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足球:越位的不是商業

從萬眾歡騰，到千夫所指，中國足球衰敗的背后，隱藏著怎樣的產業邏輯?

1994年職業化后，中國足球成了悲劇、鬧劇。

俱樂部入不敷出、冠名企業負擔累累、球員教練賭球成風、國家隊戰績慘不忍睹、足協亦盛行“被雙規”。中國足球產業，在2010年舉世歡慶南非世界杯的日子里，“破產”了。

面對此景，資深足球評論員劉建宏，發出感嘆：為什么丑聞不斷，為什么水平不高，為什么規則被踐踏，為什么權威在消失，為什么沒人承諾把足球搞好……

對于這些為什么，我們的回答更多并不涉及足球本身，而是足球作為全球第一大體育產業，為什么中國人就搞不好。

球震

2010年1月21日，“大哥”出事了。

公安部證實，中國足協副主席南勇、楊一民已被刑拘。商業賄賂、假賭球……這些詞匯首次與足協最高層有了牽扯。然而，對于足球圈的人而言，這次地震卻遲早都會發生——中國足球早已沾滿了銅臭味，足球就是一門灰色生意。

2007年9月22日，成都謝菲聯戰勝青島海利豐，沖超成功。在陣陣“雄起”的吶喊聲中，站在游行彩車上的姚夏，成都謝菲聯核心球員，心情無比激動：“這種和球迷的親密接觸，還是比較好的，讓球員有一種榮譽感，也讓球迷更加狂熱地支持這支球隊。”

事實上，當時激動的球迷不僅“被消費”了，也“被侮辱”了。這只是一門生意。

尤可為，成都謝菲聯副總經理，在警方審訊中交待了一切。為了促成球隊沖超，在董事長許宏濤的批準下，尤可為約見了青島海利豐領隊劉紅偉，雙方最終達成以30萬元現金、冬訓費20萬元為酬勞的假球協議。于是到了正式比賽，青島隊先是雪藏了自己的全部主力，下半場又“體力不支”，成都隊踢進兩個!

既然有默契球，那么自然也可以把生意做大，賭球!

據公安部調查，王鑫，原山西陸虎俱樂部副總經理，在以20萬元價格“賣”出了與廣藥的比賽之后，對山西球員要求不僅要輸，而且要大比分輸，緊接著就奔赴東莞下注賭球

最終，王鑫在某國際賭球網站輕松獲利十幾萬元。

然而，賭中甲還不夠刺激，做一場中超才過癮!有自稱莊家的神秘人士透露，很多球員都擁有賭球賬戶，一注可下50萬元。而莊家做球采用“承包制”，用300萬元買通一個主力隊員，讓他自由分配，反正最終要把莊家要求的比分做出來。做不出來，不僅要賠300萬元，恐還有性命之憂。一般情況，這名手握300萬元的主力球員，會按照“1+2+1”的賭球公式來部署自己的團隊：一個門將，兩個后衛，一個前鋒。

當然，如果能夠收買一個足協高層，則更加穩賺不賠。范廣鳴，原足協聯賽部商務負責人，成了足協落網第一人。

據公安部最新調查，2006年中甲聯賽中，廣藥為了拿下與浙江綠城的比賽，時任俱樂部副總經理的楊旭電話聯系了“熟人”范廣嗚，請求幫忙。范廣鳴又聯系了時任青島中能U19隊主教練冷波，冷波又聯系了前山東魯能隊長邢銳，邢銳又找到原浙江綠城主力隊員沈劉曦……于是，沈劉曦向邢銳要價80萬元，邢銳向冷波要價100萬元，范廣鳴又向楊旭要價150萬元。正是在這一層層“承包代理制”的作用下，廣藥如愿戰勝浙江，而綠城投資人宋衛平雖然在浙江地產業叱咤風云，卻在足球場上仰天無奈。

由此可見，中國足球，已經從上到下爛透了，中國足球的品牌形象，已經淪為恥辱、笑柄的代言。然而這一切，真的與“商業泛濫”、“商業越位”有關嗎?如果不是，中國足球的墮落到底又是為什么?

