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叢,本名徐海東,1972年生于江蘇灌南。1992年分配至醫院工作,1996年辭去公職。1999年入職國有企業,2006年辭職。2007年創辦人口手文化傳播機構。現居廣東中山。1980年代末期開始寫詩,有詩入選《中國新詩年鑒》、《現代詩300首箋注》、《70后詩歌檔案》、《60年中國青春詩歌經典》等多種選本。主編有詩選《黃金在天上舞蹈——中山先鋒詩十四家》,著有詩集《詩歌練習冊》、《多疑的早晨》、《度過貧困》,隨筆集《疑心錄》。
林泉寺
我們來的時正是雨季
稀疏的雨洗凈車身的塵埃
雪塵說那是林泉寺
我沿著他手指的方向
在山坡的陽面
有幾幢不起眼的建筑
隱隱地閃現在樹林之間
后來那些房屋越來越清晰
直到我們在拱門上
看見“林泉寺”三個大字
在林泉寺,我和雪塵法師
飲茶,下棋,讀經書
他指著巖石間的水
說那是炊飲洗滌的泉眼
他指著遠處的喬木
清風吹拂過樹冠
有兩株枝葉扶疏的菩提
他還指向山下的村莊
就在云層的下面
散落在我們經過的路途上
在林泉寺,晨鐘暮鼓
雪塵深居,我偶爾簡出
絕句
在胸懷大海的日子
也背靠群山
額頭上升起烏云
又留下郁悶的藍天
廣場
多年來,我認識的人
卻在瞬間讓我感到距離
是的,即使在人群
我仍然與你們無法團結
多年來,我貌合神離
從聚集的人群里抽身
是的,混雜的隊伍
我只能成為你們的叛徒
多年來,我是孤獨的
更多的人與我形同陌路
是的,黑壓壓人群
我未能指認出你們中的誰
多年來,我自尊尚在
軟弱的人群也是有力量的
是的,當你們散去
我還堅定站在廣場中央
無能的力量
你們說去航海
卻沒有帶上舵手
你們說去燎原
卻沒有背上火種
你們說去打獵
卻沒有帶上獵槍
你們說去砍柴
卻沒有背上斧頭
你們說去革命呀
卻在游行的途中去了茶館
去了妓院,去了教堂
去了統治者的家
自閉,或不合群
我愿意做一個自閉癥患者
卻不會是想象中的隱士
我愿意無能、幼稚和自卑的
而非寄生名利的逢場作戲
我僅僅一個閉門謝客的人
我的祖國也是身外之物
我不關心氣候不關心物價
我愿意做一個不合群的庶民
累之歌
我們的忙碌,搬走體能
搬掉強者的欲望
就像單雙杠上矯捷的身影
落地后開始氣喘吁吁
上緊的發條返回原地
生物鐘敲響了疲倦之聲
我們昏昏欲睡
夢見了快速下墜的電梯
墓志銘
他的死是歸處
他的生也不在來路
安息的人在地下
膜拜的人勿將他驚醒
請從他墓碑前繞過
不帶走他生前的怨氣
他曾經戰斗過
但最終以失敗告終
在祖國的花名冊上
他從未得到過自由
這是一個死去的人
墓穴囚禁了他的理想
他的罪不足以不朽
英名不足以流傳
如今他沒有影子
只有長眠里的安寧
他生前反抗的噩夢
死后歸于了塵土
寄居蟹
大海的喧囂
不過是習慣了的嘈雜
大海的洶涌
打破不了內心的平靜
寄居蟹沒有野心
不關心海水的漲落
它也沒有勇氣
抵達海洋黑暗的腹部
它貪戀金黃的海岸
留下潦草的天書
任由爬上岸的波濤
把它的夢想收走
寄居蟹不需要家
空殼海螺無處不在
晚上躲進去睡覺
白天又流落到沙灘
詛咒
讓你的短脖子再縮進去一點
讓你的下額墩在鎖骨上
讓你的舌頭舔到自己的乳房
讓你的鼻子朝向天空
鼻孔里長出兩棵青色的蔥葉
讓你眨巴著賊一樣的眼珠
涌出自卑的淚水成河
讓你的頭發根根站立起來
長成烏鴉們喜歡的巢穴
不朽的鳥糞堆砌起貝雷帽
讓你的雙足踩在沼澤里
讓你的膝蓋越陷越深
讓你的陰部快速滑入泥漿
成為吸血螞蟥的樂園
讓你的肚臍下沉到水草根部
留給五步蛇貪婪的信子
讓你臃腫的腰,扁平的胸
你的丑陋不堪的頭顱也淹沒
現在留下你掙扎的雙手
向這片土地懺悔你的末日
最后的晚餐
在吵鬧的菜市場,揀揀挑挑
用去一部分的零花錢
另一部分買回陳醋和啤酒
現在你就在廚房里忙碌
淘米、洗菜、切肉
換上潔白的圍裙,塑膠手套
把雙雙的碗筷擺放整齊
一道道往事的佳肴浮現眼前
煤氣打火,抽油煙機轟鳴
平靜的你展示著烹調的技藝
用油鹽醬醋、糖和味精
或炒,或煎,或蒸,或煮
松仁的我,玉米的你
