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出賣阿崇是上海人的只是兩句再普通不過的口頭禪,一句是“麻辣隔壁”,理直氣壯,另外一句是“好啊呀”,軟綿綿的口氣。
雖然阿崇來北京已經有三年多,三年里他把京片子學的像模像樣,偶爾在尾音處加一個猶豫的“兒”。但家鄉的父母是罪魁禍首,每次打電話過來問候,都是成片成片嘰里呱啦的上海話,一開始阿崇還能堅持著用顫抖的普通話應對,到最后終于忍不住說了句“麻辣隔壁”。手機在掛斷的瞬間我聽到里頭傳來憤怒的“你說什么”。
于是我笑了。
阿崇之所以那么急切地想要擺脫自己是上海制造,只是因為七澤不喜歡上海。很奇怪的是吧,以前總認為女生都是向往那種大都市的,什么高速旋轉的交通樞紐,五光十色的餐廳旅館,對于愛購物的女生來說,那里真的是天堂,但前提是你有足夠的錢。
七澤其實很喜歡購物,她的家庭也夠富裕,但曾經去過兩次上海的她總是在我跟前念念不忘,她對上海的憎恨。為什么呢。
“因為是座滿是臭汗的城市……”當事人聳肩面無表情地解釋。
這也難怪,上海到處是人,有一陣子我也見識過,市中心的斑馬線,如同水流湍急的河岸,視野里聚集滿焦急等待的人群,也許那時你才能明白“地球村”的概念——五花八門的人,包括黑白皮膚肚子晃來晃去的老外,戴著耳機沉默寡言的文藝青年,頭發爆炸如遭電擊的中學生,以及擁有各種光怪陸離面貌的人。
“北京不也都是人嗎?”阿崇反駁過。
“但北京天氣寒冷,所以流汗的人比較少……”七澤那么解釋。
我站在他們的旁邊只覺得背脊發涼。作為他們最好的朋友,我總是擔驚受怕,無時無刻。有時候他們好的像是連體嬰兒,但一有分歧兩人便可以立刻開罵,結局總是以阿崇完敗而告終。七澤實在是太過伶俐的北京姑娘,且腦子聰明過人,有時候我覺得她無需費盡腦汁地想理由辯解,那水汪汪的一雙眸子便是最好的武器。我看到阿崇張開嘴巴,欲言又止,最后還是舉手乖乖投降。但我覺得他很享受這一切。
如你所料,阿崇和七澤是一對校園戀人。他們在大一的時候認識,然后就這么打打鬧鬧經過了三年,終于走到了一起。今年是大學生活的最后一年。
大一的時候阿崇才從常年氣候溫和的南方來到那么北的城市,所有的一切在他眼里成了新鮮的事物。他聽到大街上到處是干脆利落的純正普通話,中間夾雜著風,四面飄來混沌的顏色,小小的灰塵顆粒。他告訴我這就是傳說中的沙塵暴。我笑的直不起腰來。
而我呢,我又是誰,直到今天我都無法明白自己為什么會和這個上海男生有交集。高中的時候網絡剛剛普及,所有人都擁有了自己的Qq而興奮不已。那時候我發誓自己一定要在高考前去上海游玩一次——其實我家在江蘇,離上海不遠,也就三小時的車途。但那時候我總覺得上海是天堂,離開自己很遠很遠,去那里是很艱難的事情。
事實那確實也是很困難的事情。高三的話,幾乎沒有休息天,連寒假暑假都在學校補課,做重復的數學題目,背誦辛亥革命的意義。所以我只能依靠QQ來認識上海的朋友。很不湊巧阿崇被我選中了。
2
據阿崇回憶說,當時自己正在上網玩游戲,有個人就莫名其妙地加了自己,加就加好了,還要點開視頻,說想直接網絡對話。而且更可氣的是,自己的游戲角色的經驗已經到了99%,馬上就要迎來可喜可賀的升級一剎那。但就在那一秒,我精準地讓他從游戲屏幕里彈出來,成功地讓他的角色掛了……
“我當時只想把你從屏幕那頭揪出來暴打一頓……”他氣勢洶洶地說道。
“誰讓你的QQ是可以直接通過的。”我笑,“而且,其實我也想啊。”
“想什么?”
