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女

野女人野，心也野，不認命不服輸，上房爬樹，勝過男兒身。死里逃生，心比天高，最終站在了奧運賽場上。野女如何鍛造如此神奇人生?

一抬頭，李伯樂的眼睛突然大了。那座刀削斧劈的山崖上，一個黑點從十幾米高的斷崖上向下墜落。

跟在李伯樂身后的孔校長也看到了。

不會是人吧?

應該不會吧?

那十幾米高的，是遠近聞名的烈女崖。老輩人說，很久以前有個寡婦不堪被族人逼婚，在此跳崖自盡。

烈女崖下是水庫，解放后建起來的，從未干過，深不見底，前幾年淹死過人。

孔校長說，去看看吧?

李伯樂說，去看看!

他們氣喘吁吁地翻上大壩，又貓腰鉆進叢林，好不容易爬到烈女崖下，找到的卻是一只摔死的羊。那是一只黑山羊，一只角被摔斷，地上淌著一攤血。

李伯樂倒吸一口冷氣。“孔校長，你們這里也太落后了，像這種危險的地方應有警示標志……”見孔校長咧著嘴笑，又連忙改口，“最起碼應有安全護欄是吧?這地方也……也太落后了!”

孔校長臉上有些掛不住，說，要不，我們回吧?

李伯樂一聽就連忙擺手說，別別，沒見著妮兒，怎能回呢!

李伯樂提到的妮兒，是距此不遠的孔家大灣的丫頭。

孔家大灣的男孩女孩都叫兒，只是“兒”的前邊帶個字，比如孔春芬叫春兒，孔立秋叫秋兒，孔亮亮叫亮兒，如此兒啊兒的一大串，長輩們呼著喚著，那種順順溜溜的腔調和從容淡定的表情，很像游鄉貨郎拖長了聲音的叫賣:“針頭線腦痱子粉八角香煙紅糖白糖冰糖葫蘆快個買吶——”

李伯樂是省體校的教練。因為弟子多次在國際大賽中奪金，所以有“金牌教練”之稱。被他挑中的弟子，不少人進了國家隊，有的成名之后正在電視做廣告哩。

孔校長跟李伯樂是大學校友。聽說李伯樂要挑選弟子進省隊，就鄭重推薦了妮兒。他賭咒發誓，說妮兒如果進了省隊，日后肯定拿金牌。李伯樂這次進山，就是沖著被孔校長說得神乎其神的妮兒來的。

其實，李伯樂對孔校長的話并不全信。不過作為多年未見的校友，他也想來看看。在省城呆久了，到山里呼吸一下新鮮空氣，活動一下筋骨，還可會友敘舊和挑選個把隊員，也是一舉幾得的好事。

進村后，李伯樂沒有立即去找妮兒，倒是被村中的景色迷住了。他取下掛在胸前的相機，村前村后一氣亂照，口里還不住地嘟噥，說這地方太美了，太有詩意了，怎么就讓我給撞上了呢。

孔家大灣的確是個風景秀麗的地方。全灣百來戶人家，依山傍水，綠樹掩映。灣后是烈女崖延伸至此的一座小山，山上蒼松翠柏，一年四季郁郁蔥蔥，林間滿是叢叢灌木和無名小草，一到春天便爭芳吐艷競相綻放，醉人的芬芳便溢出林外，隨風彌漫滿村飄香。灣前是一條小河。那河水質清純，清亮見底，從村后的山谷中悄然抽出。像是一條銀色的飄帶，被徐徐山風驟然吹起，繞著村前的清水塘岸打個彎彎;又像個羞澀少女，一路搖擺著小巧的身軀，低眉掩面卻又婀娜多姿地向東飄去。夏日里，孩子們在小河里捉魚摸蝦，戲水嬉鬧，不到大人揚起巴掌做出要打的樣子，愣是不從水里出來。多少年來，孔家大灣就這么悠然自得地打發著時光，仿佛世外桃源一般。

在李伯樂拿著相機忙著“采風”的時候，妮兒正在自家門口挑著一根竹竿兒看守剛剛洗過的糯米。妮兒明天就滿十三歲了。妮兒的娘一早起來淘糯米，打算曬到六七成干的時候，再用磨子磨成米粉做芝麻湯圓，給妮兒過生日。

