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什么?要把七樹許配到豫南去?我不同意!我堅決不同意!”我歇斯底里地瘋叫著,從家里向劉伯家奔跑而去。茫茫黑夜,看不見五指,腳下的小路,再熟悉不過。夜色中,我的腳步越來越快,身后母親的呼叫聲越來越微弱。
“哐當!”一聲,我踹開劉伯家的木板門,氣勢洶洶地沖了進去:“你還有沒有人性?你要把你兒女當商品出賣?我看不起你!”我用手指指著劉伯的鼻子大吵大鬧。
“我家的事,你管得了嗎?”劉伯的話,把我噎住了。可是,我不服氣:“現在都什么社會了,你應該讓七樹自由戀愛,心甘情愿地出嫁。你干涉女兒的婚姻,是犯法的事。”
“我犯哪門子法了?女兒是我的,我想咋地就咋地?你是哪個?有什么資格管教我?”劉伯兇巴巴地沖我吼叫著,隨即掄起了巴掌。
“你是畜生,拿女兒的婚姻換錢用。”我也不甘示弱的和劉伯對視著。
“有本事,你去告啊!”劉伯眼里迸出了憤怒的火花,掄起的巴掌朝我扇了過來。
七樹披著衣服從里屋跑了出來,拽住劉伯揚在半空的巴掌:“爹,你干什么?”
“你打呀?你敢碰我一下?你試試看!”我故意撐劉伯。
隨后而至的母親氣喘吁吁地扯住我就往門外拉。我被母親拽來出了門,劉伯氣得拍桌子罵人:“長不像個冬瓜,短不像個葫蘆,不成器的愣頭青,你還管起老子的事了?”我扭頭,看見七樹站在門口,眼里蓄滿了晶瑩的水珠。
我被母親生生地拽走了。
二
七樹是我家的養女。1973年,她母親生她時難產死了。為此,劉伯把七樹抱到我家,希望我母親奶大她。并交代父親說:“七樹在家排行老七,小名就叫“七樹”吧。”父親給她取了名,叫葉婉貞。
七樹比我小10天,所以她是妹妹,我是哥哥。
我和七樹一左一右吸吮著母親乳白的奶汁,斜望著對方,咯咯地笑著,慢慢長大。7歲那年,一起背著母親用花布塊子拼在一起縫成的書包,蹦蹦跳跳地上學。我和七樹像雙胞胎那樣,如影相隨。
小學畢業那年,七樹以全鄉第一的成績考上了初中。而我,成績勉強夠達線。
黑色的7月,劉伯的腿摔斷了。母親買了一些跌打損傷的藥,帶著我和七樹,去看望躺在床上不能動彈的劉伯。院子里,半瘋半傻的大哥嘿嘿地傻笑。笑的時候,嘴角冒出一串串白色的唾沫。七樹給劉伯倒水喝藥,水瓶卻是空空的。掀開潮濕的被子,發現被窩里芝麻大小的跳蚤,在劉伯身上留下了星星點點地紅塊塊。
七樹主動向我母親提出:“大嬸,我想回家,照顧爹和哥哥,不上學了。”劉伯聽了七樹的話,臉上擠出了苦澀的笑容。
母親轉眼望著七樹:“這事回家跟你叔說去!你是我們家的一員。我把你養這么大,也不容易。”
那晚,七樹第一次和父親發生了激烈的爭執。父親要她繼續上學,她偏要回家伺候劉伯。七樹頂撞我爹:“你就是希望我爹過得不如你好?是不是?”父親氣憤極了,狠狠地扇了七樹一個巴掌。七樹咬牙切齒的說:“我就走!”任母親怎么挽留,七樹也沒有回頭。母親望著用床單裹著衣物挎在胳膊上憤然離開的七樹,傷心極了。
父親警告我,不要再和七樹往來,他還說人家媽生的娃子,就是養不住。
“那是你的偏見。”我在心里咕噥著。
開學那天,我如愿以償地邁進了初中的大門,七樹卻輟學了。
每次我從學校回家,總是捎帶一些好吃的東西,背過父親的耳目,拿給她。她默默地接下,說:“下次不要買了,你沒錢的。”我掰開一顆奶糖的糖紙,把奶糖塞進她的嘴里:“嘗嘗,甜!”七樹的臉紅了。
說實話,七樹長得一點都不好看。黑黑的臉龐,眼小、嘴小、鼻子大,脖子上面還點綴著幾個綠豆般大小的痣。但是那兩根麻花辮子,像兩尾靈巧的蛇,從肩頭游動到胸前,貼住微微隆起的前胸,讓我看了臉紅心跳。
七樹彎腰,用衣袖擦擦石頭,讓我坐下。我和她并肩坐在河邊,望著河對岸戲水的白鴨子。我說:“看!好一對鴛鴦戲水圖。”七樹說:“我會繡那樣的枕頭,趕明個,我給你繡一對吧!”“好啊!等我們結婚的時候,就用你繡的鴛鴦枕頭。”七樹扯開話題,囑咐我好好讀書,將來大學畢業,到城里工作。
三天后,我去上學。七樹攆到村口的槐樹下,遞給我一個紙包:“你喜歡的鴛鴦枕套,拿到學校用吧!”
