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蟄
第一次看到你,是我在服裝店的柜臺打瞌睡時,你用指節敲敲玻璃,把我從和周公下棋的美夢中驚醒。我深呼一口氣,還好不是老板突然現身來巡店。我厭惡地盯著你,卻在下一秒答應你的無理要求。
你可憐兮兮地埋著頭,天庭飽滿喉結起落:“靚女,能賒賬嗎?是這樣的,我叫陸家名,我的領帶被路邊的薔薇花刺刮壞了,錢包在公車上遭遇扒手,我可是趕著去參加一個表演啊。”
人一倒霉還真是一串事連著來的。
我發揮我良好市民的操守,捧出斜紋的格子的單色的領帶任君選擇。
等你連聲道謝然后走遠后,我揪住鄰旁的女友花癡一樣驚嘆,你的輪廓怎么可以這樣美,不顯突兀的清瘦就如鬼斧雕琢。就算頂著一頭蓬松凌亂的頭發和深重的眼圈。
一群美少女同事對我極其鄙視:“天煞的,不是每天拍著胸脯說你對美男最有抵抗力的么?原來帥臉還真的能刷卡!看老板查賬的時候你怎么跟他解釋!”
沒錯,我林彩恩就一守財奴,可是你就是有魔力,讓我先把自己的薪水墊上去,然后邊聽著她們揶揄你是花樣美男騙子,邊堅信地等著你遙遙無期的回歸。
小滿
后來我終于等到你,可以對姐妹們揚眉吐氣,是在兩個月零十五天之后。在我都底氣不足的時候,你蓋過一米八的個頭及時出現,背上還倚著把吉他。柜臺上,你一掌落在一張老人頭上面,然后忙不迭地解釋說最近活動多,并且鮮少穿那天來時的白襯衫就給忘了。等今天掏口袋的時候才看到那張洗得皺巴巴的借條。
要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其實那件金利來的襯衫你也不是隨便就舍得穿出來顯擺的,要有大型演出的時候,你才會把它小心翼翼地從衣柜的最底層取出來。
是的,你是音樂系畢業的萬千少男中的一員,才氣逼人,除了吉他還會搖滾爵士跟藍調。當時我要你等我下班請我吃飯并且彈幾首歌給我當利息,你便真的乖乖坐在店門口的圓沙發上面等了。你挺拔的背影看上去有點像個不太專業的保安,我笑臉盈盈招待顧客,一下午都精神飽滿。那天數我的銷售業績最棒,事后她們都說我的嘴巴偷偷抹了蜜。
萊茵閣靠窗的小包廂里,你哼唱的歌曲都是那么哀傷。《那些花兒》是我聽過的,后來的《終年不遇彭恰恰》是你的原創。我突然覺得你干凈柔軟的手指撥弄琴弦的樣子,就是在撫搓著潔白的理想。
浙江也不是香港臺灣,不是你抱著吉他放聲歌唱就會有挖星組把你帶走包裝。可是萊茵閣畢竟也不是三流的地方,譬如當時返老還童的老板剛好聽到,然后興致勃勃地找你簽約面談。以后你終于可以有一處地方遮風蔽雨,只要給點唱的客人表演就能財源滾滾。
我也不閑著,開始秘密地搜集一些關于你的訊息。曾經你也和所有學藝術的男孩子一樣地放縱,冥頑不靈,目無尊長,行徑囂張,年級主任和班導師都拿你們沒轍。直到畢業找工作,在冰冷殘酷的現實中一次次碰壁,一次次不敢回家面對父母,才開始思慮如何去保護他們單薄的自尊和期望。
于是你呼朋喚友組了彭恰恰樂隊,駐扎在一家酒吧表演。后來那里發生火災,被查出安全隱患而封掉。你們便失去了唯一生存支柱。甚至有鼓手摔了樂器,揚言要分道揚鑣。后來他真的放棄理想,去當了一名碼頭的集裝箱工人。
大暑
說出來或許會止你覺得我們女孩子都精明至極。每一天我們幾姐妹通常都不管不顧肚子里的黃河大合唱,硬是空著腸胃撐到了夜市的大排檔快散場時才蹬著高跟鞋去買打了折的廉價外賣。為了不讓那些打包的飯菜太快散失熱量,我們幾個腦袋湊在一塊大快朵頤。
外行人看來濃妝淡抹總相宜的我們,其實每天面對形形色色的顧客都要揚起職業性的微笑,暴戾的陰沉的蠻不講理的。那些虛榮的美女們無數次想試掛得最高的衣裙,也會讓我們每天收工后手臂酸得提不起來。
生活于每個人都是相同起點,沒有什么不公平。
你們簽下盟約之日起,我便從眾姐妹眼里的月光族晉級成暴發戶,她們隔三岔五地追問:“林彩恩你是不是彩票中頭獎啦,時不時見你去泡菜茵閣的!”