妮兒這年紀，本該是要上學的。只因她從小野慣了，書讀不進，在村小學讀了兩個一年級，又兩個二年級，讀完三年級就不讀了。

妮兒除了讀書不行，別的都挺能耐。比如上樹，她三兩下就爬了上去，機靈得像個猴子。比如游泳，村前的清水塘又大又深，連大人都不敢下，她卻像魚兒一樣滿塘鉆，一個猛子扎下去半天不起來。在大人嚇白了臉的時候，她卻從水塘最深處突然浮起來，手里要么舉著一條魚，要么捏著一只鱉或是一只龜。

這些都是小意思，妮兒最大的能耐是會跑。有年二叔買回一頭腿長身瘦的雜交豬，眾人好奇圍過來看，那豬受到驚嚇掙脫繩子一溜煙地跑了。二叔二娘還有村里的幾位后生來來去去捉了半天沒捉住，眼瞅著那豬跑進了后山。剛剛放學的妮兒將書包一扔，說看我的，就追了過去。豬兒翻山她翻山，豬兒過畈她過畈，愣把豬兒累倒在田溝里，乖乖束手就擒。打這以后，妮兒“會跑”就出了名。

妮兒的娘見女兒讀書不開竅，就隨她去了。好在妮兒骨賤身輕，小小年紀就成了爹娘的得力助手。出門干活，她割谷插秧樣樣會;回到家，燒茶做飯樣樣行。

放在別的地方，妮兒是打著燈籠也難找到的好丫頭，長大后嫁出去準是一門好媳婦。但她偏偏生在孔家大灣。

孔家大灣雖然偏僻，卻是一個盛產博士和教授的地方。在這個清一色的孔姓人家的村落里，走出山外的大學教授、知名學者和碩士博士就有一百多人。在新編的縣志上，孔家大灣被譽為“博士村”。灣里的老少爺們兒老少娘們兒看重的是學問，不是割谷插秧燒茶做飯，更不是會爬樹會游泳會捉小豬。妮兒再會跑，在灣里長輩眼里也是一個特不聰明特沒出息的孩子。

其實妮兒挺靈巧的，心還特別細。她特能揣摩大人的心思。她中途輟學，其實是替家里省錢。她留了兩次級，白白多花了兩年的書本費。雖然錢不多，但她知道娘是心疼的。

妮兒打從記事的時候起，就聽娘說，飯掉在地上要撿起來吃，做活時先要把好衣服脫下來免得弄破了。有年冬天，娘挑谷路過塘岸一腳踩空，半籮谷子撒進水里，娘便脫了棉襖跳進塘里去摸，不是灣里幾位后生跳下去拉，娘早就凍成了冰疙瘩。有年爹揣著十幾塊錢去鎮上打年貨，路上不知怎么錢就掉了，回來后讓娘罵得屋前灣后到處躲。在這種家庭環境中長大的妮兒，也和灣里別的孩子一樣，從小就懂得愛惜財物。連家里的針頭線腦破破爛爛，她都不亂丟。那次她追出十多里地幫二叔把小豬捉住，其實是替二叔愛惜財物。大人們當然不會明白她的心思，他們總是以為她不開竅吶。

妮兒是家里的長女。因為不會讀書，父母就把她當了磨粉的石磨和捶草的石墩。大人做活累了，不順心了，妮兒挨打挨罵是免不了的。有時明明是妹妹的錯，娘卻拿她出氣。妮兒因為自己留了兩年級，以為自己多花了父母兩年的錢，心里內疚著吶。娘打她罵她，她都挨過來了。娘每次打她罵她之后，總要“天啊爺啊我這造的什么孽啊”哭一陣子，痛不欲生的樣子。妮兒最怕娘哭。每每看到娘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妮兒就很害怕。她以為是她給娘帶來了痛苦，她也挺難過的。

