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也是一場考試

主持人語:學生不愿意參加義務勞動，是越來越多的教師面臨的一個難題。這也無形中對當前的德育工作提出了新的挑戰。如何從以往的強調單向的道德灌輸，走向在尊重學生、理解學生的基礎上，協助他們理解道德問題并發展其內在德性，這或許是所有教師都必須應對的一場“考試”。

教育案例

入夏后的幾天，氣溫高達40°C。我們的教室在6樓，窗戶全部朝東，西面不通風，為了遮陽光，只能把窗簾拉上，導致教室既暗又熱，在這樣的情況下，60多名學生每個人都是一個小火爐。早上6點多，一到教室門口就有一股熱浪撲面而來，教室里的風扇呼呼地吹著熱風，絲毫不能降溫。可憐的孩子們在這樣的環境下，哪有心情學習?

利用自己在辦公室的方便，我這幾天，都是把學生帶到七樓會展中心進行考試。雖然還是很熱，但起碼能坐下來了。

考到一半的時候，保潔員上來打掃衛生，說是5點半領導要開會。一個人打掃有700多個座位的會議室，勞動量很大，我萌生了讓學生幫忙的想法。

李智第一個交卷子，我說:“你去幫阿姨打掃衛生吧。”李智笑了笑，去了。有幾個準備交卷子的學生看到李智打掃衛生，又坐回去了。

看到這種情形，我想進行另外的一場“考試”。

第二個交卷子的是李岫奇，他前兩天剛受過傷，我說，你回教室吧。

馮曉豆第三個交卷子，我沒有讓他走，他也沒有走的打算，直接拿起拖布開始拖地。

時間差不多了，我說:“做完卷子的同學可以交卷子了，這兒需要幾個幫忙打掃衛生的同學，誰想留下來就留下來。”

一位平時內向的女同學交了卷子，她看了看，向門口走去。隨后，一大批學生開始交卷子，都陸續走了。看到這種情況，我再次重申了志愿參加勞動的要求。

一會兒，閆力留了下來，楊振中、賈晶、潘捷、張偉騫、彭勇和課代表張海龍、張薔也陸續留了下來，陳思翰、張薇最后交完卷子也加入了勞動的行列。這已經出乎我的意料了。

看著學生們打掃，我頭腦里想著待會兒如何回教室里公布這個特殊的“考試”結果。

10分鐘后，學生全都回到教室，我站在講臺上對大家說:“同學們，今天，我們進行了一場古文知識的考試，同時也進行了另一場沒有試卷的考試。有的同學在試卷上考好了，但在另一場考試中沒有考好;有的同學雖然試卷答得不是很好，但在另一場考試中及格了。”同學們露出驚訝的表情，我繼續說，“這個考試就是交完試卷后的志愿勞動，兩個考試都很重要，某種情況下，老師更看重后一場考試。我本可以指定一些同學留下來勞動，但我沒有，為什么呢?就是想看看我們有沒有同學能夠自愿留下來，我也相信我們班有這樣的同學。全班除了李岫奇前兩天剛受過傷，是我明確要求不參加的，在剩余同學中，最終有11名同學留下來打掃衛生，這11名學生分別是……”

我大聲念出了他們的名字，并請這11名同學上臺。這些同學遲遲不肯上來。我說，同學們鼓掌歡迎他們。我帶頭鼓掌，掌聲卻稀稀疏疏。

可憐這幾個孩子在應試教育的熏陶下，已經不認為自己偶爾的一次勞動，竟然能享受這么高的贊譽。可憐所有的孩子們都認為，在教室的講臺上，應該表揚的是那些成績好的同學，哪怕他(她)是如何自私自利、懶惰。

我說:“一個同學能參加勞動，很好;能自愿參加勞動，更好。在他們當中，有的同學成績不是太好，在今天這樣的評價制度下，就被封為差生，這合理嗎?不，不是!我認為，只要我們勤于勞動，擁有愛心，能用自己的誠實勞動自食其力，我們就是當之無愧的優秀學生。”臺下的掌聲比剛才熱烈一些了。

“昨天，我剛剛嚴厲地批評了彭勇，那是因為學習的問題。今天，彭勇在這次考試中，表現得非常好，他也是當之無愧的優秀學生!馮曉豆，只要你保持這樣的熱情，保持這種自信，保持這種風格，你會在將來的人生考場中贏得好成績的。相比這11名同學，我為臺下的大家感到遺憾。請記住，學習固然重要，但勞動更重要，做人更重要。請大家再次為他們鼓掌!”

