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夜的詩 (7首)

木心在烏鎮

木心回到烏鎮，就成了謎

誰都知道他回來了，但都沒見上

沒幾天，烏鎮變得深不可測

小女子對著一把椅子說

木心坐過的。肅然起敬，兩腿一立

身體里的發條緊張了

八十多歲的老人，隱于風景區

等同鬧市，每個人都在打聽

木心何許人也，住在何處

他們的心情，跟逛動物園時，沒分別

始終不見其人其面，桃花謝去

木心拄杖獨行，在人群里

裝作也在找木心

感慨這人不可思議，像個孩子

躲貓貓躲得最好。竊笑，點頭稱是

百年以后，總有一方綠冢

這時，你來我來，他都不拒絕

又怎好意思拒絕呢，畢竟找到你了

無題

想念我的也想念其他人

我不是惟一:像燈火，照亮我的

也照亮其他人，我不是惟一

孤獨成為時刻，刻漏

蟋蟀在秋野中鳴叫，喚我名者

也召喚其他人，這愁悶

只要是深，必深及所有人，所有事

沒有幸免也得不到赦令

取諸于我的，也取諸于其他人

像眼前的明月和井，都被汲取

遺忘是遺忘者遺失的節奏，是韻律

蟋蟀鳴叫在秋野中，我不是那惟一

數蘋果籽時

七天前

吃過一個蘋果

剝出籽，十顆

由紅轉褐，由濕變干

分心數它看日落

一兩聲，極輕微的鳥叫，在對面房梁上

華盛頓拎著斧子砍蘋果樹

牛頓坐在樹下

蘋果砸中牛頓，牛頓頓悟

牛力不及重力

七天后，伊甸園關門，亞當夏娃出門去

上帝這個失業者，耍著蛇

印度人似的為生了

黃昏紀事

晨昏顛倒，常常作飛鳥狀

作勢欲飛飛不得

身體靈活于竄跳

挖掘機挖掘塵土和工人們

小街又在擴大，像胸部

女人善于改造她們自身

黑夜繼踵而來，我將沉思

馬上，奧勒留不能騎

無鞍之馬，皇族血統

過于講究雕飾與節奏

裸背，馬鬃如血，腿腳勁健

如時間馳縱，取諸于你

東方黑下，西方暗下

星辰鎖在箱子里

被人數著，又關回去

端坐樓頭看世路

條條通羅馬，惟獨羅馬不知道

索爾仁尼琴死了

索爾仁尼琴死了，他在倫敦坐著一個閃電死了

北高加索失去他的兒子，古拉格群島失去他的揭露者

索爾仁尼琴死了，普京看望過的這個老人

終于死在他自己的神祗上，

沒有絲毫異常。

他始終清醒著么，我看不出他的瑕疵，只有老人斑

皺紋、花白胡子、混濁的雙眼以及顫抖的手指

他一生所反對的東西，卻反過來將他捆綁。

索爾仁尼琴死了，以后我們會去基斯洛沃茨克市拜見他，

拜見那個越來越像列夫·托爾斯泰的人，

一個囚徒遇見自由時的歡喜若狂。

俄羅斯再也沒有十足的老人，越來越年輕的伏爾加河，

和那些摸不著門的酒徒們，再也不會有羅斯的性格。

白樺林到處都會生長，索爾仁尼琴只有一個，

但他死了，但他死了，羅嗦了好幾遍，

我才想起索爾仁尼琴從來沒到過中國。

致加繆

這不是塞納河上的左岸

這不是巴黎:我們難以重返故地

我失去的是兄弟

我失去的是整條河流

但這不是你的左岸，我寧可失去

現在是中午十一點零七分

我這里缺少應有的光線

站在局外的人，都有手指可以指點

惟獨你將雙手插在兜里

裝作路過，還是天太冷

我失去的是兄弟

我失去的是整條河流

你聽見這些從我的血液里汩汩流去

我沒有兄弟，沒有河流

仍然要活在火焰的上方

避免冬天進入內心成為春天

以冬為春的人群，你早已看見

丑惡的并不是花朵

我誤以為他的毒素超越它的劑量

要將我毒死——

這死亡的恐懼真正要淹沒你的

這死亡的顫栗無法與你訴說

我沒有兄弟，沒有河流

各自活在一隅之下的人，不能稱作兄弟

各自流在泥土里的水

不能稱之為河。

那些哭泣的聲音要邁過去

黑夜無始無終，白晝繼踵而至

這白晝也是黑夜的臣仆

活在里面，我們都是瞎子

摸索到河岸，如何渡過去——

但這不是你的左岸，我寧可失去

蘆花漸漸漫溢開來

這不是巴黎:我們難以重返故地

絕望的人都愛塞納河

碧波蕩漾的河水

冰冷刺骨的河水

華萊士①的抑郁癥

九月十二日的美國加州，一個人在自己家里打了個繩圈

死了

戴著黑色絨線高帽、熊貓眼鏡的華萊士死了

系統的笤帚②掃著他那無盡的玩笑③，誰也看不懂跳房子

里的人

究竟跳了幾格，才跳到死亡的圈套里?

陳舊的周日，像一大包雪花炸開在樹上，四十六歲無以

名狀

只有死亡讓我們公認它存在。

胡子拉渣的華萊士，站在一片背景模糊的雪地上

鐵絲網框住他的身形，讓人以為他是在受難——

像一個抑郁癥患者常有的狀況，

認為這個世界壞了，上帝的鐘表店里人手不夠，

他要修理那些不能走動的和亂走一氣的鐘，

但人手不夠。

華萊士有這手藝，他去修理那些不能走動的鐘，他去修理

那些亂走一氣的鐘，華萊士確實有這手藝——

只是我們知道的太晚，

就像一個孩子對著落日說再見那樣，揮了揮手，

太陽就落到另一邊去找另一個。

九月十二日以后，美國就少了一個華萊士，會寫小說的

那個，

誰會記得呢，尤其是現在這個時候，

手藝人的好日子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注:①、該華萊士是指美國著名作家大衛·福斯特·華萊士，2008年9月12日晚上在加州家中自縊身亡。

②、③《系統的笤帚》和《無盡的玩笑》分別是華萊士的兩部長篇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