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國六十年了。是的,我也算是廣西這六十年間一個文學工作者,寫過一些詩歌。你要我談談自己與詩歌創作,感謝你的好意,也覺得為難,因為實在談不出什么名堂。我不能強作很懂文學,亦無法強作深知詩歌創作應該怎樣必須如何。考慮再三,我想向你說一說自己成為和作為一個文學工作者的某些經歷,回顧一些有關的瑣事,就像我們有時隨意的閑談。
成為一個文學工作者,大概與自己的興趣有關。兒時就喜歡聽大人們“講古”,總感到那些民間傳說故事很有趣很動人。上小學時,有一次放晚學回家,路經一處磚瓦窯,和幾個同學到工棚里要求打磚坯的四公講古。聽得入迷,天黑許久也不回家。十多年后寫的長詩《百鳥衣》就是根據那晚聽的一個故事。到鎮上讀中心校,愛讀課外書,訂閱《小朋友》和《兒童故事》。家中雜物間亂放有幾籮筐父輩留下的舊書,有一些20世紀30年代上海出版的《中學生》雜志,有時也翻翻,愛看的是豐子愷的補白漫畫,每期都有幾幅。有三本書是記得的:蔣光慈的《鴨綠江上》,有的故事也能讀懂,并很感動;吳祖光的《風雪夜歸人》,也翻過,朦朦朧朧,似懂非懂;另一本之所以記得是名書怪譎:《鬼戀》,作者徐■的“■”字,從未見過,好奇讀讀,文字很離奇,內容也不懂。到縣城讀初中,圖書館閱覽室很多書刊,自己還訂閱一份《開明少年》。也有幾本書印象頗深,翻譯意大利的《愛的教育》,有些故事很感人,德國的《格林童話》很有趣,最叫我喜愛的是落華生的《空山靈雨》,那些短短的篇章,文字、意境、情調都覺得很美。也讀一些能懂的新詩,最震撼我心靈并至今不忘的是艾青長詩《火把》中的兩句:“當大家都痛苦的時候,個人的幸福是一種恥辱。”喜歡讀,也學寫,也想發表,于是向兒童報刊投稿,也發表過三五篇幼稚的短文。這并非立志于文學創作,更無名利觀念,猶如小學時作文,寫得好老師叫用稿格紙抄好貼在教室后墻,叫“貼堂”,有時自己的作文得貼堂,很愜意。請原諒我如此嘮叨記憶中遙遠的瑣屑,我只想說明自己小時的興趣而已,就像我有的同學,年少時非常愛打球或唱歌或畫畫一樣。
1951年高中一年級,三十二開本薄薄的《廣西文藝》創刊,我就是熱心的讀者,也投稿。有一位編輯對我的關懷至今叫我感念難忘,每次寄稿,他都親筆寫信給我,指出稿子的不足和優點,具體給予指導。有時無稿可投,寫信向他訴說生活或學習上的煩惱,他總回信諄諄教誨,還不時給我寄些學習資料。有次他出差橫縣,便中和我作了一次親切的談話,要我先學好功課,課余才學習寫作。還說些學習寫作要注意的事,先寫些短小的習作,不要寫很長的東西。我心中對他有一種對父輩般的敬重,那時寫字也學他的字跡。他叫岳玲,也是一位作家,當時他和別人合作的長篇小說《落膽坡》正在《廣西日報》連載。1959年我調到文聯,才知道他早幾年已逝世。1953年考上武漢大學中文系,課余學習寫點詩歌,常向《長江文藝》投稿,成為通訊員,編輯部對青年作者熱情、關心,有一次我投稿,沒有稿紙而抄在白紙上,不久便收到編輯部寄來幾刀稿紙。作協武漢分會(會員包括當時中南區六省的作家)有一次召開會員會議,討論創作問題,編輯部也邀請部分通訊員列席,我亦參加了。能聆聽作家們的討論,多么興奮。1955年春,中國作協召開第一次全國少數民族作家座談會,編輯部和作協武漢分會也通知我參加。老舍先生始終主持這次會議,不久在內刊《作家通迅》看到他在這次會議的書面總結中稱我為“壯族青年詩人”,愧汗而感奮。那時我只是一個學習寫作的青年學生,《長江文藝》編輯部讓我參加這些會議,對我是很大的激勵。后來在編輯部的具體幫助下,我在《長江文藝》發表了敘事詩《百鳥衣》。1956年出席全國青年創作會議,同年成為中國作協會員。年青時,我對文學創作興趣濃厚,執著,熱誠。文學在我心中多么崇高,甚至圣潔,并默默地下決心,努力學習,期望能寫出多些好些的作品。——你厭煩了吧?我凈說些年代已久的舊事。都說人應知道感恩,我正是懷著這樣的心情說的,這都是我真真實實的經歷,如果不是這樣,可能我不會成為這六十年間廣西文學隊伍中的一員。
