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個黑人老頭,她是個白人老太。他和她,坐在花壇邊。在離他們十步開外,就能清楚地看到,他在說著什么,嘴巴不停地動,她的眼角,還有嘴角,擠滿了笑。
我微微傾身,說:“我叫Leo,新來的義工。我能分享你們的快樂嗎?”老太沒有反對,老頭輕輕點頭:“我在講述我對她66年的愛,你愿意聽嗎?”
我搬來一把椅子,正對著他和她,坐好。
“我叫約書亞,她叫漢娜。我從到塔斯馬尼亞的第一天起,就認識漢娜了。可是,她不認識我。那時,我只有13歲,住在她家附近的出租屋里。漢娜比我大一歲,她從沒發現過我。我總是躲在樹后,伸出腦袋,悄悄看。我知道,我是黑人。而漢娜,白白凈凈,眼睛又大又圓?!?/p>
“漢娜16歲那年,他們全家搬去墨爾本。我不顧爸爸的反對,只身來到墨爾本。我不知道漢娜住在哪兒,可我一定能夠找到她?!?/p>
“我進了一家鞋店做工,那時,我已滿16歲。我暗想,漢娜那么美,她肯定和其他漂亮女孩一樣喜歡打扮,那么她總有一天會來的。有天早上,我剛上班,一個熟悉的身影闖進了鞋店。天啊,那正是我日思夜想的漢娜!可漢娜的手緊緊地挽著一個高大的小伙子。哦,她戀愛了!”
“漢娜再沒來過鞋店,可我終于找到了她家。每天下班后,我從鞋店出發,走過三條街,穿過一個小花園,去漢娜家的對面望望。我每次都數步子,一步,一步,一共有797步。當然,也不是固定的,有時是789步,最多時走811步?!?/p>
“后來,漢娜結婚了,換了新家。我經常開車去看漢娜。我將車遠遠停下,透過車窗,看到漢娜和她的丈夫在花園里澆水、談笑。很快,一個小女孩加入了他們的歡樂隊伍,那是他們的孩子。很奇怪,我心底早已沒有了被鋒利的刀子一下一下割裂的感覺,只剩下欣慰和情不自禁的歡喜。
“后來,漢娜的丈夫開車載著全家出去度周末,出了車禍。漢娜受了傷,而她的丈夫和孩子因失血過多去世了……”
“我辭了鞋店的工作,和朋友合開了一家蔬果店,從那兒走路去漢娜家只要一分鐘。我以義工的身份,每周兩次出現在漢娜面前,陪她說話,替她照料花園里的花草,采購生活用品。
“26年過去了,漢娜要搬到悉尼來,我也悄悄追隨她來到悉尼。我開始了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每天,我都能見到漢娜。因為我們租住的房間門對門,一開門,就見面了。”
“直到兩年前,我們老了,住進這家老人院。你相信嗎,她一直不知道我是她當年的鄰居;也不知道我是在墨爾本時,一直幫助她的義工;更不知道我是追隨她來到溫雅,并想方設法租住在她對門房子的人……”
我張口結舌。
約書亞覺察了我滿腦子的糊涂,用嘴角示意我去看漢娜的眼睛。漢娜的鼻梁上架著一副茶色老花鏡。坦白說,我只留意到漢娜滿臉的笑容,在暖暖的陽光下,顯得格外溫馨。
“在那次車禍中,她雖然沒有喪失生命,但卻從此失去了光明?!奔s書亞說。
我恍然大悟:“她失明了,但是可以聆聽。”
約書亞居然搖頭:“不,那次車禍,漢娜的聽力嚴重受損。前些年,她還能憑助聽器勉強聽到一些聲音,近幾年,則完全與聲音絕緣了……”
我結結巴巴地問:“可是,我明明看到,她一邊聽你講故事,一邊面露微笑。”
“她用手來聆聽。”約書亞說。
此時,我才注意到,兩位老人的手,輕輕地,又是緊緊地,握在一起。一雙手,黑白分明的手,安靜地擱在老頭的左膝上。
(梁衍軍摘自《戀愛婚姻家庭》201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