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度中秋月(組詩)

琴臺無聲

琴聲是盲人的竹棍

在摸索、在徘徊、在探尋

音符要找一根向陽的枝杈

好結它的巢，棲止它的倦翎

俞伯牙的琴聲

飛翔在巨大的空寂里

大江只知后浪追著前浪

白云只知悠閑地移步換形

山花只知風前搔首弄姿

絲雨只知漫天空飄飄灑灑

砰然一聲，五弦齊斷

琴聲凝結成一天暮云

“意在高山，意在流水”

耳邊傳過來鐘子期的聲音

很輕

字字是雷霆音符找到歸宿

琴弦找到共振

豁然而開，隔絕彼此的大門

洞然而啟，長年久閑的窗欞

頹然而倒，一切墻垣、藩籬、山嶺

大踏步，心靈向心靈走近

八個字，輕輕一聲

便是生死不渝

便是命運與共

便是心脈相通……

琴臺無聲，鐘子期死后

俞伯牙不復鼓琴

琴臺有聲，夜夜琴聲在江邊徘徊

仍在摸索，仍在探求，仍在找尋

我的心頭也有一座琴臺

你有沒有聽到琴聲

王冠#8226;荊冠#8226;桂冠

——走過內橋

一場掌上舞已經散場

那個風流詞客在王座上

演完他的全部荒唐

倉皇辭廟

內袒、面縛、徒步

走過內橋

往雨花臺向一個武夫投降

走過內橋

把鳳閣龍樓、玉樹瓊枝

留在橋的那一邊

把笙簫吹斷水云間

留在橋的那一邊

把手提金縷鞋

留在橋的那一邊

一座橋是一條分界線

跨過便是:一旦歸為臣虜

朝來寒雨晚來風

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走過內橋

把王冠換作荊冠

以眼淚洗面

一步步回歸

用生命重鑄一頂桂冠

(趙宋王朝的全部皇冠

在它面前一錢不值)

被牽機藥剝奪的生命

在桂冠下永生

寫在藍印花布博物館

剪裁藍天與白云

拼湊起來的這些圖案

深邃、高遠

鬧市馬足車塵的喧騰

沉淀而成藍色的寧靜

五光十色的繽紛繁華

還原而成一塵不染的純真

指尖輕撫時

有一種復歸的歡欣

母親的花布頭巾

在海中一閃

外婆的藍布包袱

永遠充溢誘惑的眼神

八十個嚴寒酷暑過去

童年似乎去尚未遠

第八十五度中秋月

月華的銀色秋水

從長空直瀉而下

從無始流來

向無終流去……

依舊是八十四年前的一輪

流光不減，不顯一絲蒼老

桂香從東鄰越墻而來

傳達過來的依舊是

墻角蟋蟀的一曲秋之聲

不須在我的禿發上鍍一層秋霜

本來已經大雪漫天

立在水杉樹頂望我

一如八十四年前

騎在老銀杏杈

等待一個嬰兒的出生

你還記得那第一聲啼哭?

你從天上望我

我從地上望你

眼睛對著眼睛

八十四年相看不厭

你用皎皎清光浴我

沖刷，淘洗，滌蕩

終沒有滌清一身積垢

還原成八十四年前

呱呱墮地時的一塵不染

雁字

二十五弦彈夜月，不勝清怨卻飛來

——錢起

不為清怨

不為溫暖

用翅膀去丈量長天

只為血液中一聲固有的承諾

年年準時飛過頭頂

灑落三兩聲啼鳴

把一個碩大的人字

寫在藍天

不知是艷羨還是呼喚

寧靜的天宇波瀾頓生

風起云動，空氣都在振顫

秋天又深了一寸

被雁翼摩挲

白云陡然有了靈魂

神采飛揚

盡情展現它的千姿百態

被遍野稻香

撩撥得醉意薰薰

恪守誠信的鳥兒

請當心

前路山口可有偷獵者的網罾

志在長天者

常常失足于宵小

六朝檜

記得還是一棵小樹時

曾從窗口偷窺

張麗華晚妝

拖地的長發

比你的個頭高了許多

沒有被楊堅的一把大火

燒成木炭

隨唐、宋、元、明、清

一道成長，長成

一棵樹的精靈

看盡了盛衰興亡、王族變幻

把一切殺聲喊聲哭聲歡呼聲鳥聲蟬聲……

全都收進了年輪

一張碩大的密紋唱片

只可惜

無法播放給你聽

如今拄一副水泥雙拐

搖一頭綠發

站在校園一角

隔一道圍墻

望不斷長高長大的金陵城

永遠

與大地站成一個直角

揮手送走一個又一個朝代

如送走樹冠上一片又一片浮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