,以體現立足言語把握主題、學習言語、教授言語這一閱讀教學的基本特征。
為了使大家能夠更好地理解本文表達的觀點,此處重復一下語用學和語用學之合作原則的相關論述。
語用學也叫語言實用學,是研究語言運用及其規律的學科。它從說寫者和聽讀者的不同角度以及相互關系上,研究人們的言語行為(語言表達和語言理解);研究特定語境中的特定話語,并探求語境的種種功能;研究話語的種種言內之義和言外之義及其相應條件等等。
而合作原則,是美國哲學家、語用學家格賴斯在1967年提出來的。他認為,在所有的語言交際活動中,為了達到特定的目標,說話人和聽話人之間存在著一種默契,一種雙方都應該遵守的原則,他稱這些原則為會話的合作原則。合作原則又可以具體體現為四條準則:
第一,質量準則。規定說話的真實性,也就是要求說話人說真話,不說假話,不說沒有根據的話。即“說什么”的問題。
第二,數量準則。規定了我們說話時所應該提供的信息量:不應少說也不要多說。即“說多少”的問題。
第三,關聯原則。規定了說話要切題,不說和話題無關的話。即“為什么說”的問題。
第四,方式準則。規定了表達方式,要求說話人簡明扼要,不要用語義含糊的詞語,避免冗詞贅句。即“如何說”的問題。
在此基礎上,格賴斯進一步指出,如果說話人有意違反合作原則,又能為聽話人所理解,并默許聽話人作不同理解,那么,這時便能產生“會話含義”。會話含義也是一種言外之義,屬于字面之外的非規約含義。有意違反四條原則中的任何一條都能產生會話含義。
一、《荷塘月色》的主題分析
1.疑問提出
《荷塘月色》素淡朦朧,其主題在中學課本里歷來是這樣敘述的:
“《荷塘月色》寫于1927年7月。當時,蔣介石叛變革命,中國處于一片黑暗之中……在欣賞荷塘月色的淡淡喜悅之中,夾雜著不滿黑暗現實但無法超脫的哀愁。這正是那個黑暗時代在作者心靈上的折射。”
但如此主題,怎能統攝全文?
(1)為什么作者在文中兩次提到妻子?開篇“妻在屋里拍著閏兒,迷迷糊糊地哼著眠歌”與開篇的“我” “頗不寧靜”地“在院子里坐著乘涼”難道不是一種對照?歷盡心海波瀾的朱先生回家后,為什么用“妻已睡熟好久了”收束全篇?而只字不提兒子呢?
(2)為什么文中大量回憶六朝采蓮時“妖童媛女”之間的愛情?
2.疑問解答
《荷塘月色》是寫景抒情的一篇散文,散文是表達真情實意的,不是虛構性極強的一類文學作品。可以認為,朱自清先生是“為情造文”,不吐不快,其間無零星虛假情意;換用語用學說法,朱先生遵守語用學之合作原則里的質量準則,向讀者傳示真實情意。
第二,朱自清先生也只會說出與表達自身思想感情有關的話,不會瞎編硬造。根據表達情意的需要選擇言語,也就是遵循合作原則中的關聯準則,不說與內心世界毫無關聯的話語。因此該文所有語句,都同表達旨趣密切相合。
第三,作為散文大家的朱自清先生,絕對知曉“惜墨如金、用墨如潑”的筆法,絕對不會冗寫恰當表述之外的多余話語;即恪遵合作原則里的數量準則,向讀者提供絕對適量的信息,正所謂“增之則多,減之則少”。
第四,朱自清先生的這篇散文迥異于《春》《綠》《匆匆》以及《給亡婦》等等佳作,這是為什么?難道真是黑暗壓抑之反映?但這又如何理解《生命的價格——七毛錢》《白種人——上帝的驕子》和《執政府前的大屠殺》,尤其是“寧可餓死”的沖天豪氣?
顯然,朱自清先生在《荷塘月色》中是有意采用了隱曲含混的手法,有意違反了合作原則里的方式準則,從而來宣泄難言之情。這也是中國傳統中的“微言大義”之法,因各種境況,不喜、不愿或不能直陳其情,而采曲筆之法。
現在,我們可以直接來解答前文提出的兩個問題了。
首先依據合作原則里的數量準則。
《荷塘月色》共九個自然段,直接描寫荷塘月色的只有四、五、六三個自然段,只占三分之一。這于數量準則上是大為不符的,但這也絕不是贅筆。違反肯定是有意的,借助違量向讀者傳遞某種信息:寫景之舉并非我之全部,景之外才為吾真意。真意是什么呢?真意自然就在其余段落之中。
開篇“這幾天心里頗不寧靜”歷來被當作文眼來處理,而“不寧靜”的原因我理解為也許和朱自清先生與妻子有過的沖突摩擦有關。否則,怎么一人屋外而另一人屋內拍閏兒?怎么會家外的“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否則,怎么會在收束全文之處只用“妻已睡熟好久了”而只字不提閏兒?