漫漫歲月,人生的道路也曲折。有些年月我對文學也曾失去興趣,對詩歌寫作冷卻了熱情。“文化大革命”時,1969年,廣西文聯大部分人員在農村勞動。一天,我和幾位同仁推著獨輪車,到幾公里遠的山上割柴草。途中不小心,獨輪車差點翻落一座小橋,心中頓生莫名的郁悒。割草累了,和一位比我年高的作曲家一起休息,談起當時盛傳砸爛文聯,不知今后何去何從,很是惘然。還由于差點翻車引起的郁悶,面對山中頗為宜人的景色,我說:“如果無路可走,找一處這樣的山坡,帶一家人,搭間茅舍,開墾幾塊田地,日出而作,大概也可以過日子吧。”他認真地回應:“我也跟著,作個鄰居,有空閑,你寫些歌詞,我來譜曲,夏夜乘涼,冬夜烤火,一起唱唱,不求發表。”我說:“不,我不寫,今后不想再寫東西了。”真的,這確是那時的心境。后來在五七干校養馬,連長——一位擅長古典詩詞、原自治區某委的領導——叫我寫稿編墻報,我都謝絕了。在那史無前例的年月,遠離了文藝工作,也消失了對文學創作的熱忱;同時深感自己不適宜從事那樣的工作,不會寫也不能寫了,甚至把文學寫作視為畏途。“文革”后相當長的時日,這種心態依然。這期間,我又得到多方的關懷。俗話說一句好話暖三冬,一些前輩師長的勉勵和規勸一直銘記于心。1979年初去北京開會,休息時碰見李季同志,向他問安,人多聲喧,他舉起左掌又舉起右手作拿筆狀朝左掌搖動,親切地問:“還在寫嗎?”我搖頭坦言:“不想寫了,也寫不出。”他熱切地說:“寫,要寫,繼續寫!”1980年初剛到廣西師院,年高德劭的袁似瑤院長,語重心長囑咐我:“到學校來,教學科研外,你也要堅持寫詩。”同年夏天,曾指導我畢業論文的大學老師程千帆教授到我們師院講學,住了些日子,常囑我不要放棄創作,說他帶的古典文學研究生,也要他們寫點散文詩歌,說有創作實踐對研究和教學都有好處。那時莎紅長期患癌癥仍勤奮寫作,每去他家談心,我流露對寫詩的冷淡,他總不高興,眼睛直盯著我:“我身體都這樣了,還拼命,你為什么這樣啊?”我知道,這位兄長的責備蘊藏著熱切的期望。一次有事從師院來廣西作協,當時秘書長吳三才要我寫篇文章在內刊發表,我推辭,他說“這是任務”。我答“我不接受”,他嚴肅地喊我的名字又壓低聲音說:“你就這樣消極下去呀?你還是作協會員吧?難道沒有一點作家的責任心了嗎?”我也知道,這位老革命、歷經坎坷的文學前輩的責問,有著父兄般的關愛。是緣分,更是黨的政策陽光的普照和溫暖,師長的勸勉,我的人生畢竟沒有徹底和文學工作絕緣。在后來的歲月,我還是寫了一些詩歌,也是在文學工作的崗位上退休。雖然我的能力和學養有所不足,沒有值得稱道的成績,但對工作或寫作,我自己認為是認真的,也盡心了。