“你直接把我揪過去就好了……我正好也想去上海看看。”
他一臉痛苦的抽搐表情。
但不知怎么搞得,當時他罵著罵著,我解釋著解釋著,兩人竟然就那么地,逐漸成了無話不說的好兄弟。他得意地告訴我他也是高三的學生,但他就是有時間玩游戲,不像我,成天縮在教室里跟函數曲線糾纏不休。我笑著說那你成績一定特爛,自暴自棄,破釜沉舟。
“屁咧!老子成績好的很……”
有點狗血的是阿崇當時特別迷北京,就像我當初迷戀上海一樣。他說北京是具有文化底蘊的城市,所以他一定要考取北京的學校。畢業后在那里工作,雙休日去那些老胡同轉轉,那是多么快樂的一件事情。末了他還問我,“要不要你也去北京?我們考同個學校?”
“……”
我當時在學校里人緣很差,幾乎沒有可以說話的朋友,所以逮到那么一個好兄弟,就什么話都聽他的,于是我回家跟父母說,我要考北京的學校,你們誰也不要管我。就是那么一廂情愿地認為了,北京才是自己應該去的地方,那里有我最好的朋友。上海算個屁啊。
其實對于當時的我來說,任何一個光鮮靚麗的城市,都有著致命的吸引力。人就是這樣,在灰頭土臉的環境中長大,總是特別向往發達的地方。所以北京也好,上海也罷,其實是差不多的,只是有個人對我說,我希望你一起來呀,我就傻乎乎地想要去了。全然不顧自己的成績在班上只是中游的檔次。
現在想想自己當初真是太“可愛”了。
只是最后我們居然神奇地會師在北京某所大學。原因不在我,而在于阿崇,以他的成績,完全可以去更好的學校,但他說他要遵守當初的約定,所以在家人朋友不可理喻的目光下選擇了很一般的學校。
那天我們在火車站第一次碰面,他穿著干凈的白襯衫,黑的仔褲,讓我瞬間有種“果然大城市的人就是會打扮”的想法。而他飛快地跑過來,拍我的肩膀,笑著說終于來北京了,開心死了,看到你,也開心死了。我差點喜極而泣,問他為什么。
他一臉痞笑,“因為我們是……”
“好兄弟?”
他點頭。
“永遠?”
“嗯……永遠。”
“可你當初不是很想掐死我的嗎?”
“你還說咧……你知道我當初掛了十點經驗,以我的等級,要練一個月的好不好!不過,后來也沒那么生氣了,畢竟能認識你還是挺開心的……”
總之這一切真是太神奇了。
3
大一剛開始一個月的時候,阿崇鬼鬼祟祟地告訴我他準備找個北京姑娘戀愛。我問他原因。他說是這樣才能感受到原汁原味的北京味道,完全融入北京。但我知道肯定不是那樣的,那連冠冕堂皇的理由都算不上,壓根就是胡扯。我覺得他很想在天氣晴好的秋日下午,逃課去四處亂逛,但又不認識北京的路,所以急切地要找個北京姑娘做導游。
阿崇是路癡,這點我在高三的時候就知道了。星期六晚上九點是我們約好的網上聊天時間,結果他經常遲到半小時,或者兩小時。半小時是因為老師拖課,或者他順路去便利店買壽司。兩小時就是因為……因為他迷路了。說出來連我都替他不好意思,身為上海人居然在自己的地盤頻繁迷路,他笑嘻嘻地描述說,有時候突然覺得眼前的路那么陌生,轉來轉去找不到回家的路,結果被菜市場回來的媽媽遇見問,你這小鬼在這里做啥?他不好意思說迷路,只好說送女生回家。
“你媽不會懷疑你早戀嗎?”
“不會……”他搖頭,“她那種媽媽,巴不得我早點找個女朋友。你猜她說什么,她說,你都送了那女孩子好幾回了吧,怎么還不見你帶她回家來?”
我也做出很痛苦的抽搐表情。
大一下學期的時候,阿崇終于鎖定了一個目標。之前我還挺納悶怎么學校里沒一個女生能入阿崇的法眼,是不是他要求他高了。不過那一節體育課上,我們沒精打采地打著羽毛球,我的技術很爛,經常被阿崇扣的灰頭土臉狼狽不堪。最后都麻木了,連球都不想去撿。阿崇突然建議讓我一起去觀察隔壁練武術的一個女生,那女生長相甜美,卻又隱隱透露出殺氣。
“你確信她是北京女孩?”我擔心的是這個。
“對啊……她說話老是帶‘兒’字……比我自然多了。”
“那不是廢話啊……是個人都比你說的好。”我笑他,“那你確定要追她了?說實話她還挺漂亮的。我覺得很有挑戰性。”
“所以就需要你的幫忙啦……”
我不解地看著他。
后來他解釋說他不會寫情書,所以想讓我幫他寫。高中的時候我常常上文學論壇寫一些酸不拉唧的東西,阿崇也經常會去拜讀。他說他早就預料到我會成為他的一員大將,得力的助手。
“寫情書將軍?有這種蹩腳稱謂嗎?”