但是妮兒畢竟是個野慣了的丫頭。難過之后，她很快就恢復了“上天入地”的野性，于是又不可救藥地給娘帶來了新的痛苦。

這天上午，妮兒坐在簸箕旁邊曬糯米，晃著竹竿兒驅趕著伺機偷食的豬、雞和樹上的麻雀，忽然就看見塘邊的青石板上趴著一只烏龜。那烏龜伸著腦袋左瞧右看，見四周沒有動靜，便把腦袋縮在青青的龜殼里，一動不動地趴在石板上曬起太陽來。

妮兒好奇心起，便丟下竹竿，躡手躡腳地向烏龜靠了過去。快到跟前時，那看似睡著了的烏龜突然一個翻滾，一下子就落到了水里，伸開四肢向塘中游去。妮兒便將褂兒一脫，一個猛子扎進塘里捉開了烏龜。那烏龜倒也機靈，任妮兒使出各種手段，愣是逃得無影無蹤。

妮兒擰著頭發回到家門口的時候，頓時傻眼了。簸箕從高腳凳上翻下來，糯米撒了一地，幾頭豬和一群雞吃得正歡。

她知道自己闖禍了。她拿起竹竿把雞豬趕走，發現地上的糯米所剩無幾，并且全都混在泥土里，即使掃起來，也只能喂雞了。

妮兒的娘從菜地回來，一看地上的糯米，一聲“天啊爺啊我這造的什么孽啊”，操起棍子便打將過來。妮兒見娘咬牙切齒橫眉怒目氣極了的樣子，嚇得撒腿便跑。娘便舉著棍子一邊罵著一邊追，說你這個死丫頭你還跑，你跑到天涯海角老娘也捉了你，剝你的皮，抽你的筋，看你還野，看你還跑……

妮兒動若脫兔，三兩步便把娘甩出老遠。她繞過門前的大棗樹，蹦過灣前的小石欄，剛要轉身朝村后跑，卻與人撞了個滿懷。

妮兒撞到的就是李伯樂。

李伯樂低頭一看，頓時樂了。一個水淋淋的小丫頭，呼哧呼哧的樣子，那模樣可愛極了。

孔校長一看是妮兒，就笑著對李伯樂說，她就是妮兒——妮兒別跑!

妮兒一看是孔校長，眼淚就下來了。孔校長是她的啟蒙老師。雖然她成績不好，但是孔校長從來沒有歧視過她，還總表揚她勞動不怕苦，好人好事做得多，課外活動的時候還帶她跳繩爬桿打乒乓。她輟學后，孔校長到家里來過幾次要她回校讀書。如果不是娘說“潑出去的水哪能往回收呢”，她還真的回到了學校。

此時，妮兒急忙躲到孔校長身后，說娘要打我!娘要打我!

正說話間，妮兒的娘舉著棍子呼哧呼哧地追了過來，說你這個死丫頭，我看你跑!我看你跑!正要打，棍子卻被人拿住了。

妮兒的娘這才看清，攔她的人是孔校長。

在灣里，孔校長是德高望重的人。他不讓打，妮兒的娘便不好發作，只得恨恨地住了手。但她的氣還堵在喉嚨里，不吐出來會憋死的。她指著妮兒說，天啊爺啊我這造的什么孽啊，我怎么就生了你這個野丫頭，連個雞豬都看不住，這叫我怎么活呀……

孔校長說，德桂嫂子，有話您就慢慢說，到底咋回事呢?

德桂是妮兒的爹，是個窯匠。他的窯在山那邊，平日里很少回來。

妮兒的娘抖著指頭，說你問她，這個死丫頭!

孔校長和顏悅色地說，妮兒，你到底闖啥禍啦?妮兒便將她到塘里捉烏龜，糯米被豬雞糟蹋的經過說了一遍。妮兒的娘說，孔校長您評評理，有她這樣看豬看雞的嗎?連個豬雞都看不住，她還有什么出息?

李伯樂聽了妮兒的訴說，竟樂得眉開眼笑手舞足蹈，說妮兒，你會游泳?你能下塘捉烏龜?我們比試比試怎么樣?

妮兒拿眼瞅了瞅娘，說，我再也不敢了。

孔校長指了指李伯樂，對妮兒的娘說，德桂嫂子，這是從省里下來的李教練，是專程來看妮兒的。

妮兒的娘使勁眨了眨眼，說，這位爺是從省里下來……看我妮兒的?

