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正己烷中毒調查

在電子產品行業被大量應用的有機溶劑，正造成嚴重的職業病問題

1月15日，蘇州工業園區內，聯建科技(中國)有限公司(下稱聯建)的員工因討要年終獎，發展為群體性事件，該公司此前發生的員工集體中毒事件也由此曝光。

聯建生產二部模組五科(下稱模五)車間的工人，24歲的吳梅，是第一個察覺中毒跡象的人。去年6月初，她開始感覺身體不適，嗜睡，頭暈，全身無力，起初以為是勞累所致。很快，癥狀發展為手指麻木，走路費力，甚至上樓梯都困難。6月10日，吳梅在工業園區內的跨塘醫院檢查，院方認為是缺鉀所致，需通過輸液補充鉀元素，治療后情況依舊。6月18日，吳梅又在工業園區內的九龍醫院神經內科檢查，被診斷為“周圍神經病變”，并被要求住院，但病情仍無好轉。吳梅輾轉就醫，結果均為疑似“周圍神經病變”。7月2日后，吳梅雙腿失去知覺，站不起來了。

7月，聯建生產二部模五車間陸續有多名員工暈倒。工業園區內的蘇州市第五人民醫院在此期間也向聯建反映，該公司多名員工“疑似正己烷中毒”并住院。聯建組織模五車間1300名員工，及其他與這個車間業務相關的員工共2748人接受了體檢。

11月，蘇州市疾病預防控制中心(下稱疾控中心)對吳梅的病情確診，系職業性慢性重度正己烷中毒。今年1月22日，聯建副總經理張立向《財經》記者證實，最終確診為職業性慢性重度正己烷中毒的員工達58人。

清洗劑之毒

正己烷是一種有微弱特殊氣味的無色液體，從上世紀90年代初開始，它替代了苯、甲苯等毒性更強的有機溶劑，大量應用于電子行業生產過程中的擦拭清洗作業。此外，在制鞋行業，它多用作粘合劑，在彩色印刷與家具行業，用作清洗劑。

聯建是由臺灣勝華科技股份有限公司(下稱勝華科技)于1999年12月設立的獨資企業，勝華科技是從事液晶顯示技術開發、生產、銷售于一體的制造商。中毒員工大多集中在聯建模五車間，該車間設有CG上料工作站。所謂CG上料，正是用無塵布沾正己烷，擦拭清潔觸摸液晶屏的表面。正己烷的去污漬能力很強。2008年10月以前，溶劑使用的是酒精以及正己烷+異丙醇，觸摸屏易出現類似“白線”的污漬，良率僅為60%左右。2008年10月開始，廠方決定改用正己烷作為擦拭劑，良率提高到了94%-98%。

深圳市龍崗區疾控中心副主任醫師李剛告訴《財經》記者，正己烷中毒主要有兩種渠道，一是通過皮膚毛孔進入皮下組織，滲透至毛細血管致使患者中毒，二是通過呼吸道直接吸入。

聯建為作業工人發放了無塵衣、乳膠手套和棉質一次性口罩。但是，由于正己烷極具腐蝕性，手套常常會被腐蝕掉。吳梅稱，“破了的手指沾到正己烷，感覺很疼。”為防止靜電損壞電子設備，整個車間四周，還用靜電簾圍了起來，這使揮發后的正己烷很難流通。

中毒事件發生后，去年7月23日，蘇州工業園區疾控中心曾對車間現場檢測，八個采樣點正己烷濃度范圍在每立方米275.2至591.3毫克之間，根據國家衛生標準《工作場所有害因素職業接觸限值》，正己烷的職業衛生限值是每立方米180毫克以內。

多位模五員工對《財經》記者說，在檢測人員到來之前，工廠還提前停止了作業，將正己烷藏匿，并打開車間風淋門和逃生門通風。

蘇州工業園區安監局局長陸震偉向《財經》記者確認，聯建公司于2008年9月進行了職業危害申報，但未申報使用正己烷。2008年10月，公司在大量使用正己烷后，也始終未向園區安監局作變更申報。因此，至2009年7月底，園區安監、衛生部門未將聯建公司作業場所正己烷濃度監督監測納入年度計劃中。

