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首次挖掘出版、或修訂出版的回憶錄漸多,形成非虛構類文學的重鎮。它們既是研究者的至寶,也是讀者經久不衰的興趣所在。回憶錄是歷史見證者的自白,飽含動機與心情,提供一個絕佳的勘察比較的對象,輾轉對照,宜于窺破迷津,達至柳暗花明之境界。其中,不難衍化出淘汰與新生的學術動力。回憶錄在某種角度上與自傳得以重合,鴻瓜留痕,小內幕有大精彩,自然深具歷史價值。其上品,多緣情事生為波瀾,別求義理以寓襟袍,敘事、考理、辯義都能恰到好處,飽含史家追求真相的推動力,充溢對人類命運的關注。乃經驗、智慧、心血的結晶,自成一種風格。
廿四史中的前四史——史記、前漢書、后漢書、三國志,秉春秋之筆,白歷史真相,所謂述往事、思來者,最具史品、史識。《史記》不特是史家之絕唱,亦是文學之極品。《資治通鑒》雖非文學之供奉,卻是寫作(包括創作)之祖構,其文學價值,乃如血液之于人體,造成一種內在的精微之搏動。
《史記》等作品,本屬歷史的正宗,卻正是不折不扣的文學;回憶錄,隸屬文學之一種體裁,卻又是貨真價實的歷史。
民國時期來華抗戰的美國軍人所著回憶錄,以陳納德之作最具分量。而美國密電碼專家雅德禮的《民國密碼戰》,則問題多多。其文學性,相對于陳納德的對中國飲食,民俗,文化的認同,滿心的歡喜,淵然的沉醉,雅德禮則是蜻蜓點水,心不在焉。
《陳納德回憶錄》十四章,談抗戰后期中國經濟的衰敗,通貨膨脹,黑市交易和囤積居奇,公教人員三餐不濟,農村已在搜吃樹皮草根。他寫道:“從這只支離破碎的經濟體系中孕育出來的腐敗,就象下水道的污水一樣四處泛濫。”第三次長沙會戰的時候,日軍八個師團長驅而入,陳納德形容道“如同灼熱的鋼刀切在奶酪上一般,輕而易舉地把中國軍隊分割得七零八落。”都是很漂亮的比喻。來自他的經驗,感悟,相當直率而剴切。這位老軍人,筆下頗有妙句,在談到日軍封鎖中國西南部運輸線時,他寫道“如果切斷了盟軍的援助,中國的抵抗力量便會象刺穿了的肺一樣萎縮下去。” 陳納德戰爭思想的波瀾起伏,曲折縈洄,都融匯歸宿到他崇高而磅礴的民族氣節。
《民國密碼戰》系雅德禮在華期間的回憶錄,抗戰初年他以一萬美金的年薪聘到軍統工作。作者當年失寵于白宮期間,醉心寫書,其致命處在于真實的間諜素材,加上似是而非的人生經驗,后者的不倫不類,也并非一種文學上的合理虛構,而是一種夸飾,即興式的想當然;導致其下筆不能自休,充斥有口無心的無稽之談,穿鑿附會,怪誕百出,莫可究詰。
該書的英文版原序中有謂:“戴笠這個黃埔軍校的畢業生曾經逗留上海經月,策劃暗殺他的老同學——汪精衛”(15頁),真是驢唇不對馬嘴的敘述,并不存在戴笠本人專往上海刺汪氏的事實,戴也不可能和汪氏成為同學,汪氏奮力革命的時代,戴還是光屁股的小孩。作者寫他遇到一個叫淑貞的上流社會女人,據一英國人向他介紹,“淑貞是汪精衛最喜愛的姨太太”(24頁),作者問他有幾個姨太太,那人說“汪精衛有十個姨太太,這不是什么秘密,汪非常富有”(25頁)……這類記述,可能是天下最荒謬的民國史記錄了。無疑是民國史研究的原始資料,但都是十足的廢料。又如:“自1937年開戰以來,雖然已經有一百萬日軍被殲滅,但是中國政府手里的日本戰俘只有六十人。”(75頁)其言下之意,是抗戰開始,到1939年3月就已取得這樣的成績。這更是荒謬透頂的紀錄。因為整個抗戰史,所殲滅的日軍還不到一百萬。類似錯得一塌糊涂的地方,不可勝數。這不僅讓人懷疑他的數學基礎,更讓人懷疑他的心智是否正常。
