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娜的詩 (12首)

火車向東

這一趟小旅行芒果樹和三角洲

帽子插滿風和野花的日歷

一頁被火車帶走了發出轟隆隆的回聲

一頁在日光里變質

我只是路過你這是不再可以言說的日記

對面的女孩像枕木上一顆灰色的沙礫

她咬下一塊餅干

這火車開始橫跨江水咔嚓咔嚓嚓

干凈得只剩下鐵軌

發出銀色鋼質的光那些細小的沙礫

輕輕閉上粘著餅干屑的唇

芒果樹

我是在南方結滿青色小芒果的大路旁

它們被這日光富足的地域誘惑

袒露著發育不完整的乳房

一顆未成熟的芒果藏掖著不強硬的內心

這是終年被曝曬著的南方

許多的姐妹熟睡著把皮肉都釀成多汁的黯黃

給我一個青色的小芒果吧

我對南方喊一聲故土和漂泊

那條大路突然廣闊起來

連綿幾十里盡是芒果樹

南風過境

我不是任何一根發光的羽毛

我是你張了張嘴叫不出名字的瓷器

性情薄涼質地婉轉吹彈可破

我是一陣借刀裁剪春色的南風

溫軟繾綣撲面如刃

我不愛流連遠山和湖泊

直取陽關和良人的心房

我是南風呵

來時攜雨去時驚蟄

時而回首尋鮮花果腹醉臥芍藥叢

若是被你的馬蹄踩痛

便腹中吞劍我是南風我不說

你可是良人

我不問

凋謝的薔薇

在時間的枝蔓上打開我蜷曲的身體

你是誰呵怎么才來

薔薇凋謝了很久秘密被聒噪的蟋蟀翻動

被撰改的節令是一個錯誤的誓言

大雨夜薔薇傾巢出動

花底咳血的女人

在詩里被迫提前死去

你是誰在花的高枝上欲言又止

身披袈裟的草木掩住你的赤腳

呵情緣枉自謝了

掉落的花瓣通體緋紅

六根清凈

輪回

去往秋天的路傳說有無數條

方言里開滿銀色的雛菊

賀蘭山滾下青色的石塊

太陽神呵被雕刻成滿月的形狀

一定有一個秋天屬于兀鷲的老巢

還有一個屬于跪乳的羊羔

經幡吹起一半另一半被畫在巖壁上

美人還是飛天懷里的花凋謝了一回

我看著秋天又經過了一次

風居住的街道

坐上火車奔跑小鎮的南邊開滿了野菊花

許多年前你給一個姑娘寄過書信

粉紅色的街道和郵筒

跳躍著年輕的不安和秘密

走失的風肯定忘記了門牌號

路標曾是兩朵轉角處的花

若有若無觸摸離鄉人的心臟

它們蝸居在泥土里年復一年

因遺忘而凋殘

火車的汽笛不緊不慢撫過一張衰老的臉

你到底到過哪里

竟把風居住的街道

吹離了另一顆心那么多年那么遠

黃昏中的候鳥

把手交給黃昏交給一個急于歸鄉的婦人

荒蕪過的平原攆起遷徙的大鳥

麥垛比金色的錢幣柔軟

他們背井離鄉

把手交給揉皺的三角洲

有時候他們背對著落日蹲下來

脊背耀眼如鳥羽

遠處的高樓和黑夜一起降臨

婦人抱緊懷中的嬰孩:

再慢一些

不要讓這塵世的愛拔劍而來

哀歌

那些悲傷裹著一小盒黃油

在機艙夜晚便于觸摸逝去的面容

一點點的冷黯淡的天光

我想起我的外祖父此刻應該在天上

舷窗緊閉

他不能前來和我說話

那些喉中千百次的顫抖和哽咽

在機翼兩側發出轟鳴

我聽不見它們被凌厲的大氣稀釋

飛了多久了天黑了多久

一個夜晚竟把我細小的悲傷

發酵成膨脹的面包

擱置在小桌板上

早安

水的上空 是鳥羽凄厲的寂靜

紫色的水葫蘆和藍藻相約醒來

我不習慣它們在擁擠里發出怨言

彼此數落花、葉、須根 哪怕微細的魚尾紋

多么安靜的水域啊 被天宇映在云上

彼此擁抱和憐憫

我只習慣路過 想象著千花萬葉 微笑

對你說 早安 你好

木棉的愛情

我厭倦任何一個含著火焰而不吐出的人

厭倦一吐出就開笨拙的紅花的人

那些花大膽而熱烈

又讓人心酸難耐

我懷疑它們被發酵變質的感情浸泡過

又被迫用酸雨和臺風清洗自己

當惟一能懷抱自己的時候吐出的是白絮

大風

吹起灰燼和我身體上殘留的晝時

越來越冷 樹梢有些躁動

就像每當暮色流經 脈搏也總是不安

回家去吧 大風經過之前

我相信 它已經將傳言中的故鄉和愛情

都緩緩吹遍

我溫暖的身體 是最后一站

葵花

我只是想念 夏日里

那些隱秘的姿態

像極多年前我們的愛情

羞怯 純粹且熱烈

試圖用向陽的眩目來屏蔽空癟的籽實

和 不為人知的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