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實行企業化管理的國有事業單位,用自己賺的錢給職工買保險,是否屬于侵吞國有資產?答案顯然是肯定的,因為《大眾電影》原社長蔡師勇已經為此獲刑。可是,蔡師勇卻始終不認罪。而且對自己當年的行為并不感到后悔。他要將申訴進行到底……
《大眾電影》是新中國第一份電影刊物,見證了新中國電影事業的發展和成長,也在許多人心中留下了美好的青春記憶。
然而,2010年3月17日,71歲的《大眾電影》原社長蔡師勇卻站在了被告席上,以私分國有資產罪終審被判刑4年。
那么,蔡師勇是如何私分國有資產的?這一切還要從16年前大眾電影雜志社做出的一個重大決定說起。
一份名刊的輝煌與困惑
2005年2月,大眾電影雜志社社長蔡師勇退休后不久,其上級主管單位中國電影家協會以蔡師勇和會計賈文華涉嫌私分國有資產等犯罪,向北京市朝陽區人民檢察院舉報。
原來,在蔡師勇離任后,上級單位委托北京一家會計師事務所對蔡師勇進行任期經濟責任審計,最后出具的《審計報告》令上級主管單位大吃一驚:首先,大眾電影雜志社在基本賬戶之外,還有一個小金庫。其次,大眾電影雜志社拿國家的錢為職工購買商業保險。上升到法律的高度,就是涉嫌私分國有資產。購買保險的決策者和具體操作人就是社長蔡師勇和財務負責人賈文華。更讓中國電影家協會無法接受的是,大眾電影雜志社8年內共買了13次商業保險,卻從未匯報過。
隨即,蔡師勇被“請”到了檢察機關談話。經過檢察機關一年多的內查外調,最后確定蔡師勇和賈文華涉嫌私分國有資產。2006年6月19日,檢察機關對兩人采取了取保候審措施。
在接受訊問過程中,蔡師勇據理力爭:“為全社職工辦理商業保險,當時我們請示了中國文聯財務部門的主管領導,并一直請示到財政部,他們都說這是大好事,我們解決職工的基本生活保障,何罪之有?”
檢察官問:“你們動用了哪些錢買的商業保險?”
“具體用的什么錢我一下子說不清楚,按照你們所說的專業術語,就是通過沖減企業流動基金、虛增應付福利費等方法,使用雜志社基本賬戶和小金庫的錢購買商業保險。但這些錢都是我們辛辛苦苦賺來的,沒有裝到個人腰包里。”蔡師勇有些委屈。
“這些錢是國有資產,用國家的錢買商業保險,就涉嫌私分國有資產。”檢察官耐心地給蔡師勇分析。但無論如何,蔡師勇一直堅持說:“國家沒給我們一分錢,我們自收自支、自負盈虧、獨立核算,雖然是事業單位,但實行的卻是企業化管理。用自己賺的錢買保險,有錯嗎?即便有錯,這也是體制的原因,也有歷史的原因。”
隨后,蔡師勇從《大眾電影》創刊開始,向檢察官詳細解釋了《大眾電影》的輝煌與困惑。
《大眾電影》在“文革”中停刊后,于1979年復刊。當時,除成立時從中國電影出版社“分家”得到價值250萬元的紙張外,沒有一分現金,國家財政也沒有給雜志社撥過資金。通俗一點說,大眾電影雜志社是實行企業化管理的國有事業單位。
而蔡師勇的命運,一直伴隨著《大眾電影》的輝煌與落寞。蔡師勇1964年畢業于中國人民大學文藝理論研究班,于1985年起先后任《大眾電影》副主編、主編,1991年7月起兼任大眾電影雜志社社長、法定代表人。
在蔡師勇任大眾電影雜志社主編之后,《大眾電影》迎來了最輝煌的時期,全國發行量達到歷史最高的965萬份。然而,進入上世紀90年代以后,《大眾電影》在市場上已經不復當年的輝煌,發行量逐年下降,經濟效益也漸漸萎縮。