《民國密碼戰》,捕風捉影,大放厥詞,所述所論,隱晦跳蕩,來龍去脈,隨意斬斷。似此齊東野語,早已貽笑大方,現在出版者竟欲以之取寵一時,躋身民國史熱潮,又焉可得,且于其極其荒謬敘述不加任何說明,顯然非但不能達到傳知的目的,反而添亂。
前些年有所謂百歲老人章克標所著回憶錄《世紀揮手》,整本書就像一個病懨懨的衰人,記事則隔靴搔癢,敘述則木強寡神,粗枝大葉,結體則不見輪廓,論事則毫無風骨,文字因循庸陋,觀之昏昏欲睡。雖曰敝帚,卻不自珍;難免顧影,卻不自憐。本來似他這般也算飽經世變,當有不少秘辛可供解剖,誰知看完只是一場竹籃打水,可以說是最差的回憶錄,可是此公偏要命曰“世紀揮手”,沐猴而冠,真不知好賴。
同樣是民國報人的生涯回憶,相對于章克標記敘的庸常無聊,張林嵐老先生回憶錄《臘后春前》則可說是陡起一峰。老先生是新民報(赫赫有名的新民晚報的前身)的前輩。他敘述的方法,平穩而浩蕩,信息相當的密集,仿若一條集聚文化生命的鏈條,蘊涵著大時代接踵而來的事件,成為關乎后人命運的潛在線索。全書有似慢鏡頭拉開巨幅長卷,可直截分為兩個部分,即兩個歷史轉捩時期,一是中年以前的漫長的戰亂時期,一是社會變異的運動時期。
他的書中,舉凡辦報理念,一代文化人謀生的艱辛苦楚,時代回旋與沖撞,與舊中國新聞檢查持續的抗爭,現代史上諸多政經、文化人物史事發生的淵源、情狀、流向……其豐厚內涵,可以分解成無數的專題、事件來解析、來考察,從而為歷史、為時代做佐證、旁證、補證、疏證……正如老先生書中的感慨——“許多新聞在我們筆下奔流過去,成為歷史……歷史雖然總是在彎彎曲曲、跌跌撞撞中發展,但總是不斷進步的……”
《高宗武回憶錄》,用英文寫成,作者當時身在美國,寫畢且束之高閣多年,不存在怕的問題,但他還是隱瞞了關鍵的事實行為,屬于一種處心積慮的藏藏掖掖,卻不知在他人的回憶錄中事實清清楚楚,有如鏡鑒。加以內容不周密,文筆欠流暢,以致事實多有不明,意義亦嫌含糊,價值大打折扣。該回憶錄,他不敢生前示人,又想扳回自己在歷史上的定位,為己開脫,試圖在其身后的時段中公諸世人,故有很多設計、增減、算計,處處留下想從歷史審判席上溜之大吉的魅影,其心可誅。殊不料越藏越露,老妖怪老而成精,那一番扭捏,令人無法忍受。
高宗武后來赴美,胡適對他頗為關照。傅斯年在重慶聞之,大怒。致信痛斥:“近日高賊宗武常住大使館,先生本有教無類之心,以為此人有改過之跡,或因是耶?然此賊實為窮兇極惡,以前即知其妄——大有代辦外交之勢……而汪逆之至于此,皆高逆之拉攏也。至于半路出來,非由天良,乃由不得志,且是政府已大批款買來的。國家此時不將其寸磔,自有不得已之苦衷,先生豈可復以為人類耶?” 傅先生查資料做學問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大開大闔,斥罵丑類也是不留余地。