孔校長說，德桂嫂子，李教練是來挑選運動員的，他聽說妮兒會跑就特意過來看看。妮兒要是被他選中了，那是天大的喜事啊!

妮兒的娘卻說，有啥喜的，這丫頭凈給我添亂……

孔校長說，妮兒不是會上樹嗎?

沒皮的樹都能上，比貓還野吶!

妮兒不是會游泳嗎?

你瞧她坐在門口好端端的，眨眼不見就鉆到塘里頭了，哪像個丫頭!

妮兒不是會跑嗎?

她腿長著吶!再這樣跑，我遲早要打斷她的腿!

孔校長說，您打她干嗎呀德桂嫂子?這是特長，是人才!

妮兒的娘愣著眼說，你說的啥?爬個樹的劃個水的滿山遍野亂跑跑，這也叫人才?

孔校長跺著腳說，德桂嫂子，您咋這樣不開竅呢?

妮兒的娘說，我咋不開竅啦孔校長，您的意思我懂。她指指李伯樂，說這位爺，您不就是把妮兒弄去跑啊跳的，還不是個玩嗎?我們孔家不稀罕!

孔校長知道灣里老少爺們兒重的是讀書，便說，德桂嫂子，別說您不稀罕，我也不稀罕啊!但是吶，他話鋒一轉，人家大老遠的來看妮兒是吧，您總不能一點面子也不給是吧?

妮兒的娘說，我咋就不給面子啦，我不是沒打妮兒嗎?

孔校長就笑了，說，德桂嫂子，我就知道您是個講理的人。您看這樣好不好，先讓妮兒換身衣服，然后吶，李教練再跟她談談。

李伯樂說，不是談談，是讓她露幾手給我看看。

孔校長說，對對，就是讓妮兒露幾手，比如爬樹游泳啊跑步啊什么的，隨便什么都行。要不妮兒，你就下塘游游，讓李老師開開眼?

妮兒再次瞥了娘一眼，低下眉說，我不敢。

李伯樂摘下大墨鏡，取下太陽帽，又將旅行鞋脫了，說，妮兒你游嘛，有我在這兒你還怕啥?

妮兒仍然低著眉，咬著辮梢兒。娘不開口，她不敢游。

孔校長對妮兒的娘說，德桂嫂子，您讓妮兒游游嘛!

妮兒的娘終于開了口，說，死丫頭，我知道你心思早就鉆到塘里頭了，老師讓你游還愣著干嗎?找打呀!

妮兒像是得了令，幾步蹦到塘岸的一塊石頭上，身形一低，雙手一并，像彈起的魚兒扎進水中。水面上，漸散的波紋很快平息。在妮兒入水的那一刻，李伯樂習慣地看了一眼腕上的表。零點七秒，一分五十秒，兩分零五秒……妮兒還沒有浮出水面。

李伯樂從未見識過妮兒的潛水功夫，以為妮兒出了事，頓時臉色大變，急忙脫去上衣，就要跳到塘里救人。

孔校長一聲喊:“李老師，您看!”

在塘那邊，妮兒呼哧一下子從水里站起來。她揮著手朝這邊喊:“抓著了，我抓著了，娘——”大家仔細一看，卻見妮兒手里舉著一只烏龜。

李伯樂被妮兒的水下功夫驚得目瞪口呆。

孔校長見李伯樂呆若木雞的樣子，就知道妮兒的潛水功夫讓李伯樂開了眼，不由得會心一笑，便朝妮兒喊:“快上來!”

妮兒并不上岸，又縱身向水中一躍，徑自從塘對岸游了過來。劃水時，她捏烏龜的一只手始終舉著，卻快如輕舟，一會兒便橫渡過來，興高采烈地上了岸。

在妮兒轉身回游的一剎那，李伯樂又習慣地卡了一下表。從塘對岸到塘這邊足有一百米，妮兒僅用一分零七秒!要知道，女子百米世界紀錄是五十四秒一七，而這丫頭是用一只手劃水!