有機溶劑之害

聯建員工的正己烷中毒事件只是冰山一角。近年來，正己烷導致職業中毒的案例在各地均有出現。李剛曾對深圳龍崗區1997年-2008年職業性正己烷中毒事故進行調查。在抽樣的五起正己烷中毒事故中，303名工人接觸正己烷，中毒者103人。這些中毒者從事的主要是電子和印刷行業。

調查資料顯示，現場正己烷濃度均高于國家職業衛生標準。其中一家電子廠現場的濃度區間，甚至達到安全標準的100倍。

不僅是正己烷，近十年來，因工廠大面積使用有機溶劑而造成的大規模中毒事件時有發生。

就在聯建中毒員工所在的蘇州市第五人民醫院，另有蘇州其他工廠因有機溶劑中毒的多位受害者住院治療。蘇州佑嘉塑膠科技有限公司工人羅娟告訴《財經》記者，2009年8月10日，她在工廠車間突然暈倒，之后陸續有工人暈倒。

與聯建不同的是，他們使用的是一種叫做“去漬油”的清潔劑。蘇州市疾控中心對樣品定性分析顯示，其含有庚烷等多種有機溶劑。羅娟的診斷結果是“觀察對象”，但她認為病情被遠遠低估。

有機溶劑主要包括油脂類(如甲酸脂、乙醚)、烷烴類(如苯、二甲苯、正己烷)等難溶于水的有機化合物的液體。這類化合物種類甚多，用途廣泛，常用于清洗除污、稀釋和提取等過程。

它們具有對人體產生刺激、麻醉作用的共同毒性，其中不少有機溶劑還會對人體神經、肝臟等部位造成損害，而目前在工業領域被廣泛應用的有近500種。

由于這類有機溶劑在工業生產中具有特殊功能，盡管它可能導致中毒，但尚未有無毒性替代品。

索賠之難

深圳市龍崗區疾控中心副主任醫師李剛告訴《財經》記者，正己烷具有麻醉和刺激作用。長期接觸，可導致人體接觸部位的周圍神經病變，進一步發展為肌肉萎縮及運動障礙，急性中毒嚴重者可能導致神智喪失甚至死亡。

而且，正己烷中毒的患者恢復周期往往很長，從幾個月到幾年不等。中國疾控中心的中毒中心主任孫承業告訴《財經》記者，中毒嚴重者，只能有限恢復。后果是，肌肉粘膜嚴重受損，肌肉萎縮，行動長期受限。

目前，聯建中毒員工已開始索賠，其代理律師王路遠告訴《財經》記者，在蘇州市疾控中心的職業病鑒定結束后，將由當地社會保障部門進行工傷認定，然后向民政局申報“傷殘”審批。

王路遠透露，按照《國務院工傷保險條例》和《江蘇省實施工傷保險條例辦法》兩份文件，聯建公司將賠償中毒員工三份補償金，分別是，一次性傷殘補助金，一次性工傷醫療補助金，以及一次性就業補助金。根據國務院頒發的《勞動能力鑒定—職工工傷與職業病致殘等級分級》的文件，輕度中毒屬于九級傷殘，重度中毒屬于七級，而具體的賠償數額，則要根據中毒員工的年齡來計算。

“如果一員工是21歲、輕度中毒，按照現有規定，應該獲得14萬元左右的賠償，而重度中毒就要翻1倍。如果以每人14萬元計算，58人，聯建需賠償812萬元。”

要獲得這些賠償并不容易，《財經》記者在吳梅的《工傷認定決定書》中看到，如果對工傷認定和傷殘認定不服，在接到認定書后，60日內，雙方均可向蘇州市勞動和社會保障局申請行政復議，對復議不服的，則可依法提起行政訴訟。

這對于企業來說，有可能將整個官司周期不斷延長，爭取最低賠償，甚至不賠償，“小企業很可能就馬上關閉廠房，進行破產處理，這樣權益就很難爭取了。”王路遠說。而從此前發生的中毒事件來看，小企業占絕大多數。

文中出現的中毒員工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