與高宗武并稱的陶希圣,著有《陶希圣回憶錄》。作者是當時社會史理論建構的巨子。寫到民國社會的轉型問題,多有卓見,抗戰前廬山牯嶺的知識界茶話會,更有其不可代替的史料價值,但他后期生活,因了跟高宗武落水、出水的折騰,大受影響,似乎總在竭力按捺其六神無主的神情,很多關鍵的轉捩點,竟然連一筆帶過都說不上,而根本是略去不寫,故而有的篇章充溢歷史的神經末梢,清晰解渴;有的部分則大面積遲鈍,令人觀之生疑,不,是生氣。
《知堂回想錄》看似沖淡,實則就敘述筆法的選擇而言,橫亙著他那淡然而潛在的固執,也即對史事的觀察敘論,均以其可疑的自我視點來統攝,期待深處失望也深。至于其文筆,并不像某些吹捧者所說平淡因而到達了散文藝術的極境,而是根本不把讀者放在眼里。他的散文《初戀》嘗有這樣的句子“她在我的性的生活里總是第一個人,使我于自己以外感到對于別人的愛著,引起我沒有明了的性的概念的對于異性的戀慕的第一個人了。”如此羅嗦、夾纏的不知所云,真可以把人考住了!
至于他落水的心理暗影,在回憶錄中反而不見,倒是在其《老虎橋雜詩》一書中隱約有所透露。
跟跌入政途的同行不同,也有純粹的校園生活圖景。文教人物雖處于戰亂歲月,但奇怪的那也是現代學術成長期的黃金時代。生活雖然簡樸平凡,難以超然物外,然而致志學術,卻別有光輝四射、姿彩繽紛的靈境。
《朱東潤回憶錄》對學界傾軋的描述,簡直是《圍城》現實版。內遷樂山的武漢大學文學院某掌門,為了排擠朱東潤于校外,乃限定到校報到時間,那人篤定他從淪陷區到大后方萬不可能插翅飛來,所以承諾之后就拋諸腦后。這和《圍城》中那封子虛烏有的聘用電報如出一轍。殊不料朱東潤竟然拿到吳稚暉的一個條子,居然從重慶搭乘軍用水上飛機,提前到達樂山,那人傻眼了,瞠目結舌,張皇失措。其場面可謂驚險!較之方鴻漸對高松年撒謊的無可奈何,朱東潤則制造了一個奇跡。另如大學里文言派教師擠對白話文學家,種種細節,煞是好看。對方武漢大學中文系主任劉賾,師承章太炎、黃侃,他們師徒都是鄙視白話文學的。黃侃罵人出了名,他酷嗜古文體例,因此視提倡白話文的胡適博士,認為大逆不道,經常痛斥胡氏之非,劉賾亦然。這本回憶錄以這段抗戰時期的文教生活最為動人,種種殊出意外的精彩,幾乎可以全盤搬用為《圍城》的真實注腳。
相較于朱東潤的教書生涯奔波勞苦,心力交瘁,何炳棣則在很年輕時,即抗戰尚未結束,就已考取第六屆庚款留美公費生,殊少生活折磨苦累,更多生命交付學術探求。他的回憶錄《讀史閱史六十年》,包括西南聯大時期的教與學,治學范圍之廣、成就之巨,與其有允許其專注的環境在起作用。所以他讀史閱世的心路歷程,又跟朱東潤他們窮忙了一生的悲哀是亦合亦分的兩種路數。但即使是朱東潤之所遭遇學界傾軋,仍屬一種不同學術源頭的競爭,雖有不快,但生活與學術的空間仍在。到了四兇肆虐的時代,那就只有同聲感悼了。