李伯樂心跳如鼓。千里馬，世所罕見的千里馬啊!李伯樂興奮得簡直就要跳起來!

妮兒上岸后，他就迫不及待地跑過去，拍著妮兒的腦袋說，妮兒，你了不起，了不起啊!

孔校長心里明白，李伯樂已經下定決心要收妮兒為徒了。到了“金牌教練”旗下，妮兒前程無量。作為妮兒的長輩，又是妮兒的校長和老師，孔校長自是高興。他掏出十多塊錢說，妮兒，你先回家換了衣服，再去屠鋪買兩斤肉回來好不好?

妮兒望了望娘，正要接，娘說，不要錢不要錢!孔校長，你和這位爺，中午就在我家吃飯吧!

李伯樂一聽大喜，便掏出幾張百元幣往妮兒的娘手上塞，說老嫂子，我沒給您帶什么禮物，這點錢您就拿著隨便買點什么吧!

妮兒的娘卻突然變臉，說你這位爺是好人還是壞人?吃頓飯就給這么多錢，你是成心要壞我德桂家的名聲啊?

孔校長連忙說，德桂嫂子，人家是從省城來的嘛，這點錢對他不值一提的嘛，您何必這樣說呢?又對李伯樂說，好了好了李老師，你就入鄉隨俗吧，不要給錢啦!

李伯樂一臉茫然地收起錢。這里的人，他還真的整不明白。

妮兒的娘從身上掏出一個小布袋，抽出一卷數了數，往妮兒手上一塞，說回去把褲子換了，去村里割三斤肉，提件啤酒回來!妮兒接了錢，轉身跑了。

妮兒的娘讓孔校長帶客人去家里坐，她先去了菜園。

灣里人家白天都敞著門。孔校長將李伯樂帶到妮兒的家，倒了茶，一人一碗喝了起來。

孔校長悄聲說，李教練，您剛才出手太大方了，差點引起了誤會。李伯樂說，孔校長，你不知道我多高興啊，妮兒是塊好料子，是沖擊世界冠軍的理想人選啊!我當教練這么多年，還是第一次找到這么好的弟子，想不大方都不行的啊!孔校長說，李教練，我知道您是發現千里馬了。但我跟您說，您越是重視越要做出隨便的樣子。不然，妮兒你就帶不出山了。

正說話間，妮兒一蹦一跳地回來了。見他空著手，孔校長正要問，妮兒的娘卻提著一大塊肉和一件啤酒跟了進來。妮兒的娘怕女兒力小提不動，趕過去接。山里娘們兒對自家孩子都這個樣，罵歸罵，疼歸疼，刀子嘴，豆腐心。

見妮兒的娘如此鋪陳，李伯樂很有些過意不去。孔校長卻很坦然。他朝妮兒招招手，說，妮兒過來，李老師問你話哩。

妮兒便怯生生地移過來，咬著辮梢兒倚在門邊。

李伯樂笑瞇瞇地問:“妮兒，想讀書不?”

妮兒低了眉，咬了一下嘴唇，說，不想。

不要錢你也不想嗎，還包吃包住?

妮兒抬起頭，眼里亮了一下，瞬時又暗了下去，說，你糊我。

李伯樂沒聽明白，轉向孔校長:“她說的啥?”

孔校長一笑，對妮兒說:“你傻呀妮兒，李老師是省里的大教練，他說話算數，不糊你的!”

李伯樂明白了妮兒的意思，說對對，我真的不糊你!

妮兒的娘忙進忙出，看似對客人說什么毫不在意，其實一直都在支棱著耳朵。李伯樂的話她聽得一清二楚。女兒的話也聽得一清二楚。她從李伯樂的問話中聽出了玄機，當下便走過來說，這位爺啊，您是說妮兒在您手下讀書不要錢還包吃包住?

孔校長沒等李伯樂開口，便搶先說，就是就是，德桂嫂子，妮兒在李老師手下讀書，費用全免啊!

妮兒的娘愣愣地望著孔校長，又看看李伯樂，突然雙膝一跪，說這位爺，要是這樣您就是德桂家的大恩人!李伯樂和孔校長上前去拉，妮兒的娘不起來，說妮兒，你也給爺跪下，行拜師禮!