但最終我還是寫了。寫情書這種事情,如果有個對自己胃口的異性,那么寫起來完全不在話下。只是不知道為什么,那一次我寫的小心翼翼,逐字逐句地反復斟酌,生怕出現什么不合適的地方。因為我覺得七澤那樣的女生,用什么詞匯贊美都怪怪的,她活潑好動,喜歡惡作劇。第二天我黑著眼圈把它交到阿崇手里的時候,他看了遍滿意地回答,“我覺得肯定成功……如果我是女的我都要答應你了,我感覺。”
“去死吧!那是你比較濫情!”
那天中午我看見阿崇大大方方地走上前去,把手里的信封遞給七澤。他還真是大膽,要我肯定做不出這樣的事情——光天化日之下攔住自己喜歡的女生,遞情書說你要不要和我在一起。
“你讓我考慮考慮。”當時七澤是那么回答的。
看來她并不討厭阿崇。畢竟他是很會打扮的上海男生,上海男生總有辦法揚長避短,用簡單的衣服把自己裝飾的格外陽光。更何況阿崇本身就沒多少短處,他的五官端正,身形細長,頭發和指甲很干凈,會適時地開開玩笑打鬧……總之我覺得女生應該不會拒絕他那種男生。
晚上阿崇在宿舍手舞足蹈地描述當時的情景,他的表情豐富多彩,眉毛如同躍躍欲試的飛鳥,我也替他感到高興。他的未來一定光明無比。他一定可以在北京定居下來,在工作之余和七澤一起去胡同里四處打轉。只是阿崇和我都沒有預料到的是,七澤所謂的考慮考慮,居然一考慮就是兩年半。
4
隔天他們進行了第一次約會,我也被牽扯了進去。阿崇對我說他比較緊張,所以要拉著我一起去。鬼才會相信他。說約會其實也不太妥當,地點是七澤選的,羽毛球場地。
我不知道七澤也那么會打羽毛球,而且水平并不比阿崇的差。兩個人又吊又抽地持續打了十幾分鐘,周圍已經站滿看好戲的人。七澤的青春活力的樣子很惹人喜愛,她的表情像是在挑釁,“把我打敗了再談約會的事情!”原來七澤根本沒把這當成約會。
而阿崇也不甘示弱地拿出自己的七分實力,怎么說呢,用全力的話自己肯定能贏七澤,因為女生的體力畢竟不如男生,即便是技巧再好,起跑線差那么多,即使贏了也沒有任何成就感。
雖然七澤一再地挑釁,但他就是不希望自己能輕而易舉地贏她。
所以比分交替上升也在阿崇的掌控下,又要讓觀眾看的過癮,又要讓七澤沒覺察出自己的放水,這出戲他演的痛苦不堪。
最后的一只球七澤給了阿崇出乎意料的一擊,人群里發出唏噓聲。比賽就此結束。然而七澤并沒有露出滿意的神色,她穿上原本脫掉的外套,直接走到阿崇身邊,像是不屑地用手肘頂了阿崇一下,“誰要你讓我了。”原來她早就發現了。
“不過……看在你死皮賴臉想要追求我的份上,今天我們倆的飯你請,滿意了吧?”說著她用下巴示意了我一下。
阿崇一臉抽搐而幸福的表情。
那之后我們三個人總是會一起出現。以前和我一起玩的時候,阿崇總是會有意無意地說家鄉話,當然我也聽得懂,我們是一個語系的。據說上海人無論跑去哪個城市,都執意說著自己的家鄉話。阿崇也是如此,他覺得他的家鄉話格外好聽,有種軟綿綿又篤定的意味。
但自從和七澤認識之后,他便逼著自己不說了。
因為只要他一開口,七澤便會朝他看過來,明顯是厭惡的眼神。那個時候阿崇便一臉委屈又疑惑的表情,原本還想帶七澤去上海玩的,他覺得自己從小就居住的城市,是個美麗又大方的地方,雖然沒有北京那樣的文化底蘊,但總的來說也算是國際大都市啊。
七澤說她小的時候去過上海,她對上海的印象僅限于烏泱烏泱的人群,難聽的方言,滿大街穿睡衣睡褲的大媽……她說只要自己一開口,周圍便會投射來詫異的目光,那種帶著“兒”字尾音的普通話,那種原本讓七澤自豪不已的京片子,到了上海這里變成了長久的笑柄。還有以前有個上海男生喜歡過她,她只不過拒絕了他三次,男生就放棄了。
“所以我討厭上海的一切……”她對我說過。
“也包括阿崇嗎?”