如果有一天雜志社不行了,甚至倒閉了,那么員工的養老怎么辦?而在上世紀90年代初期,社會保險制度還不完善,當時社會上已經有了社保,但大眾電影雜志社屬于事業單位不能參加(直到2003年底才接到允許參加社會保險的通知)。
在這種情況下,雜志社上上下下都精神緊張,人心浮動,蔡師勇等社領導經常為此苦惱。
兩位老人的失誤與犯罪
1993年11月,蔡師勇召集社委會開了一個專題會議,討論為退休職工購買保險的事宜。大家普遍認為應該購買保險。根據這次會議所作的決定,社里起草了一份文件,在社委會委員之間傳閱并全體簽字同意。
1993年12月4日,蔡師勇交給雜志社的財務負責人賈文華一份《關于為我社離退休同志辦理養老保險金的決定》。文件內容是:經該社社委會研究決定,自1994年起,為離退休人員辦理養老金保險。
賈文華是一名老財務人員,1985年1月就到大眾電影雜志社工作。蔡師勇專門叮囑賈文華向上級主管財務的部門請示一下,這樣辦是不是合法。
賈文華拿著準備為職工購買商業保險的文件,找到了中國文聯計財處趙處長請示。需要說明的是,大眾電影雜志社的上級單位是中國電影家協會,中國電影家協會的上級單位是中國文聯,由于雜志社實行企業化管理,與中國電影家協會的財務是獨立的,直接對中國文聯匯報,再由文聯匯總上報財政部。
當時趙處長考慮到大眾電影雜志社這樣實行企業化管理的事業單位,經營風險比較大,而雜志社職工沒有社會保險也的確是個問題,她個人覺得買商業保險是件好事。因為當時國家沒有這方面的規定,在財務上怎么處理也是個問題,所以趙處長專門打電話咨詢了財政部文衛司經費處一位負責人。該負責人在電話中告訴趙處長:“雜志社用自有資金為職工購買保險是件好事,不違規,他們把錢用在刀刃上了,還解決了一個社會大問題。”
聽到這個答復之后,賈文華立即趕回社里向蔡師勇做了匯報。蔡師勇覺得既然上級主管單位領導認可,而且已經請示到了財政部,買保險的事情肯定不會有什么問題。于是,他讓賈文華首先為9名退休職工買了保險。
第一次買保險花了9萬余元,具體的賬是賈文華做的,走的成本賬,是管理費用。從財務制度上來說這是違規的,直到2004年審計時,賈文華才調整過來,把這筆支出用于買保險的錢放到應付工資里走賬。但此時已經過去了1O年,想挽回也晚了。
從1994年開始,大眾電影雜志社共購買過13筆商業保險。購買了第一筆保險之后,很多在職職工紛紛要求社里給全體職工購買保險。
由于這種呼聲很高,為了安撫人心,蔡師勇寫了一個方案,社委會全體委員都在方案上簽字表示同意。蔡師勇讓賈文華再次辦理購買保險的事宜,大眾電影雜志社與保險公司草擬了一個方案,保險金額是根據職務確定。
然而,蔡師勇在購買保險的決策上,無意中留下了一個重大疏漏。此后的12次購買商業保險,蔡師勇再也沒有召集社委會委員集體開會決策,而是在賈文華提交的購買保險的請示文件上簽字同意,再請其他社委會委員審閱并提出意見。
在定下來為職工購買不同的保險這件事后,財務部門就按照跟保險公司的約定給保險公司付款。購買保險的錢,是從雜志社大賬應付福利費、福利費、盈余公積金三個科目下支取的,此外還使用了雜志社小金庫的一部分資金。
蔡師勇和賈文華犯下的第二個失誤導致了他們的犯罪。大眾電影雜志社用于購買商業保險的資金不但是國有資產,而且他們購買的養老金保險全都是被保險人個人受益的商業保險,不屬于國家規定的企業為職工購買的基本養老保險和補充養老保險的范圍。這樣一來,為職工謀福利的初衷,實質上已經變成了將國有資產非法分配給個人。