由夫妻沖突摩擦而引起的“頗不寧靜”同樣也可解釋只回憶采蓮盛事。與蓮有關的舊文舊事很多,而選擇采蓮盛事不可能與心情無關。在量上,既有介紹式的語句,“采蓮的是少年的女子,她們是蕩著小船,唱著艷歌去的”,又有對梁元帝《采蓮賦》的直接引述,可謂極盡傳遞內心之真意:現實的家庭生活太讓人失望了,連舊時都不如。
其次還可以從合作原則里的關聯準則來分析。
文中一、三、七、八、九等段落在表面上與寫景的部分沒有很大的關聯,似乎可以刪去或做最簡略化的處理。但透出表層松散的關聯,我們可以窺視朱自清先生的匠心:使景有了落腳點。為什么荷塘之景無論何種景物,它們之間總是那么和諧,風來也美麗,“淡淡的云”遮住朗月也恰到好處,不均勻的月色也有和諧的旋律……這些難道不是“頗不寧靜”之中的作者對和諧美滿追求的深層反映?
最后,大家都知道,家庭生活夫妻之間,是個人的隱私,當然不好直陳鋪寫,尤其如朱自清先生這種深受中國傳統文化影響的人,更知“家丑”不可外揚的道理。但長壓心底,郁積心頭,畢竟是一種心靈的折磨,怎不想尋找排遣的途徑以求平復和緩?于是,只好選擇隱曲的方式來傾吐,只好選擇含混的方式來宣泄,這自然就在情理之中了。
至此,我們運用合作原則的理論分析了《荷塘月色》里違反數量、關聯、方式準則的情況,顯然,這是一種有意地違反。朱自清先生不可能會寫出那種拖沓冗長、與主旨情趣毫無關系、輕率自暴隱私的文章。
這篇散文的深層主題,即文章的會話含義,應該是朱自清先生隱曲表達的內心世界對和諧與幸福家庭生活的向往,而不是所謂黑暗政治現實在思想上的折光。
因此,身為散文大家的朱自清先生,就有意在文中兩次提到妻子,并且讓“妻在屋里拍著閏兒,迷迷糊糊地哼著眠歌”與開篇的“我” “頗不寧靜”地“在院子里坐著乘涼”形成一種對照;在歷盡心海波瀾回家后,有意用“妻已睡熟好久了”收束全篇,卻只字不提兒子。并且還大量回憶六朝采蓮時“妖童媛女”之間的愛情,來隱曲表達內心希求。
二、相近論述
為突出本文從語用學角度細讀《荷塘月色》結果的合理性,在此補充孫紹振先生的觀點。
孫先生認為:“《荷塘月色》寫的是,他(指朱自清)離開家、妻子、孩子一個短暫的時間后的心情……而文章的要害,是這個時間段的心情在特定空間的特殊表現,而不是他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任何條件下都比較穩定的個性。”并且,“滿足于把政治社會的形勢和作者心靈之間的統一作為最終目標,這就并沒有涉及矛盾,而是停留在表現對象和文學作品的統一性上,只限于在表面現象上滑行。” “……這一切都證明朱自清在漫步荷塘時感到的自由,在性質上是一種倫理的‘自由’,是擺脫了作為丈夫、父親、兒子潛意識里的倫理負擔,是向往自由的流露,和政治性的自由是沒有直接關系的。”
三、教學啟示
閱讀教學的選文是一個復雜的綜合體,涉及到政治、經濟、文化、心理等許多層面,但立足課文本身,運用言語分析去領悟文本,實行“細讀”法,才是閱讀教學的立足點。無論言與意之間有怎樣復雜的多重關系,但有誰能完全否定“言為心聲”呢?因此,透過看似矛盾卻和諧一體的“言”系統,是洞悉“心”(文本主題、旨趣)的最實在的必經之途。這樣能切實提高學生的語文閱讀能力,避免了“在表面現象上滑行”式的架空分析,改變那種單純從大的時代背景簡單推理課文主題的簡單思維式的閱讀傾向,并使之體驗到“文本當中潛在的人文精神”(人文精神不只存在于對國家大事、人類命運的關注,日常生活、家庭瑣屑更蘊藏本真的人文情感),從而提高其語文素養。那些時代大背景之類的外圍介紹與歷史文化分析,只能是一種輔助,不能成為語文閱讀教學的立足點(尤其在學生還未能形成扎實的言語分析能力之前),否則語文閱讀教學會成為諸如歷史文化、環保教育、破案推理之類的課了。所以,掌握包括語用學在內的言語科學知識,具備獨立自主的言語分析能力,對語文教師有非常重要的意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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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何兆熊.新編語用學概要[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0.
[3]王建華.語用學與語文教學[M].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00.
(作者單位:江西教育學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