她遲疑了一下,沒作回答。
5
到底要怎么形容我們三個人在這兩年半里奇怪的關系呢。阿崇始終和七澤在一起,卻又不算是真正的戀人,有時候我會被無辜地牽扯進來。七澤總喜歡和阿崇開各種各樣的玩笑,阿崇也很享受她的惡作劇。我們最常去的地方是操場和羽毛球場。這兩個地方都是綠樹成蔭。很多時間我們都是坐在樹下的石凳子上聊天。
我一直覺得阿崇和七澤是天生的完美戀人。他們的性格合拍,都是活力四射的人,想要做什么,立刻就會付諸行動,而且他們都是人群中最閃亮的人……當然他們吵起架來也是格外的閃亮。我想那十有八九是因為阿崇不小心說了上海話。大三的那一段時間,阿崇開始逼著自己說不標準的普通話,就連和父母聯絡也是。我站在他邊上聽他用舌頭說出很蹩腳的尾音,很想笑,卻怎么也笑不出聲。
“零吾你怎么不去找個女朋友呢?”有一次七澤這么問我。
“……我怎么可能?”本來就是,學院的女生本就不多,你看連阿崇這么閃閃發亮的男生,追求一個女生,花了兩年多也搞不定,更何況是我。我一直是那種人群中最不顯眼的,不會說討巧的話,也做不來浪漫的事情,沉默又寡言的男生。
“你不嘗試下怎么知道別人喜不喜歡?”
“……”
“并不是所有的女孩子都喜歡阿崇那種的。”
“是嗎?”
可是我在心底說,至少你是喜歡的他,那種我最欣賞的生性活潑的女孩子,最最欣賞耀眼的阿崇。
但我希望他們最后能在一起。我很了解他們,他們彼此都是各自最好的選擇。都喜歡耀眼事物的他們,因為彼此太優秀,遲疑著猶豫著,可是也沒有更好的選擇了。如同矗立在街道兩旁的華美建筑,無法靠太近,一點點永恒的距離。而我是兩幢高樓間來回飛行的小鳥,傳遞信息,樂此不疲。
然后大四的時候,他們終于走在了一起。有可能是七澤一直在考驗阿崇,畢竟之前的上海男生讓她覺得毫無耐心,然而過了這么幾年又覺得這世上再沒有比阿崇更適合自己的男生了,所以才會答應了他。雖然我一度覺得女孩子太有心機的話,實在是很可怕,但轉念想想哪個人不是這樣,我們也同樣希望碰到自己最愛的人,住在最喜歡的城市,做喜歡的工作……一切都是因為喜歡,才得以延續。人類就是那么冷酷的生物。
我還清楚地記得,那天晚上我吃完宵夜看著窗外發呆,門突然被阿崇暴力地撞開,他的臉上帶著格外燦爛的笑容。
“怎么了?”我問他,“買彩票中獎了?”
“不是……不過比中獎更爽。”
我知道了。
雖然他嘴上什么也沒說,但我知道了。
由衷地為他們感到高興,這么說可能有些虛情假意,但確實是這樣的。小鳥很慶幸兩幢高樓終于在一起了,用不著自己忙碌地飛來飛去傳遞信息,但除了高興,其實還是有一點點失落的,實話實說。
“你不問我發生了什么好事情嗎?”阿崇粘過來。
“我知道的啦……”笑著推開他。
第二天我在學校食堂再度看到他們。我沒有再加入他們的談話,因為我知道自己喪失了一切靠近七澤的機會。
6
只是讓我沒有想到的是,這段我非常看好的,他們的感情,只維持了短短的半年。
其實現在我也明白的,年輕的時候就是想法簡單,覺得美好的事物就該在一起,就該永恒地閃閃發光。但其實不是這樣的,你又不是它們,所以你不知道它們想要的是什么。一切只是你個人的一廂情愿而已。
一開始我并不敢確定,但那幾天我很奇怪地看到阿崇老是躲在宿舍里不出去。我問他為什么,心想他們一定又吵架了。真是的,這兩個人,在一起都好幾年了,也不懂得相互讓著一點。
“沒什么啊,出去做什么?”