經過統計,大眾電影雜志社于1997年10月至2001年8月間,先后在新華人壽、中保人壽、中國平安以及中國人保等多家公司,為在職以及離退休人員購買養老金保險共支付了人民幣5547322.71元。
而直到2003年年底,大眾電影雜志社才接到中國文聯的通知,可以參加基本養老保險社會統籌。
這個通知對于蔡師勇而言,已經遲到了9年。
大眾關注下的人情與法律
雖然為大家購買商業保險在全社范圍內是公開的,但具體買多少、用什么錢買、買的什么保險、標準怎么定?除了賈文華和蔡師勇,別人都不清楚。具體的談判、簽約、付款都是賈文華負責,最后發票由賈文華、蔡師勇簽字入賬,一直都沒有公開過。
因此,很多人對自己的保單數額心存疑慮。有人私底下就開始議論和猜測,乃至向中國電影家協會反映,矛頭指向了具體操作的賈文華和決策者蔡師勇。
2004年5月,中國電影家協會分黨組根據群眾反映,就此問題與蔡師勇進行過談話。而在隨后的審計中,發現大眾電影雜志社私設小金庫、未經匯報私下購買商業保險。2005年2月,中國電影家協會向北京市朝陽區人民檢察院舉報了蔡師勇和賈文華。從2006年9月開始,大眾電影雜志社全體員工的商業養老保險被凍結。
歷經一系列司法程序,直到2007年9月24日,北京市朝陽區人民檢察院才向北京市朝陽區人民法院提起公訴。在此之前,檢察院對兩人辦理了取保候審手續。
在法庭上,檢察官指控:蔡師勇、賈文華在任職期間違反國有資產管理法規,以單位名義將國有資產分給個人,數額巨大,其行為觸犯了刑法,應當以私分國有資產罪追究其刑事責任。
以為媒體記者維權而著名的律師周澤為蔡師勇進行了無罪辯護。周澤認為:雜志社決策為全體職工購買商業保險是集體決定的,不是違法行為:雜志社用自有資金為職工購買商業保險,解除了職工的后顧之憂,有利于做好單位的出版發行事業,且請示了上級財務管理部門,并非以單位名義侵吞國有資產。
而賈文華也在法庭上大喊委屈,她認為自己只是普通財務人員,遵照雜志社領導的旨意購買保險,只是盡了應盡的職責,并認為買商業保險不構成犯罪。
在法庭上,周澤律師與公訴人據理力爭,他認為用公共資金為員工買保險,與目前眾多壟斷企業給員工發高工資并沒有區別。壟斷企業負責人沒有被控犯罪,為什么非要拿一個為了全體職工利益的好人開刀?
北京市朝陽區人民法院經過審理后認為:大眾電影雜志社用于購買商業保險的資金確系國有,為職工購買的養老保險均系被保險人個人受益,其實質是將國有資產非法分配給個人,構成私分國有資產罪。
2009年12月17日,北京市朝陽區人民法院一審以蔡師勇犯私分國有資產罪判處其有期徒刑4年,判處賈文華有期徒刑3年。在此之前,兩人一直被取保候審,一審宣判之后,兩人被送進了北京市朝陽區看守所。
71歲的蔡師勇在看守所表現得極為平靜。他并不對當年的行為感到后悔,而且向北京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遞交了上訴狀。2010年3月17日,二審法院維持了原判。
令人唏噓的是,一個領導為了本單位全體員工的利益跌入法網,盡管從法律上的判決無可辯駁,但從個人感情上,卻無論如何都難以讓人接受。二審宣判后,蔡師勇雖然獲刑卻仍不認罪,委托律師周澤繼續申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