課余時間,我滿腦子都是她的身影。每夜的夢中,都重復著我和她站在村口的老槐樹下,牽手相依的情景。再次回家,我把一封帶著一個少年朦朧心思的情書,塞到了七樹破了口子的衣兜里。那年,我初二。
三
上學走出村口時,七樹攆來,遞給我一個紙包:“這是我給你做的。”我正要問是啥子?她就轉身跑了。我愣在那里半響,忽然回過神來,撕開報紙,里面是繡著精美圖案和文字的鞋墊:一枝含露乍開的迎春花,朵朵花瓣下面點綴著八個大字“鵬程萬里,花好月圓。”挑花繡朵是七樹的拿手好戲。望著龍飛鳳舞的字,它們像一根根火柴,點燃我那少年兒郎心底的激情。愛的情海,掀起洶涌的浪花。
我一陣狂跑,跑到河邊的楊柳樹下,對著嘩啦啦流逝的河水吼叫:“鵬程萬里,花好月圓!”
再一次回到家里,得知劉伯家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不僅還清了大筆債務,還新買了許多電器,我追問他家哪來的那么多錢。母親說劉伯把七樹許配到豫南,得到了一筆彩禮。
于是,我和劉伯大鬧一場。事后,七樹找到我說:“對不起!浩哥,今生今世,我們都是兄妹。”我把只穿了一次的繡花鞋墊,拿出來用砍刀剁得七零八落。一塊塊的鞋墊碎末,被我用報紙包著,扔進了河里,看著紙包隨著水流淌。這之后,我拒絕上學,把自己關在屋里,死一樣的沉寂。
四
黃昏,從窗欞的縫隙里塞進一張紙條。我拆開,看見一行娟秀的字體:“晚飯后,河邊柳樹下見。葉婉貞。”七樹約我,我開心極了。我知道她肯定不愿意嫁到那個沒有親人沒有朋友的他鄉,做別人的妻子。
晚飯后,我來到河邊。朦朧的月光下,七樹背靠楊柳樹,雙手環抱,雙眼目視河那邊。我雙手插在褲兜里,站在她身后:“看什么呢?”“一副鴛鴦戲水圖!”我抬眼望去,河面平靜得如一塊玻璃,連半點波紋都沒有:“哪有什么鴛鴦?”七樹卻扳過我的肩膀,用手環著的我腰背,把我抱得緊緊地。她的嘴巴對著我的耳朵呢喃:“葉浩,我喜歡你。讓我們做一次夫妻吧!”我的胸脯貼著她的胸脯,她心跳的速度在加快,我感覺到了兩顆心靈碰撞的火花在閃現。
她摟著我,不容分說地用她那薄而小巧的嘴巴,吻著我火熱的唇。她的舌頭在我的嘴里游動。“哎呀!好疼!”她縮回舌頭大叫一聲松開了雙手。 “你為何咬我舌頭?”她憤憤地說。
“婉貞,等我幾年好嗎?大學一畢業,我們就結婚。”我用手捧起她那黑黑地瓜子臉。
“可是,我爹要錢治病,我哥要娶媳婦。只要他們幸福,我就幸福。”說完,七樹哭了。肩膀一聳一聳的她,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我伸出舌頭,舔著她的熱淚,告訴她:“我希望你清清白白地出嫁。”說完,我踏上通向家的小路。
五
冬日的下午,放假回家。七樹家好多人在忙碌著。還沒進家門的我,就問路邊放牛的大爺:“啥事?這熱鬧。”“七樹的喜事。你不曉得?”我扔下書包,沖向七樹的家。擠進門口的人群里,推開貼著大紅“喜”字的新房門。房內,幾個姑娘在給七樹收拾新衣新被,一個上了年紀的大嬸在給七樹“開臉上頭”。我沖了進去,拉起她的手,哽咽著喊道:“求你不要出嫁!”七樹眼里寫滿了慌亂,旋即淚水在眼眶里彌漫。阿婆臉一沉呵斥我:“你妹妹新婚,不要在這里胡鬧。”“我不要她出嫁!”我斬釘截鐵地說。七樹站起來身來,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我被隨后趕來的劉伯和父親拖出房門。劉伯罵我:“你狗日的葉浩,書都讀到牛屁眼里去了。”我氣得血氣崩心,說不出話來。父親和劉伯把我捆了起來,把我抬到家鎖了起來。
七樹家的鞭炮不斷地響起,像一個個炸雷在我心田轟隆隆地砸過。迷迷糊糊中,一覺醒來,天已經大亮。隱約間,聽見支客在喊:“發親!送新母親子出閣。”我慌了神,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使勁搖打著房門。房門上了鎖,我撬開窗架,鉆了出去。
我順著屋后的小路向村口的公路跑去,送親的隊伍已經踏上了通向縣城的公路。我要看她最后一眼。
身后響起一個聲音:“葉浩,不要追了!”阿婆追上了我,遞給我一封信。
我打開信封,里面是厚厚地一沓錢。我抽出信紙看了起來:“親愛的浩哥,好好讀書,考上大學,你的前途鵬程萬里,花好月圓。”
遠遠地,我看見送親的車隊,浩蕩而去。
后來,我考上了省城的大學,曾試圖聯系七樹,她卻怕影響我的前途一直沒有理我。10年后,我成了公務員。一次我帶隊下鄉,有個擺攤的鄉下女人,攤子讓城管給掀了,我上去制止時,發現竟是七樹,她居然像一個老婦人。
城管員走了。我掏出身上所有的錢,遞給她,她扔掉了那一沓錢,淚流滿面的跑開了……
金錢無法贖回我們的感情。20年多年來,我一直懷戀七樹,懷戀她的鴛鴦枕頭和繡花鞋墊。
責編/車成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