“七澤呢?我好像看到你好幾天沒去找她了。”
“其實,我們分開了……”
“分開了?為什么?!”我有點氣憤,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平靜,眼皮耷拉著,像是在說著極其稀松平常的一件事情,像是“不想吃飯了”,“我要睡覺了”這樣。
“哪有為什么……你也知道的,大學的感情不過如此,畢業后我不一定能留在北京,而七澤又那么討厭上海……所以我們沒可能的啦。”
“哪有因為這種理由而分手的?”
“我用了三年時間也沒能讓七澤改變對上海的觀念。所以,她不是那個最適合我的人。”
“我覺得她是最適合你的那個人!沒有比她更合適的了……而且你不是很喜歡她嗎?你從大一開始你看上她了,那么喜歡她為什么不考慮下呢?”我有點失控地喊了出來。
“喜歡她的是你吧?”他說這話把我嚇一跳,“如果我和她分開了,你就沒有機會再見到她了,是吧?”
“你……說什么呢……”
“難道不是嗎?當初你把情書給我的時候我就知道的……現在我們分開了,你可以去找她了。”
他的表情是尷尬的笑容,非常僵硬又不自然。那是我自認識阿崇以來,第一次看到他那樣。他說你為什么不去找她,為什么要假惺惺地說自己不喜歡她,為什么呢。如此陌生的阿崇。
然而我卻覺得還有機會,他們還有復合的機會。畢竟在一起三年多了,會有所謂的慣性般的情感。我想要撮合他們,用盡一切辦法,雖然我知道自己這么做很奇怪。只是他們真的沒有再見面,一次也沒有。高樓再一次地被隔開,從中間的縫隙里,小鳥看到的是新建成的高塔,閃閃發光。
后來我在操場看到跑步的七澤,正在猶豫要不要上去問個究竟,她就主動跑了過來。
“零吾,好久不見。”
“你和阿崇怎么了?”我問她。
“別說這個好嗎?”
“可是我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的。所以你問我,我壓根說不出什么所以然……”
這種事情,誰都說不明白。在你看來昨天還是最適合自己的,今天未必就順眼,更別說虛無縹緲的明天了。我像是突然被誰撥通了,醍醐灌頂一般,腦袋里浮現出過去的一幕:阿崇站在陽光里笑著對我說,我們永遠是朋友,永遠。但其實不是的,一切都是我們無法控制的,一切都會在日積月累中喪失遺忘。沒有誰和誰會做一輩子的朋友。所以,我想也許阿崇只是突然覺得七澤并不是那么完美,他覺得在某個地方有自己更愛慕的人存在。那么簡單的事情。
我也許也并不是他所期盼的,最好的朋友。
北京也不是現在的他,最喜歡的城市。
套用一句最古老的話,那就是“我們都變了,再也回不到過去了”。
7
之后我沒有再做那么愚蠢的事情。我忙著自己的畢業設計,我開始考慮自己要到哪個城市去工作。晚上和阿崇一起在宿舍看碟片吃夜宵。笑聲吵吵的,充斥著狹小的空間。不管未來如何,眼下的日子必須要珍惜。那些都是此生最快樂最坦蕩最無拘束最純粹的日子。
六月底,阿崇他還是離開了北京。不過他并沒有回去上海,他選擇了出國。也不是因為繼續深造,他說他只是想去看一看就好,也許會看到更美妙的風景線。我記得他以前說過自己挺喜歡法國。那里有他的夢想,有個命中注定的人,有龐大的巴黎鐵塔,爬在最頂端一定可以看見最美好的風景,仿佛觸手可及的耀眼光環。
我說阿崇你一定會后悔的,用開玩笑的口吻,因為你無法再遇到像七澤那么美好的人。你們很像,如同雙胞胎一樣地了解彼此。他笑笑說,這也是痛苦的所在。我去機場送他,忍不住地眼眶潮濕。他拍我肩膀,微笑著說別傷感了,又不是回不來了,你這小孩兒,還是那么地脆弱。
年輕時我們總以為幸福在遙遠的最高處,等到費盡周折爬上去以后,才發現幸福其實就在原先自己的腳下。但我們就是明知故犯了。誰都想過的好一些,找到更好的歸宿,為了這虛幻的場景,我們可以去做很多錯的冒險的事情,就算是原先努力爭取到的全部被毀滅也在所不惜。
——是因為我們都堅信,在遙遠的未知的地方,有最高最耀眼的巨塔,站在上面便能看清自己的道路,包括過去和未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