臺下的掌聲依然稀稀拉拉。我知道，有的人感到羞愧，有的人不以為然。這不僅僅是孩子們的錯。

的確，急功近利的教育制度，使這些孩子們聽慣了宏大的人生敘事，習慣于追求成功、成才成名，卻忽視了修身做人，其中懶惰是很多人的共性。自己的衣服，放假帶回家讓父母洗;到了親戚家，只知道看電視，吃零食，而不懂得幫忙;在學校里，認為打掃衛生的保潔員就是服務員，是為自己服務的，甚至個別家長和老師還會說:“看，如果不好好學習，將來就只能是這樣——給人打掃衛生。”

再好的教育，如果培養出的是四體不勤、五谷不分、沒有同情心和愛心的“考試機器”，有何用?對于少數同學來說，畢竟還有一個比較好的成績，將來或許能成為“勞心者”。而對很多學習困難的學生來說，懶懶散散，連起碼的自食其力的本領都沒有，將來何以謀生?

看著蜷縮在教室角落里的那幾個孩子，平時上課一睡到底，此時依然神情麻木、態度不屑，真為他們感到可憐、可悲，也為他們的父母可嘆!

(案例作者:山西省忻州師范學院附屬外國語中學)

案例點評

這似乎是校園里司空見慣的一幕場景。

逃避公共勞動，眼下已經成為許多學生下意識的行為，更不用說是義務勞動了。因此在這個案例中，大部分學生在這場突如其來的考試中，考出比較“差”的成績，也并不令人意外。

但是且慢，這不僅僅是針對學生的考試，作為一個教育場景，同時也是針對老師的考試，在這場考試中，老師及格了嗎?恐怕也沒有。那么，老師的分數究竟失在哪里?

第一，言而無信，出爾反爾。

老師在前面說，做完卷子的同學可以交卷子了，這兒需要幾個幫忙打掃衛生的同學，誰想留下來就留下來。這說 明老師已經明確告訴學生，是否幫助保潔員打掃衛生，是一種自愿選擇。自愿選擇，意味著學生不應該因為選擇而受到任何懲罰，無論是語言上的還是行為上的。因此，老師對未參加義務勞動的學生或明或暗的指責，就是不合理的，這實際上是沒有真正給予學生選擇的權利。而一切道德行為的最終選擇，都要由學生自主決定。

許多老師往往搞混了兩個概念:基本道德與美德。例如，不隨地吐痰，不破壞公物，不侮辱他人，遵守交通規則，尊重他人的隱私權等，這是基本道德。而幫助他人，則已經屬于美德的范疇了。教育要讓學生學會遵守基本道德，引導學生崇尚美德。而現實的狀況是，學生往往沒有學會遵守基本道德，卻天天都被教導要具有美德，這是教育的一個大問題。

在這個事件中，除非有學生隨地亂扔果皮紙屑，破壞了會展中心的衛生，這才是要公開嚴厲批評的。否則，教師不可以隨意指責學生不崇尚美德，這樣很容易形成道德壓迫，并引起學生反感。畢竟，美德不是外在的強制行為，而應該是學生發自內心的選擇。對學生內心意愿的諒解與尊重，是具備美德的前提。

第二，表彰個別人，打擊一大片。

老師希望能夠弘揚美德，因此表彰參加義務勞動的11位同學，這本來也無可厚非，但是老師卻連帶著打擊了一大片:

“相比這11名同學，我為臺下的大家感到遺憾。請記住，學習固然重要，但勞動更重要，做人更重要。”

這段話的含義很明顯，即“臺下的大家”沒有通過這場考試，因此是令老師失望的，是做人有問題的。這個評判明顯是其他學生所不能接受的。不錯，老師有 老師的想法，但學生也會有學生的邏輯。在中學階段，學生在道德發展上會特別強調規則，因為他們覺得自己沒有違反規則，因此便不會接受這個結論，何況這是一個錯誤的結論。

更重要的是，這次表彰，將這11位同學放在了更多同學的對立面。這11位同學遲遲不肯上來，原因并非是像老師所想的那樣，被應試教育熏陶到認為這樣的事不值得表揚和效仿，而是不愿意站在更多同學的對立面。事實上，這種對立已經形成了:

“我說，同學們鼓掌歡迎他們。我帶頭鼓掌，掌聲卻稀稀疏疏。”

“臺下的掌聲比剛才熱烈一些了。”

“臺下的掌聲依然稀稀拉拉。我知道，有的人感到羞愧，有的人不以為然。”

“看著蜷縮在教室角落里的那幾個孩子，平時上課一睡到底，此時神情依然麻木、態度不屑，真為他們感到可憐、可悲，也為他們的父母可嘆!”

可以看到，學生并沒有真正從內心認同老師的結論，即使掌聲“比剛才熱烈一些了”，也并非是接受老師教育的結果，而只是在這種道德壓迫情境下的被動順應。在更多時候，這種表彰，反而會使愿意參加義務勞動的人數減少，而不是增加。因為相對于老師，學生尤其是中學生，更在意同齡人對他的評價，而不愿意成為異類。

一個成熟的老師應該意識到，任何考試都是在有一個階段學習之后的檢測反饋。而這場針對學生的考試，是沒有經過學習的考試，就好像一個從來沒有學過英語的人突然拿到了一份英語試卷，老師卻理所當然地認為他應該及格。因此，重要的是日常教育，而不是抱怨，更不是因襲成見，給90后的孩子扣上懶惰自私的帽子。

這場考試，與其說是對學生的考試，不如說是對老師的考試，而且老師顯然沒有及格。

那么，一份完美的答卷可能是什么樣的呢?

首先，一份完美的答卷，是從學生進到你的教室的那一刻就開始著手回答的。道德是需要學習的，不能只依賴學生去自然形成，尤其是在“世風日下”的今天。一方面要讓學生看到美好的人性，以及教師的以身作則，率先垂范;另一方面，在中學階段，要有足夠數量的關于道德問題的討論，幫助學生去理解道德問題。只有雙管齊下，學生才會慢慢地形成基于自身理解與選擇的德性。

其次，在這一具體的事件中，老師仍然不可強迫學生參與義務勞動，除非是決定班級將打掃衛生作為任務接受下來并進行分配。老師仍然要讓學生選擇并尊重學生的選擇，因為一切真正美德的養成，都需要耐心與時間，并且是建立在對學生任何不違反基本道德的選擇的尊重之上。老師不妨自己也作出選擇，例如，留下來與學生一起勞動，讓這11名同學感覺到:老師與我們在一起。即使老師因事不能一起參與勞動，也要盡量向學生致歉并表示謝意，這才是道德教育的最好方式。

通常情況下，可在與11位同學私下交流時對其表示肯定與贊賞，而在班級則不宜大規模地進行表揚。因為從本質上，美德是一種不受外界影響而獨立作出的行為選擇，美德本身就是對這種選擇的獎賞，否則，這種道德選擇就可能被異化。

因此，在日常的道德教育中，應該旗幟鮮明地強化基本公德的教育，幫助學生理解并崇尚美德。前者需要規范約束，后者則只能通過熏陶與發展道德認知的方式讓學生逐步理解。與此同時，還要讓學生獨自去面對學校乃至于未來社會中的一場場關于美德的考試，并且自我評分。

(責 編 子 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