兒時愛聽講古,讀大學有“人民口頭創作”的課,20世紀60年代初從事幾年民間文學資料的搜集,80年代在學校教書,講授的主要課程是《民間文學概論》。由于從小就受到民間文學的熏陶和教育——許多故事都敘述人間善惡的較量,在歷史的實際中善很難甚至是不可能占上風的,而在故事里總在想象中浪漫地戰勝惡,這是由于人類的良知和正義的愿望。那些古老神話傳說中的英雄,為大眾的生存和福祉,總是挺身而出無畏地戰斗又勇于自我犧牲,這崇高偉大的精神何等感人!我對民間文學感到親切,也覺得很有魅力,我的一些敘事詩大多取材于民間故事傳說或神話。因而有的朋友不無遺憾對我說,這些作品氣息太原始,缺乏現代意識,對現實生活感受顯露出一種遲鈍。這很可能。或許由于自己的愚魯和守舊,我尚缺乏這樣的覺悟。不知你的感覺如何,我想告訴你:根據民間故事傳說再創作,我并不志在多此一舉地以詩歌形式原原本本復述原來的故事。在敘事詩集《尋找太陽的母親》“后記”中我曾說:“我寫這些故事,是感到其中有一種東西激動著我的情感,甚至使我的心靈顫栗。我多么希望把這一切表現出來。”作家當然要關心現實生活,對社會、人生有深刻的觀察和思考;文學作品也應有時代感,但畢竟不是報紙的社論時評,不應是一個口號或理念直白的傳達。反映當代的重大題材當然重要,但題材也可以多樣化、不論寫什么,關鍵還是作者怎么寫。我的敘事詩誠然有許多缺陷,這只是由于我的思想藝術水平不高,并不應得出這樣的結論——根據民間傳說故事再創作的作品就必然散發原始氣息。中外有些詩人在以往的世紀也寫過不少這類的敘事詩,如歌德和席勒的“敘事曲謠”,密茨凱維支的“歌謠與傳奇”,泰戈爾的小敘事詩等,雖經翻譯,如今讀來依然感人。當代有的寫古代歷史題材的長篇小說,也有被稱道的杰作。以民間文學為題材寫敘事詩,僅是我個人的愛好,誰也不會主張大家都這樣。我以上的述說未免懷有對自己作品的敝帚自珍之情,同時也覺得,作為少數民族的文學寫作者,注意表現自己民族性格和地域特色,以及本民族的文化精神,并非一種愚陋的作為。在這方面當然有多方面的努力,但也不必鄙棄民間文學。我們廣西少數民族歷史上的作家文學并不繁盛,民間文學比之更為根深葉茂,豐富多彩。我們也應重視自己民族的優秀文化傳統,也可以從中吸取有益的養分。歌劇《劉三姐》的唱詞,如果不是廣西傳統的七言四句體民歌,而換成自由體的唱詞,寫得再精美,演出效果恐怕也比現在遜色。上面所述,也許陳舊得迂腐了,請勿見笑,望給我幫助。下面我還想就一兩篇作品作些說明,在有的介紹壯族文學的著作中,把長詩《百鳥衣》當做原在民間流傳的作品,如說“壯族有民間長詩《百鳥衣》”。我認為這不符合實際,長詩《百鳥衣》是根據民間故事創作的,不是原有的世代口頭流傳于壯族民間的長歌。至今也沒有發現壯族民間有以韻文體口頭流傳的“百鳥衣”故事,這首長詩并非經過整理的民間口頭流傳的作品。整理和創作并無高低之分,但不應混淆。還有的辭書介紹壯族民間故事“百鳥衣”時,把我寫長詩時給兩個主人公安的名字當做原來民間故事主人公的名字,把長詩的情節(對原故事已有不少改動)當做原來故事的情節,我以為這也是不科學的,這對壯族民間文學的研究會提供不確實的根據。另外,以七言四句體民歌寫的長詩《鳳凰歌》,內容是反映新中國成立前共產黨領導的壯族人民的革命斗爭。有的介紹文章卻把這篇長詩說是“根據民間故事創作”的作品,我認為這也不恰當。我的說明不知你以為然否?
感謝民間文學的恩惠,作為一個詩歌作者,我多多少少從中獲得靈感和激情,寫過一些詩歌。這些作品,有愧于多方的關懷。如今老去,對自己已不敢有什么奢望,但今天廣西文學事業欣欣向榮,令我感奮;與自己當年開始學習寫作時的狀況相比,是多么巨大的發展。祝福我們的祖國,祝福我們廣西的文學事業,祝福一代又一代比我年輕的作家們。■
(韋其麟,中國作家協會名譽副主席,廣西文聯原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