陸家名,我混在一堆漢堡包男和胭脂女中點一杯清飲,然后注視著清瘦的你挺直了腰板,抱著龐大的吉他坐在小閣樓里等待顧客臨門時候的表情。你的手就像一支修長通透的水晶骨,你的腿因為坐得太久而略微僵硬,人們進進出出,都是繞過你去點菜買單的。我想象著那些濃重的身影一晃而過不作絲毫停留時,你一定一點點被失望所湮沒,就心痛得水都咽不下去。
以為柳暗花明,結果卻天意弄人,我看到你的眉目低垂,和第一次羞赧賒賬時的神情如出一轍。我試圖安慰你,向你露出一個平靜而凄涼的微笑,都不能夠。
能怪什么呢,在還沒達到富足的狀態下,琳瑯的美食和貌似崇高又奢侈的藝術面前許多人往往會首選前者。
白露
離冬天還有點早,你就在脖子上掛了一條暖洋洋的毛線圍巾,那是文藝男生愛玩的把戲。
陸家名,這時候你搞IT的朋友終于幫你成功注冊了新的專屬域名。不得不承認網絡它是一個神奇的載體,當論壇的會員漸漸飆升到四位數,你創作的新歌剛放上去便有很高的試聽點擊量和下載率。你漸漸頗有名氣,開始接到一些邀約,不斷和樂隊在外面表演。在單位的慶祝大會,電器公司的剪彩儀式,旅游社的季度宣傳活動上開始冒泡。你在臺上越來越瘋癲,好像要把自己的力氣統統用掉。汗水從鬢角的兩邊流下來,越來越多,感覺體力透支的樣子,依舊不動聲色地唱完全場。
我頂著三十九度的高溫,混在路人甲乙丙丁中為你豪邁地喝彩,可是舞臺那么大,就算你視力5.1也看不到瘦小的林彩恩。你的粉絲團比我彪悍得多,她們叫你名王子,自稱嘉應子。
網絡上的新生詞匯那么多,飛車黨,拖鞋幫,短褲仔,電腦迷,悶書蟲,我竟然找不到一個來形容你。其實灌論壇時你用小紙條給我發過悄悄話,那時候我的網名叫愛恰一族。你說小愛啊,可以這樣稱呼你嗎?看到你的名字總會想起曾經的自己,因為不用再穿校服而張揚明媚的樣子,可是現在卻開始變得異常懷念。
我去過你的住處,是一個涂了綠色油漆的地下室房間。床很小但被褥摸上去很溫軟,你的五線譜、用過斷掉的琴弦和巨幅的吉他王子威廉姆斯海報。
我想起你用熱血和生命去摯愛的彭恰恰樂隊,想起你在臺上揮汗如雨義不容辭的精神而貌,才知道,原來一切早已布下定局。
你自始至終深愛的女孩,她就叫彭恰恰,她在那個下雨天過馬路去無證經營的網吧找你,然后消散成雨中破碎的花。
自此她扎根在你整個有缺憾的青春里永不曾走失。她的音容笑貌是心頭最強大的咒語,一念起就痛得無法呼吸。
她或許不如我林彩恩,二十歲便歷經生活千錘百煉,不知泡綠茶的開水最佳溫度是九十度,才能泡出最好的口感;她過于依賴你,過馬路都由你牽著,不看紅綠燈,才會出了事故。
可是那有什么關系呢。你愛她。打聽起你們的時候,你的校友眉飛色舞滿面羨慕之色:“當時我們學校的十大神仙眷侶中排名第一的組合呀!”
我的最后一線生機潰不成軍。
冬至
當你啟程要前往那座叫青海的城時,冬至已經過了兩天,我悄悄抹去眼眶不斷溢出來的淚水。你過來抱我,拍拍我的背,彩恩怎么做起眼保健操來了?
我默然,不為你的冷笑話所動。其實我知道,你之所以想去青島,是因為那里是恰恰長大的地方,那里有她的痕跡和氣息。你無非是想用柏拉圖式的旅行來慰藉那段刻骨銘心的愛,來祭奠那個在你生命中匆匆走過的女孩。
我低著頭不敢看你,直到連你最后那句“我不會忘記你,到了我給你寫信”都被呼嘯而至的列車帶走。
陸家名。有好多事情我一旦封緘了口,你也就永遠都不會知道。
你不知道當初那條KENZO限量版的領帶我墊上了半個月的薪水,卻在你還賬的時候騙你說寥寥幾十塊錢。
你不知道你的BBS之所以廣為人知,是我千回百轉地聯系到大學里做校報的主編師姐,她現在混一家聲名鵲起的雜志社。我本一向厭惡她的孤芳自賞,然而卻不得不在電話里央求她給你的網站做宣傳,哪怕最后等來的結果只是刊登在地腳線。
你不知道你后來某個夜晚在酒吧表演時,有舊仇敵找上門來。我揪揪鼻子,是砸場子的吧?傳說浙大的跆拳道厲害,可是我自認大學練過的三腳貓空手道也無敵,就那樣沖上去和他們拼了。后來保安遞上紙巾,一擦才看見滿臉的血。
圣誕節午夜十二點的鐘聲敲響以前,我們終于分道揚鐮各奔前程。你有你的邊走邊愛,我有我的思念成災。
每個人都是一條圓弧,能剛好湊成圓圈的兩個人是一對,而我至少應該慶幸,世界動蕩如潮汐,至少我們有過交點,成就此生最美回憶。
大片雪花落下的街道,我深深彎下腰去把頭埋在手臂里。我只想再哭一下下,哭完就回家,眼淚我會替自己擦。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