源代碼(1) 體制施壓

2008年8月19日，北京工體正在上演奧運會足球賽的巔峰對決：阿根廷隊應戰巴西隊。當阿根廷隊2比0領先時，工體突然人海滔滔，全場響起一個錯落有致的聲音：“謝亞龍下課，謝亞龍下課!”

這就是中國足協的形象，這就是中國足球的品牌效應。

值得深究的是，中國足球的威信掃地，實則是近十年來逐漸演變的結果，相對應的是中國足協的三次班子調換。而正在發生的足壇掃黑運動，理應是法官角色的足協，已經淪為共犯——中國足協隱藏著足球產業墮落的源代碼，剛剛落網的南勇，亦是源代碼的編寫者。

中國足協成立于1955年，隸屬國家體育總局，首要任務就是確保各級國家隊成績優良。1994年職業化后，足協獲得職業聯賽管理權，成為中國足球產業的管理者。

但是，這個管理者的表現卻越來越力不從心，這是為什么?

1998年，職業化第四年，中國國家隊兵敗金州，折戟世界杯亞洲十強賽。對成績重于一切的總局而言，這難以接受，時任足協專職副主席的王俊生的帥位岌岌可危，南勇也正是在此時進入足協協助王俊生。

2000年，國奧隊無緣悉尼奧運會，王俊生的使命到頭了。總局調整足協班子，閻世鐸接管足協，南勇分管各級國家隊，目標直指2002年韓日世界杯。

不過，王俊生卻頗讓人留戀。一位不愿具名的教練對記者說：“王俊生是開創者，球市搞得不錯，我們有亞洲第一前鋒郝海東、亞洲第一后衛范志毅，球場經常爆棚

”

可見，王俊生的失敗，并非市場的失敗，而是時運不濟，2000年以前的火爆球市是毋庸置疑的。但是，體制要求國家隊成績優秀，市場卻要求聯賽活躍，足球水平只是實現球市繁榮的手段。所以，當體制過于強大，聯賽就會被肢解，球市就會被破壞。

顯而易見，足協管理成功的關鍵源代碼，正是能否平衡體制與市場的力量。2000年無疑是一個轉折點，“市場派”王俊生傷感離去，“體制紅人”閻世鐸、南勇相應掌權——平衡體制與市場力量的源代碼失衡了。

后來的事實也證明，南勇的“鐵腕”讓人瞠目結舌。南勇敢于對名帥米盧開刀，不聽話就交辭職信吧；他讓范志毅、郝海東兩個冤家打麻將，后二人在國家隊被訓導得服服帖帖；他強硬地分割聯賽，讓各俱樂部為國家隊讓道，球市一片蕭條，假賭黑開始萌芽；最重要的是，國家隊真的進入世界杯了!

按照足協的邏輯，中國足球應該借此走向世界了，但事實上，韓日世界杯之后，中國足球在加速下滑。不僅假賭黑大爆發，而且1998～2004年間竟有7家俱樂部退出，而且幾乎無一例外，導火索都是裁判偏袒、待遇不公、假球橫行等市場管理不善問題。

體制力量過于強大，自然會激化足協與俱樂部的矛盾，加大管理難度，而足協內部的貪腐、對假賭黑的治理軟弱，已經證明足協無力單獨承擔管理責任，但體制力量卻在2005年為我們帶來了“叉腰肌”的創造者謝亞龍——足協依然是一個外行領導內行的管理組織。

更為嚴峻的是，此時再用體制與市場博弈的源代碼，來解釋中國足球攀上頂峰之后的急降，似乎只能答對一半。

2004年10月2日，在沈陽金德與北京現代的比賽中，主裁周偉新判罰了一個有爭議的點球……北京隊罷賽了。

一場名為G7的革命由此爆發，另一半答案、涉及中國足球墮落更深層次的產業源代碼，首次公開。

源代碼(2) 與民爭利

G7革命，表面上看是體制與市場力量失衡的大爆發，但實際上，這場“造反”卻另有經濟原因。

2004年10月14日，中國足協針對罷賽對北京國安給予罰款、扣分處分。當晚，大連實德投資人徐明公開聲援國安。緊接著，徐明召集了北京國安、深圳健力寶等7大中超投資人，公開提出要單獨成立中足聯公司，與足協分割。

G7革命一旦成功，等于再造一個中超、再造一個民間足協。G7的爆發，是為什么?