妮兒便挨著娘跪下了。

李伯樂連聲說不要這樣，起來吧快起來，這個徒弟我收下了!

妮兒的娘便笑了，站起來對李伯樂說，這位爺，從今往后，您就是妮兒的再生父母，要打要罵憑您作主!

收徒弟的事情眼瞅著就這樣塵埃落定。只待吃過午飯，李伯樂就可帶著妮兒出山。

不料波瀾突起。

中午，妮兒的娘做了一桌酒菜，盛情款待李伯樂和孔校長。酒酣耳熱之際，李伯樂突然盯著桌上的一只青瓷蘭花大碗，說，噫呀，這是貞觀年間的寶貝，價值連城啊!

桌上的人便都停住筷子，把目光落在李伯樂和他面前的青瓷蘭花大碗上。

李伯樂問妮兒的娘:這種蘭花大碗你家還有嗎?

妮兒的娘愕道，咋啦李老師，這碗我家有上十個，是寶貝?

李伯樂拍著手說，可不是嘛，你家發大財啦!他端起碗仔細把玩，說你看，這蘭花，這青瓷，上上珍品啊!

妮兒的娘說，李老師，您是妮兒的師傅，也是我家的大恩人，您要是覺得好，等吃完飯我洗好了，您都拿去吧!

李伯樂說，那怎么行?這是古董，很值錢的。

孔校長有些疑惑，說我家也有啊，也是這種蘭花青瓷大碗。

李伯樂卻搖頭說，不不!同樣的碗，有的只值幾毛，有的價值幾百幾千甚至上萬。他再次拿起碗，說你看，這紋路這成色，看起來跟普通的蘭花碗沒有兩樣，其實學問大了!這叫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不瞞你說，我玩古董二十多年很少走眼，連古董鑒定專家都佩服我吶!

李伯樂這一說，桌上的青瓷蘭花大碗頓時身價百倍。孔校長掏出手機撥了幾下，貼在耳邊說，寶珠啊，你送個蘭花青瓷大碗到德桂家來!聽好了，是蘭花青瓷大碗!

孔校長家在村東頭，不一會兒，孔校長的妻子也就是那個叫寶珠的真的送來了一個與妮兒家一模一樣的蘭花青瓷大碗。李伯樂端起碗來仔細看了看，搖頭說，這是仿制品，頂多也就兩三塊錢吧。接著他又講了一通蘭花青瓷大碗的鑒別方法，大家聽得云遮霧罩，誰也整不明白。李伯樂的結論是，妮兒家的蘭花青瓷大碗才是值得收藏的古董。

妮兒的娘這下子可高興了。自家的東西她心里一清二楚。這種蘭花青瓷大碗家里有十個，其中三個裂了紋。她當下便把另幾個蘭花青瓷大碗都端了出來。李伯樂看了說，可惜了，裂了紋價值就大打折扣。這種碗，市場價一個八九百，裂了紋頂多值八十。妮兒的娘說，李老師，這沒有裂紋的七個碗，我全送給您，也算是德桂家孝敬您的一點心意!李伯樂直擺手，說嫂子，您這樣說就不對了，現在不興這一套的。你要是愿意我就買一個，錢我照付!

妮兒的娘說，不成不成，我咋要您的錢啊李老師?這要傳出去不是壞了德桂家的名聲嗎?

李伯樂堅持說，您不收錢，我就不要了。

孔校長這時勸道，德桂嫂子，錢您收下沒問題。我聽說古董這玩意兒是越擱越值錢，興許再過幾年，這碗就一個上萬吶!那樣的話，李老師的光就沾大啦!

李伯樂說，對對，古董是越擱越值錢!

經過再三推讓，妮兒的娘收了八百塊買碗錢。李伯樂雙手接過妮兒的娘洗凈擦干的碗，小心翼翼地裝進包里。

吃完了飯，李伯樂要帶妮兒上路了。這時孔校長說，李教練，您還是到我家里看看吧，我家的蘭花碗有好多，不會都是假貨吧?當著大家的面，李伯樂不好拒絕，就對妮兒說，你趕緊收拾一下，我去孔校長家里看看，一會兒就過來!