民國時期也有相當數量的知識分子不僅以國學自任,且以國事自任。在行政工作方面也抱持學術上求取真知的態度,踐行經世濟民的實學,蔣廷黻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蔣廷黻回憶錄》,作者懷史遷之才抱張騫之志。這是學者從政,善始善終的典型。書中道及的人生履歷,充溢謀國的真誠,善謀善斷,慧眼識人識事,堅毅的努力,寓于分寸感之中,可欽可佩。他早先的《中國近代史》一書,提出中國人能否近代化將關系國家興亡的觀點。他在學術上開創新史學、培養新式歷史學家的教學目標,在行政方面也能如是。做人避免了虛驕,行政祛除了虛浮,學術上摒絕了虛妄。他對國事、外交、人性、戰爭……等等的判斷,如龍跳淵門,虎臥鳳闕,穩穩當當。無論在校園做學問,還是踏入政壇用以濟世,他都踏實穩健,心中仍是赤子之心,對于世道的變遷,葆有較翁文灝們更為深透的認識。相對于當年一些雞飛狗走的智識者,其偉岸自因時間推移而水落石出。作者以平實的文體寫出不平凡的文章。
法國當代史家保羅·科利,在論述歷史認識論和方法論時嘗指出,杰出史家須努力去完成一項不可能的任務:即復活歷史。因為人類經歷的真實的過去只能是一種假定,即我們不可能倒回時光、接觸往事。史家的努力是什么呢?即在復活往事的過程中將理解和解釋融為一體。職是之故,史論的目的是獲得知識,這種知識又非死的知識,而是“在因果鏈的基礎上,在終極關系、意義及價值的基礎上獲得有條不紊的觀點”,這里面,又包涵了“作為史家的主體確立了他所再現的往事與他本人現在方面的聯系。”(《法國史學及史論的貢獻》,頁48)
黃仁宇《黃河青山》、《地北天南說古今》均為回憶錄作品。其間屢屢提到部隊戰士的渙散、困窮、戰力低下,吵架、斗毆、裝備粗陋,簡直是家常便飯。就是黃仁宇本人也染上粗鄙郎當的習氣,1980年代他到中國社科院演講,明史專家王春瑜負責接待,親見他座談時忽而躍起,蹲在沙發上,指手畫腳,拍胸擼袖,就是當兵時留下的后遺癥。
黃氏治學,將掌握的史料作有機的高度的壓縮,文筆連綿輾轉,浩蕩不迫,而內里自呈洪波涌動之勢。其感念與激發,均在不知不覺中完成。是以帶動史學的熱點,敘事角度的別致為青年人群起模仿,持續多年。他研究的是歷史何以如是的因果關系,而在文體上,卻竟然有美洲魔幻文學的效應,再混沌中暗寓判斷,也屬奇跡。
黃仁宇、蔣緯國都是學生軍人,也都從下級幕僚做起。后來前者專注于史學,后者致力于兵學。《蔣緯國回憶錄》則可謂回憶錄中的奇書。緯國頗能退讓、忍受、克制。人生的苦楚無論有形無形,俱以平常心應之。其實汗水和苦修滲透其冰雪聰明,他對兵種認識深透,所提出戰略戰術的構想和過渡時期的老軍人不可同日而語。緯國是科班出身的高級幕僚,他的治兵方略和軍事學的深度,精密宏深;而他對文化的估衡,也可說是獨具只眼。
蔣緯國的生涯修為,令人想到辛棄疾。同樣是剛毅堅卓,謙恭有禮,緯國可以說是辛棄疾在現代的化身,兩人的氣質、著眼點、作為參謀起家的心曲、戰爭觀、軍備問題、戰略與戰術,均葆有神似的認識和感悟。他們既是思考者、策劃者、又是行動家、執行者,他們所遭遇的無形的社會阻力幾乎如出一轍,志士的悲哽、政治的不上軌道、民間的愚貧,大小環境的矛盾與內耗,一種強大的無力感和消磨感,令人長喟不已。