中國足協可能是全世界最為特殊的足協，它不僅僅是體制內足球產業的管理者，它從職業化一開始，也是市場的經營者，而且是最大的利益分割者。

在2005年中超公司以前，整個足球產業實際上是中國足協自營地。中國足協下屬福特寶公司，專門負責中超聯賽和中國之隊的商務開發，足協可謂官商不分。

G7革命后，足協公布了一份2004年中超財務預算。收入為贊助商西門子投入的8100萬元和廣告贊助商、電視獨家轉播費4900萬元，共計1.3億元。支出為稅費、福特寶代理費用及聯賽組織費用共計2946萬元。足協通過福特寶已經賺取了1098萬元代理費。

然而，剩下的10054萬元也并非俱樂部獨享，而是由足協、各賽區以及12家俱樂部一同瓜分。其中，俱樂部最多分得7200萬元，即每家俱樂部收入600萬元。

矛盾出來了。楊肇基，四川全興集團董事長，在2002年宣布退出中國足壇，原因不詳，但私下曾說，資金壓力很大……事實上，四川全興每年投資高達2000萬元，這意味著入不敷出。而在2002年，為確保世界杯成績，聯賽處于完全分割狀態，球市無從談起。

所以，這就可以解釋，徐明挑起的G7革命，實則是與足協的利益矛盾。體制力量過大，使得足球市場發育不良，管理者身兼經營者亦要瓜分本就不大的蛋糕，投資人如何吃得飽?

張海，原深圳健力寶投資人，如是表達著不滿：“投資人就是民工，結果作為民工的投資人出錢出力，最后只得到一口盒飯吃，那好，我們現在就是要維護自己做民工的權利。中國足壇現在有句話挺能說明問題，叫‘黑哨繼續吹，老板繼續虧’。”

G7革命并沒有成功，相反，G7的失敗鞏固了中超公司的地位，一個由中國足協控股的公司；同時，南勇爭得上位。

G7革命鬧得不可開交之時，當時分管福特寶公司的南勇向閻世鐸提議，求援各地方體育局，向G7施壓。于是，閻世鐸先是和深圳、遼寧方面打招呼，從后方反擊改革派，隨后又請原遼寧體育局局長崔大林做工作，徐明終于不鬧了……

從現在來看，G7的失敗，實則是體制力量鎮壓了市場力量，中國足球產業墮落源代碼的第二節已經浮現：足協與民爭利。

于是，市場力量在2004年底跌入低谷，而為了分化G7，繼續體制化經營，2006年世界杯、2008年奧運會成績成為賭注，足協又出昏招：2005年只升不降。這幾乎是對市場力量的蔑視。2005年，贊助商西門子決意退出，中超聯賽“裸奔”一年。

正是因為“裸奔”事件，南勇的履歷上增加了一段晦暗不明的記錄。2006年初，南勇以中超公司董事長身份飛赴歐洲，與華裔商人白川商談中超冠名贊助問題，白川推薦了愛福克斯公司，贊助費6000萬元。

事實上，愛福克斯僅僅是一家于2006年在英國注冊的皮包公司。南勇回國后，體育總局與媒體紛紛質疑，南勇的回答卻頗為自信：“沒有問題。如果有問題，我辭職。”

然而，南勇很有可能因此入獄。愛福克斯6000萬元冠名款并未如約而至，僅僅到賬600萬元。為何與愛福克斯簽約，這里隱藏著巨大的秘密，目前唯一確定的是，南勇在與愛福克斯簽約之前，沒有力量能夠阻止這個產業真正的CEO的一意孤行。

市場的懲罰

在握有“體制施壓”和“與民爭利”兩個源代碼力量之后，南勇等足協高層，實際上已經躺在了權力尋租的溫床之上。南勇可以通過自己的權力，出讓世界杯預選賽的主場承辦權；他亦可疏通關系，讓某支球隊達到自己想要的成績，他還可以決定哪位教練、球員可以上位，最終導致各個級別的比賽都被摻假……權力尋租不一定發生，但有了條件，它可能就會發生。

但是，市場的懲罰，卻是一定的。

2010年1月4日，中超、中甲老總峰會如約召開，足協一紙《標準》卻讓人大倒胃口。根據足協意見，中超俱樂部年收入門檻將達到3000萬元。

一位老總當即反對：“大家都人不敷出了，3000萬元從何而來?”足協的回復卻頗為“狡猾”，將年收入改成了年投入——不得不贊許四川全興楊肇基當年的選擇，2000萬元，已經足以套牢一個企業。

《標準》還提出，俱樂部每年收入的5％，要用于青少年足球的培養。但問題在于，5％能有何用?