從紅燒排骨的油膩里
抵達一盤鹽水菜芯的寡淡
你留下清蒸鱸魚的鱸魚
我喝掉老雞湯的殘羹
熱氣的桌面,冷清的家
這是兩個人的燭光宴
相愛的人品嘗著自己的眼淚
分手也不過是最后的晚餐
詩人
你們吟誦的舌頭,同一條舌頭
它曾經告密,散布謠言
但現在用它來及時地抒情
你們寫吉慶的詩,災難的詩
寫歌功頌德的詩,贊美詩
你們趕在節日前寫詩
你們的發音是統一的
你們有虛張聲勢的腔調
它一而再的回旋,多么主旋律
哦,置身于引號里的“詩人”
無病呻吟的百靈鳥
也在你們相互攀比的賽詩會上
每天
這未曾見天日的往常
爭分奪秒的祖國,夜半歌聲
我有沙漏里的光陰
我有你又聾又啞的天使
不再限定在某個時辰
不再是晚上,而是寬裕的白晝
我披星戴月,日上三竿
我有通宵達旦的自由
這一天,我熬夜,催眠
消磨掉生前的白日夢
這一天就要成為我的每一天
沒有倒計時,也不會有順時針
生日
我從沒有如此準確地想起
這樣一年一度
需要紀念的(賀卡的,燭光的
音樂的,舞會的)
在若干年前把我降生的日子
好了,讓我把想象的蛋糕
分配到久違的盤中
把奶油涂抹到天使的鼻尖上
讓你們(瞌睡的人,愛打扮的人
風光滿面的人,廚子、大夫和小丑)
和我一起分享甜蜜
我也要聆聽死神的祝福
在這個獨一無二的
不長記性的深秋,不會記住的
這一天,它卻出乎意料地說出:
“詩人,生日快樂!”
香格里拉
在中甸,還有什么比香格里拉
出名。我穿過狹小的縣城
在卓瑪的引領下,看見
東巴漢子菱角分明的臉龐
我的膽怯。突顯了馬背民族
的強悍,卻聽不見馬群
嘶鳴的聲音。這是褪化了的
香格里拉,歸化寺的煙火
在草原上日漸稀落
喇嘛在兜售開過光的佛珠
我途經碧塔海,許多游客
也經過那里。搔姿弄首
拍照、留影,到此一游
這就是文明之光。照耀的香格
里拉,不是我向往的圣地
留下形而上的高原反應
我心神不定,我頭暈腦脹
畫家
一張白紙有無限可能
對于一個若無其事的畫家
他只要能安靜片刻
哪怕是取消多余的顏料
畫家拿起久違的筆
甚至連構圖也多此一舉
面對急切需要表達的白紙
那已經是現成的風景
瞧瞧,這看不見的白云
或者畫家心中的羊群
瞧瞧這看不見的棉田
或者他日漸沉迷的白日夢
這個神經質的畫家
使用的只是碳素墨水
他拼命地涂鴉
只是想讓一張白紙變黑
雜草吟
這不是野生的草坪
覆蓋山坡
碧綠的,碧綠的
即使生長野外
它也不是野生的草
它有充足的日照
它有充足的水源
它有充足的養分
它長勢良好
卻從未荒蕪
我亦青春滿目
野性之身
只是山坡的一株雜草
昂頭地生長
剪草機讓它低伏
柜子
我的生活里有許多柜子
有大柜子和小柜子
它們是線條的、方的或圓形
柜子有各自的名稱
我在碗柜里取碗
櫥柜里取出刀、叉子和勺
我在衣柜里取出裝束
鞋柜里找出一雙黑皮鞋
我的檔案柜里存放秘件
文件柜里有帳單和信函
我有我的明柜和暗柜
我的保險柜和槍柜
柜子永遠在柜子里
肉體是生命的柜子
生命是靈魂的柜子
我是我自己的柜子
我說柜子是無處不在的
一只形而上的柜子
是祖國、村莊和夢境
一只棺材鋪的柜子
則是生活的兇器
植樹
植樹節那天,我們栽樹
把小樹苗栽在挖好的坑里
填土,踩實,再澆水
一棵長高了的小樹
一棵長壯了的小樹
它已經高過腰、肩膀和頭顱
手臂也夠不著它的枝桿
我們站在它的綠蔭下
遮陽的大樹呀,蔽雨,擋風
樹杈間結出了鳥巢
爬上去,爬下來,偷走鳥蛋
現在,又用斧頭來砍伐
閉門羹
多少虛夸的交際
被高估,多少請教和拜訪
被拒之門外
有多少打動別人
又有多少傷害自己
多少盲目的激情
遭遇冷漠,多少妄想的出路
一而再的碰壁
有多少不屑的清高
又有多少黯然的沉默
如果愛
在早晨,我會愛她惺忪的臉
愛她晨跑的節奏,愛她的汗珠
她擠眼時,我會愛上調皮
她撇嘴時,我會愛上撒嬌
她指著左邊的酒窩,我就愛
她右邊的酒窩,愛她的老虎牙
愛她的首飾,愛她的連衣裙
愛她不小心化了妝的天使
她會在麥片里加上牛奶
我也愛她的早餐和巧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