《白崇禧回憶錄》系最新推出的修訂本。白氏晚年,認識越發堅定,不再帶有先前的顧慮私心,但是也晚了,不乏開脫之處,省略之處,難言之隱,其間固有大環境不利于他,也有他的小算盤,其間還試圖勾邀胡璉,以圖自救自壯,不料卻吃閉門羹。他的智謀在民國軍政人物中凸起一座醒目的峰巒,小諸葛之稱不算虛譽。小諸葛的小,并非他在幕僚符號人物諸葛孔明相形之下的謙辭,這一個小字,恰恰是時代的留影,也即個人根性在時代中所表露的局限。不過較之馮玉祥回憶錄《我的生活》,白氏的觀照范疇就要辯證精辟得多。兩人都屬我執固我在的人物性格,但白氏晚年,多少能夠“破我執”,思維所涉天地寬泛得多。
不過這書卻有讓人難以忍受的毛病:錯字很多,上下冊勉強讀完,不禁有些惱火。本來只是翻印已有的繁體字本,而非原創,但在繁體變簡體一事,就有無數的錯誤。錯字頻出,魯魚亥豕,出版社太過粗糙的制作,也說不過去吧。
唐德剛先生他不僅是思辨、考辨的大師,他更強有力的方面在于,他善于把他的歷史見解帶進人的生活、與人的生存狀態活潑潑地結合起來,對多頭緒的世象予以通透解析。如此而以他那跳脫活潑、鬼斧神工般的敘述語言出之,其效果就如錢鐘書論《史記》時說“解頤語能撮合茫無聯系之觀念,使千里來相會,得成配偶。”種種涉筆成趣之處,多到不可勝數,而其心情愿景,自在字里行間徐徐帶出。他的《胡適口述自傳(回憶)》則不特搞清楚胡適本人活動及思想,且將時代的思潮、風氣、胡適為中心時代的學術趨向的得失、疑問一鍋而燴之予以解決。
至于唐德剛撰述的《李宗仁回憶錄》,文采,構撰,都是一代名筆。該書文筆靈動傳神,兼有《左傳》、《國策》的長處,其中又時時插入現代政治、經濟、軍事理念,內涵豐盈。傳神寫照,融史實與描述為一體者,所在多有。大量的民國重要人物,在此書中,立體形象往往得以隨機和盤托出。但李宗仁的不真實在于心情、見識的曖昧和隱晦,而唐德剛的美化文筆將其裝飾得掩映潺湲,以致若非老吏斷獄,諸多真偽絕難辨認。
軍政元戎的回憶錄,《麥克阿瑟回憶錄》堪稱泰山北斗。自由與愛情不是現成的,需要精神血汗來爭取。遠瞻人類前途,人類如何掌控自己的命運,免除被奴役的危機,回憶錄中提供足夠的多角度的值得深思的問題。著述界正有其不同尋常的旁逸斜出,徐志摩以文學名家,他在歐美原來是讀經濟系的,對英國文壇文事其實不大熟悉。像麥克阿瑟這樣的政軍大佬,誰會想到他著述的文學性呢?但他偏偏就是一位不可多得的文學天才,敏銳的歷史想象力與文學敘事技巧,得以大大地發揮。
該書充溢歷史哲學眼光的深遠,大氣磅礴的胸襟,遣詞造句掩飾不住史詩樣式的文學性。此中文學性乃是為了更恰切、準確地表述,暗合史傳傳統。在治絲益棼的社會史中,這是一筆無形的財富,作者最重生命價值,也為生命的虛無而暗自感傷,他將農人的質樸、名門的出身、天生的孝子、職員的敬業……集于一身。讀他的回憶錄,藉由他的慧眼觀測歷史的偶然性的捉弄,每每不禁要汪然出涕。
他的觀察,戰爭的小細節也以精妙的比喻出之,巴丹保衛戰時,日本“一支完整的雙引擎轟炸機編隊,在耀眼的藍空中閃閃發光地來到了,在遠處,它們看起來是向太陽投射去的銀幣。”陣地被日軍空襲后,“白色的兵營,一條混凝土直線,象一個玻璃匣子那樣裂為碎片,屋頂上突出的馬口鐵的邊緣,在一千磅炸彈的沖擊下,象中國寶塔的飛檐那樣翹了起來。金屬碎片象五彩紙屑一樣在控制回旋,令人毛骨悚然……鐵軌和枕木卷成莫名其妙的圖形……然后掃射起來,接著又轟炸起來……”這些都是不可多得的第一印象。
