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語“傳統”(外一篇)

公元2009年冬天來得太早，猝不及防。陰歷10月未到，北國已降下大雪，而南方也是連日冷雨。這情景讓我想起“直截”和“當下”兩個詞。為何想起這兩個詞，我還未及理清其中的心理因素。而我感到一種不安而莫測的美，和別樣的光陰。我想起了禪學，想起以心印心，想起當機立斷——這些都是具有東方神秘主義意味的。

幾十年前，艾略特寫了一篇題為《傳統與個人才能》的文字。1997年歲末，我在冬雪皚皚的日子里懵懂讀過這篇文字，此后，我又讀了很多遍。十幾年過去了，一個偶然的機會——我想要向一位學生推薦這篇文字。對年輕人從“科學”的角度談論藝術，對方是不容易接受的。因為藝術，對他們而言，可能還僅僅意味著激情、靈感、空洞的才華這一類不著邊際之物。

按說，針對這篇文字，我似乎也沒有任何再說的必要了。寫詩的人，如果連這個也不了解的話，還寫什么呢?然而問題恰恰在這里。在1916年以來——確切說，這個時間可能還要上溯很遠——的中國詩歌寫作歷史上，漢語新詩的寫作構成了整個漢語詩歌的圖景。這一圖景，可以肯定地說，是黯淡、無力的，雖然，其中也能見得波瀾，和一些才華橫溢的詩人。從胡適《嘗試集》開始，止于當下的寫作，詩人們實際上(可能)或是膽怯，或出于無知，他們態度、程度不同地避開了一個必須面對的問題:傳統。

當我在十幾年后的今天再次閱讀這篇詩歌圣經的時候，每一句話——每一句話都是一個結論性的判斷句，然而整體看，又邏輯嚴密，無懈可擊，當然也是真知灼見(這必定是出于一個偉大的心靈，按照艾略特自己的說法，這篇文章的誕生，艾略特自身就是他自己說的“白金絲”)——都能讓我心潮澎湃。這篇曾經像明燈一樣指引了無數天才(世界范圍內)的文字，在中國卻應者不多，少見有多少詩人敢于就其中的傳統之辯與歷史主義作出自己挑戰性的質疑。這當然是就反對者說的。這是不屑，或者不敢挑戰艾略特的問題?——中國的詩人該如何面對自《詩經》以來，作為一個整體的漢語詩歌?該如何，面對自己的構成這個整體詩歌的更廣闊的傳統，從而構筑新的可能的詩歌傳統(而這種新傳統自然是一種對漢語詩的延續)?又該如何，來獲得一顆真正的“中國心靈”(此處對應于艾略特之所謂“歐洲心靈)?艾略特對繼承傳統的見解是:全身心投入。我不得不提出一個問題:我們當今的詩人，有幾個做到了“全身心”?這個問題有可能會刺痛一些人的心，一種出自對寫出基于真正傳統的新的漢語詩，而身心還浸漬于虛無、無能為力的焦慮之中的詩人的心;而更多的心則是漠然、茫然和輕慢。

事實上，艾略特已經為中國詩人提出了他自己的看法。按照我的理解，我認定這篇文字對于漢語新詩的寫作具有黑夜明燈意義。它本身是艾略特贈予漢語詩人的美玉。艾略特無意間，把他的心交給了我們。

當我們回頭來看看今天中國的詩人，大家都仔細回想自己心目中當今詩人的樣子。那些亂作一團的場面、媒體、動機不良的擾攘、扭曲的面孔、怯懦而卑微的心靈……沒有標準，也沒有金科玉律。我曾經無數次見到攻訐性質的言辭(當然不是指向我本人)，他們對傳統的指責仿佛詩歌的寫作根本沒有傳統，與漢語傳統發生關系的詩人寫作似乎——往大的方面說——僅僅是個“流派”，而已。而這種功利主義的分門別類恰是漢語詩歌寫作混亂的根源。當然，制造這種混亂的邪魔并非個人，而是非個人因素。指向傳統，或扎根于傳統的寫作，在當下，乃至于將來，恰恰不是，也不可能作為流派性存在。追求新奇，和所謂獨創，排除了年齡因素，實際是卑微、無知和渺茫的做法。相對意義的時間流逝，虛無從不改變。傳統，如同虛空一樣的存在，對每一個漢語詩人而言，最終也終將不得不面對它的審判。

而我說出以上的話，突然自覺百無聊賴。然而，在長江岸邊，冷雨嗖嗖的下午，因這一時刻陡然喚起的心與時間、萬物的陰晦美麗的感應，我又想起了詩。想起我存在于這個世界，以及存在于我的漫長、浩瀚的漢語。在這個下午，我體驗了一次進入神秘境界的情感，這種情感通過半冥思狀態，無意間得以進入。心心相印，首先是認識這顆心;由心出發，才得以辨認母語的容顏。我們存在于母語中，這是個偉大、燦爛的獨特傳統，自《詩經》以降，——它作為一個整體構成的民族心靈(中國心靈)——至于當今;它需要詩人在大雪呼嘯的黃昏，就著黯淡的光線，全身心伏在大地上去呼喚。冬季注定漫長而陰冷，而傳統浩瀚光明。