熊毅(化名)，足球特長生。由于天賦突出，熊毅從7歲起就接受專業足球訓練。他告訴記者，本來他希望初中時進入足球學校，但高昂的費用、糟糕的環境，使他的父母最終放棄了職業足球這條道路。

記者了解到，12～19歲為一名足球人才的關鍵成長期，如果是在普通學校掛靠訓練，總花費最低6萬元，如果是在職業足球學校訓練，花費可達25萬元。

更關鍵的是，熊毅向記者透露，從職業學校到職業隊，從職業隊預備隊到一線隊，從職業隊再到國家隊，都要付出昂貴的關系疏通費。熊毅堅持足球訓練一直到大學畢業，也結識了很多中超某冠軍球隊的球員，其中就有人花數萬元換取一次上場機會。

即是，今天要培養一個郝海東，至少需要50萬元!與之成為鮮明對比的是，在整個足球產業，拖欠球員工資卻成為常態。2002年韓日世界杯時，一名普通球員的年薪可達200萬元，但今天，中超主力球員的年薪可能只有20萬元，絕大多數注冊球員的月薪只有2000元，或者沒有固定收入。

原因顯而易見，“體制施壓”和“與民爭利”構成了強大的“體制越位”，俱樂部入不敷出，市場漸漸透支，球員自然難以度日，直接后果便是產業萎縮，足協一再看中的成績也直線下滑。在王俊生時期，中國足球注冊球員65萬人，1998年世界排名曾經達到37名；在今天，中國足球注冊球員僅1.3萬多人，世界排名百名上下!

更關鍵的是，不一定會發生的權力尋租發生了，而相當部分俱樂部的教練、球員的職業操守，面對自身的困窘，已經不能抵擋住假賭黑的利益誘惑——市場在極度被蔑視后，開始呈現出自己罪惡的一面。

現在看來，中國足球墮落的產業邏輯，已經真相大白。

真相

中國足球的墮落，實際上與足球無關，起因也絕非“商業越位”，恰恰是“體制越位”。這是一個產業設計問題、一個市場機制問題。

我們的聯賽，成功地引進了社會資本，但這個產業的投票權，卻并不是按照實際出資額來劃分的。憑借“體制越位”，足協既是最大管理者，亦是最大經營者。足協的管理，使體制力量壓倒了市場力量；足協的經營，使市場真正的投資者利益受損……最終，中國擁有富庶的足協卻沒有盈利的俱樂部，中國的俱樂部也無力培養優秀的球員，困窘的球員、教練亦在愿意權力尋租的足協“大哥”的縱容下加速墮落，于是最終，偌大的中國找不到11個很會踢球的男人，體制目標最終也無從談起。

實際上，這個墮落邏輯鏈條，只有投資人最有發言權。王健林，萬達集團董事長，于1998年宣布永遠退出中國足壇。當年，在一個足協會議上，王健林拍著桌子，對足協領導們說：“我們這些人都是非常成功的商人，在管理和運作上，都比你們強，你讓我們來管，肯定比你們做得更好……”

王健林的確是一個出色的商人，在離開足壇十年之后，2009年12月，他被評為“CCTV中國經濟年度人物十年商業領袖”。然而這位領袖的足壇投資經歷，不堪回首。

也許，要解決中國足球產業的問題，并非要像王健林所說，中國足球完全交由社會資本來統籌。但是，中國足球走到今天，制造一個較弱小的足協，營建一個較強大的投資人集團，整個產業對社會資本適當放權，已經迫在眉睫。

而要走出這一條“體制外重建+體制內存活”的道路，中國足球產業任重道遠。

編輯 趙代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