他對多場戰事,點染杜鵑啼血般的總結敘說,于大勢則直指要害關節,直指自由的精義,生存的目的。文字體現的胸懷,則示人以至誠。他的滿腔孤憤,哀痛莫名,讓后世扼腕傷絕。
華盛頓的官僚并不了解東方,導致麥帥單槍匹馬地為此奮斗了幾十年。令歷史上罕見的成果最終毀于一旦。他對暴政有天生的憎惡與抵御,但美國國事為小人政客所乘,麥帥解職,投置閑散,錦策不用,世界大勢就急轉直下了。民眾的良愿,就毀于一旦了。他的事業為小人所折損,終告鎩羽,導致賢人裹足,都是小人瞎指揮的策略一閃念而造成。焉得不謂叫歷史太沉重!歷史無情,杜魯門彼輩,已成名副其實的骨灰而已,真是青山無辜埋昏庸。而麥帥的意義卻愈加凸顯,像不滅的星宿,在時間里面結晶,給混亂而迷茫的夜空增添希望。正如他屢次演說的名句:“老兵永遠不會死,他們只是悄然隱去。”
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讀眾多的回憶錄,仿佛獨駕扁舟,在風波浩渺的文學水泊里,靜觀周遭連山蓊郁,四面八方晨昏四季閃現不同的景色。《古拉格群島》一書的作者、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索爾仁尼琴說過:“一句真話的分量比地球還重!”這種真話,必然在歷史和時代中占有相當的分量。能否將回憶錄看做文學作品,回答是肯定的。只是其文學的要素是文采、史識、思想,其終端則是真相,因而與虛構類的文學略有差別而已。
有不可信的材料,沒有不可用的材料,這是一種陌生化的整合,由相距時空甚遠的事象參互鉤稽,來發現彼此之間無數的捍格矛盾以及無數的貌異質同。而歷史歧途的重大性、致誤的病根、病灶遂浮上前臺。多量的回憶錄文本參照互讀,事象本質得以辨證會通,仿佛人工呼吸,頓成一強大之活體,又若激水然,一波才動萬波隨,史跡因果遂由隱而顯。誠如梁啟超所說“乘飛機騰高空周覽山川形勢,歷歷如掌紋,真所謂俯仰縱宇宙、不樂復何如矣”(《中國歷史研究法》第六章)。
錢鐘書先生說:“陽明僅知經之可以示法,實齋僅識經之為故典,龔自珍僅道諸子之出于史,概不知若經若子若集皆精神之蛻跡,心理之征存,綜一代典,莫非史焉,豈特六經而已哉。”(《談藝錄》266頁)即是說,不僅六經皆史,概有典籍,皆具“史”之內涵,而且是心史、精神史。論史之眼光,高出古人、同儕。而唐德剛則謂,“我們談口述歷史與文學,應先擴大來談文學與歷史,才能厘清它們兩者之間的關系。我編了十六字真言來涵蓋文學與歷史,那就是:六經皆史,諸史皆文,文史不分,史以文傳。”(《史學與文學》)回憶錄的上品,帶給我們意外的文學驚喜,仿佛在幽微處發現亮光,在萬枯之林遇灑法雨。其間史事生發的感喟,因為是建立在邏輯的知性考察上,故其發為感嘆,頗具一種震撼人心的力量。回憶錄之上品,既為最佳之史料,也應是極高明的作品,平淡竟能包舉絢爛。其間佳構,文采斐然,議論周匝,踵事增華,由紙上風景,回到歷史現場,大可激發今人志氣與幽情。即令歷史的廢墟,亦大可流連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