秋風一夜

2009年的8月28日，是我有生以來最清晰地感受到的季節轉換的日子。大約午夜一過，天起了涼風。那個風刮得怪異，帶有一股摧枯拉朽的聲音，而倘若細聽，這摧枯拉朽里面，隱約可聞金戈鐵馬。這是怎么了?電視里放著節目，房間里亮著燈，我當時在讀庫切的《兇年記事》，整個人，整個房間，恍若漂浮在時空孤獨的海里。

第二天早上，陡然覺得，盛夏已經消退。空氣里細細的味道是中秋的味道，那不是因為桂花有了香氣，而是季節有了陰氣。此后我向光宇曹曹談及此事，他說2012為時不遠，人類已然走到盡頭，就要重新開始了。你作了孽，現在到了需要還的時候了。

幾個月前，他向我描述某夜刮風的情景，說風聲凄厲，好像很多的人在一起哭，風中有海洋一般的浩瀚哭聲。他因此驟然跳起，奔向屋外。他奔出去的時候，許多人在樓下了，大家議論紛紛，驚魂甫定。那就是說，當時他們都聽到了風里不一般的哭聲。

我們共同描述了8月28日的風。其意不在談論秋天已經來了，對歐陽修《秋聲賦》里的描摹也沒有任何興趣，問題的關鍵是，在這個夏秋之交，——夏天和秋天之間，突然插進了一把鋒利的刀片，把兩個季節割開了。為什么會這樣?這種經驗頗為恐怖。它沒有個過渡，也沒有拉鋸似的反復，就那樣，刺啦一下，割開了。

引申開來，這件事情，應該是世上很多類似事情的一件，只不過窺一斑知全豹。所有事件之間有內在聯系，這內在的聯系應該都指向一個巨大的事物——滔天罪惡。在我們的日常生活里，許多人疲于奔命(白瑪說這個詞是中國人造出的相當惡毒的一個詞——疲于奔命)，是顧不上這個惡的，但并不等于它就不存在了。大家只是把這個惡給暫時壓下去了。平時很多人都說，要讓自己快樂些，仿佛這些人真的就是看透生活了。實質上，這只是對“惡”的逃避。也就是說，極少有人敢于面對深淵。

你可以從意識和知識的層面否認天人感應，但這樣卻不等于說，天人感應不存在了。怪異的自然現象，其實就是這種感應存在的證明，也是世間善惡存在的證明——同時，它也是因果報應存在的證明。善惡觀的開始淡薄，在西方國家，好似是從文藝復興以后吧，而在東方，比如中國，這種宇宙倫理混亂可能是在明代。現在的人，談論善惡往往被指責，指責的人，基本上是自恃見過世面，看過眼界的，很“知識分子”的那類人。

近現代以來世界范圍內的哲學，包括理性主義，基本上是人類把自己給搞糊涂了，人類自身最終陷入了混亂和不可知論的沼澤里。這是一種難以自拔的狀態。一場秋風，在我看來，就是世間的確存有善惡的證明——這不是虛無主義的，也不是不能證明的，事實它的證明過程是自我證明的過程。這甚至也不同于宗教里的顯圣，因為客觀物質世界就在那里現放著。為什么很多人不愿意去從這個角度看問題?這仍然是觀念的問題，也是觀念形成過程中，一個人曾經受到什么樣的，超越經驗主義的觀念的干擾問題。先入為主的事物對人的影響，我們時代的哲學已經回答了這個問題的來龍去脈。在當今整個世界范圍內的人類的知識結構，傾向于懷疑主義。懷疑一切，所以一切都變得可疑了。所以，大家找到了一切都是可疑的，他們可以無視一切的理由了。

信仰的問題不解決，人類最終可能在集體淪落之后會集體走向滅亡。但這個結局決不是大多數人愿意看到的。畢竟，求生是人的本能。但那種說在其死后哪管洪水滔天的人，某個角度上說，屬于人類里比較低級的一類。反過來說，這種人還是信仰問題未能解決。

在一次談話里，從一個有關藝術的話題引發出去的。有人說，其實，很多搞藝術的人，是被藝術搞的。我當時說，我本人對漢語里這個“搞”很有興趣。原因是它過于曖昧了。這個詞也適用于生活。一個人過著正常、幸福的生活，或者他的追求目標就是正常、幸福的生活，這實際上就是“搞生活”的過程，如同“搞藝術”一個意思。在這個社會上，基本上可以分為兩類人，大家都想搞搞生活，但一類人搞了生活，所以他得到了他想得到的，而有一類人，也想搞生活，但結果卻被生活搞，甚至還搞得很慘。

這在個體的層面上是這么回事。要是上升到集體的層面呢?一個民族，或者一個國家，其實何嘗不也如此?比方說，我們國家現在在搞經濟建設，“搞”在這里就出現了。搞經濟，搞建設，根本上就是搞這個集體的生活。我們最怕的，可能就是被經濟搞，被建設搞。這個法則適用于很多領域。但集體它總要有個秩序的，這其實就是個倫理問題。過去，人定勝天作為官方哲學的一部分而存在，我們一起來搞自然。但結果發現，誰搞了誰，這個還真的很難說。什么海嘯，什么地震之類的東西，很多時候與這個“搞”脫不了干系。

秋風一夜，怎么會突然刺啦一下割開兩個季節?這其中的原因其實頗深。還是那句話，你作了孽，你是要還的。要想好，要想喜樂、清凈，要想沒有災難、眼淚和病痛，我們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做好。不糊涂，不逃避，對一個人而言，做起來真的很難，對一個國家而言，則更難，——對作為一個物種的整體人類而言，幾乎讓人覺得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