孔校長早就等不及了，說走吧走吧，快去我家看看吧!

李伯樂隨孔校長走后，妮兒本要收拾行裝。可是想到就要離開娘了，一時竟有些不舍。娘正在灶臺洗碗。九個蘭花青瓷大碗碼在一起，讓娘洗得青亮，泛著藍色的光。

妮兒的娘瞅著這些碗，想起孔校長說過的“興許再過幾年，這碗就一個上萬吶”的話，心里就盤算開了。一個一萬，六個就是六萬。還有三個裂了紋的，也該漲點價了。妮兒去省城學藝，師傅年節總得送吧?鄉下人沒值錢的，只能送這古董碗了。一年送一個，六個碗就能打發六個年節，多好啊!

妮兒的娘這么想著的時候，妮兒就來到跟前，說娘，我幫你拿吧。平時燒茶做飯洗碗喂豬這些雜事妮兒都干得挺熟，妮兒的娘便說，拿到后房大柜里擱著，免得用破了。

妮兒雙手捧著碗走向后房。妹妹坐在后房門檻上看書。過門的時候，妮兒的腳在妹妹身上絆了一下，身體隨即失去平衡，手中的碗瞬時傾出，轉眼之間九個蘭花青瓷大碗摔了個粉碎!

妮兒的娘聽到聲音跑過來，見一地的碎片，頓時面如色土。她剛舉起巴掌，又無力地放了下來，哇的一聲哭了起來，說，天啊爺啊我這造的什么孽啊，我怎么就生了你這個野丫頭，連個碗都端不住，這叫我怎么活呀……她突然身子一挺，便直直地倒了下去。

娘的哭聲早把左鄰右舍驚動了。大家紛紛趕來相救，有的托后窩，有的掐人中，有的喂水，里里外外亂成一團。

李伯樂和孔校長趕回妮兒家時，妮兒的娘剛剛蘇醒過來。她哭著對李伯樂說，李老師啊，妮兒這個死丫頭，她把碗全摔啦，這叫我怎么活呀……

李伯樂哈哈一笑，說嫂子，摔就摔了，不要緊的——妮兒呢?她在哪兒?

人們這才發現妮兒不見了。大家屋里屋外到處找，就是不見妮兒的身影。

孔校長心里突然電光火石一閃，說，烈女崖，去烈女崖!

大家一聽，全都變了臉色，立即向烈女崖奔了過去。

李伯樂氣喘吁吁地跑上大壩，一抬頭，頓時驚呆了。

烈女崖邊，站著妮兒。

李伯樂大喊:“妮兒，你不要——”

一句沒喊完，妮兒縱身一躍，直直地從幾十丈高的山崖上墜了下來!

李伯樂一下子癱倒在地，失聲痛哭。他說妮兒，哪有什么古董碗啊，那是我哄你娘的，是我找個由頭給她點錢。你摔碎的碗，市場上多的是啊!

一看女兒跳了崖，妮兒的娘就要跳水尋死，被孔校長一把拉住。妮兒的娘號啕大哭，說妮兒，你咋不知娘的心啊，你死了，娘就是金山銀山也不要，我的兒啊……

眾人奔向出事地點，卻找不到妮兒的遺體。孔校長抹著眼淚四顧，正要上山去找，卻聽有人一聲喊:“妮兒!”

在水庫對岸，妮兒雙手抱膝坐在露出水面的一塊石頭上。看到這邊有人又哭又笑，她就好奇地站起來，擰了一把濕淋淋的頭發，扯開嗓子喊:“這里有烏龜……”

后記:

幾年后，奧運會在北京開幕，中國人百年夢圓。李伯樂的弟子有兩人在奧運賽場上奪金，其中一人是妮兒。

作者簡介:

吉方君，男，湖北蘄春人，當過農民、教師和戰士，比較文學研究生，中學語文高級教師。近年在《解放軍文藝》《神劍》《安徽文學》《芳草》《廈門文學》《遼河》《雪蓮》和《山東文學》等刊發表中短篇小說多篇。現供職于湖北省蘄春縣教育局。

責任編輯 王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