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我對面的鄰居頗有些神秘之處,我永遠見不到他,但我知道他的存在。因為寂寞我進入了那個房間,那里很亂,似乎與我的房間完全不同,這是怎樣的一間神秘房間?
道別的四個小時后,陳陳在電話里的聲音不冷不熱。她說她剛下飛機,安全順利。然后她就掛了電話。電話被切斷的“咔嚓”聲都要比她的聲音更有人情味。所以我知道,她還在為“范思哲”這三個字耿耿于懷。
這個陳陳算不上是我的好朋友,在這種人際關系淡薄的年代,勉強稱得上是個朋友。其實追根溯源的話,她不過就是我的老同學,還是初中同學。15歲畢業之后,除了形式化的年度同學聚會,我們從不單獨見面,也想不起來打個電話互相問候。在我的印象中,她也就是個庸脂俗粉,熟悉了你就會知道,殷素素說得一點沒錯,漂亮女人會吹牛。再說陳陳也不漂亮,尖嘴猴腮,眼大無光,顴骨耷拉下來,跟她那對被鋼絲和海綿偽裝得堅挺有力的乳房形成鮮明對比。
兩年前的同學聚會上,陳陳沒有出現。一位老同學告訴我,陳陳混去了上海,有個男人給她買了房子。到了一年前的同學聚會,陳陳還是沒有出現,老同學則把這話重復了一遍,最后加了一句,“我說的不是去年那個男人,那個只是搞服裝進口業務的,現在這個是品牌代理人。”她頓了頓,發現我還是太遲鈍了,繼續說,“就是說現在這個是過去那個的老板,也是個有老婆的,女兒都念高中了。”我這才恍然大悟,所謂人往高處爬——這回我知道她要說什么了,“懂了吧,榜樣!”
從我們那個小地方混進大城市的人不多,女人更少,在陳陳之后,我成了第二個。就在今年初,我混來了北京。起初是單位臨時派遣,給我一個“學習交流”的機會;后來憑著我自己也不明不白的運氣,我就背叛老單位到了新單位;又是一番短暫的輾轉,有了現在這份工作。
陳陳走了之后,我對一些牽線搭橋的細節有了后知后覺:第一,也許就是那個多嘴的女同學告訴她我來了北京;第二,我想她來北京只是為了看看我過得怎么樣。她一定不希望我搶了她的風頭,成為明年同學聚會上缺席的討論焦點,要不然,像她這種不認五線譜的人怎么會一個人跑來北京,只是為了看一場經典歌劇。
陳陳在北京只呆了一天。在到達當晚看了演出之后,半夜三更的,她打電話給我。我怎么可能聽得出她的聲音?我的第一反應是女鬼。
她說:“我是陳陳,陳陳,那個上海的陳陳,記得嗎?”
“噢——”我說,“是你,記起來,上海的陳陳。”
立刻我就換衣服出門了。我對她當然沒什么興趣,可是實在已經太久沒有人約我了。最后一次跟人坐在一張桌子的兩端吃飯喝茶,那好像是夏天來臨前的事情。我記得那天我和他坐在窗戶邊,窗外沙塵四起,天空紅煙彌漫,像《西游記》里妖怪出現時的環境。他生著一張少數民族的面孔,面前有一杯橙汁,但他始終沒有去喝一口,而是不斷地打電話,不斷地沉默。這樣我就能猜出電話里傳出的“電話正忙”或者“無人接聽”的回答。他不厭其煩地打,我也沒記下他究竟打了多少次,只顧注意著那只手機的背后,那里貼著一張貼紙照,上面有女孩的臉,臉的周圍布滿花朵,遠看就像一張裝在花圈里的遺容。
一直到那家麥當勞里的人越來越多,多到有一對情侶想跟我們這兩個人拼桌的時候,他站起來走了。于是我的對面成了一對情侶——這個詞我用得渾身不自在,他們也就是初中生,僅有褲邊之差的校服讓他們看上去就像穿著情侶裝。他們對我置若罔聞,一坐下就親熱起來,一個喂一個吃漢堡,一個喂一個喝可樂,再一起吃一根薯條,吃著吃著,兩張嘴就粘在一起了。
這就是我對陳陳赴約的原因。我不喜歡用寂寞之類俗氣的形容詞,但我偏偏是個寂寞透頂的人,不論寂寞的含義是孤獨,無聊,缺乏精神寄托,還是不善交際,隨便哪一個,或者兼而有之,反正我就是個標準寂寞者。所以重要的不是陳陳來了北京,而是有人愿意跟我坐同一張桌子,那么任她不說話還是滔滔不絕,我都樂意赴約。
陳陳屬于后一種。她的聲音尖銳,語速極快,我簡直從來沒見過說話這么快的人,好像這些年以來,她的語速隨著她的年齡正比上升。她告訴我——或者根本是告訴任何人——她這個月的消費清單,在太平洋百貨買了三雙鞋,在巴黎春天買了兩套套裝,在中興泰富買了幾條頭巾……我默默地聽她說。這種傾聽的感覺很不錯,我從來不愛說話,我只是喜歡有人坐在我面前,讓旁觀者看不出我的寂寞。
陳陳介紹著她那些采購品的品牌和價格,甚至尺寸,末了大概是把這個月說盡了,才想起來給我個說話的機會。她嘆了一口氣,“北京買衣服就是沒有上海方便啊,”她問,“你都去哪兒買衣服?”
“我?”我還沒有心理準備,我以為我根本不用開口。我說,“我很少買衣服。”
“很少買也是買嘛,你這件衣服不錯啊,返璞歸真的,我都好多年沒穿襯衫了,”她伸過手來,摸了一把我的白襯衫,“什么牌子?”
“范思哲。”我淡淡地說。
“噢……”她沒有讓我看出她的驚訝,這沒關系,反正我早就想到了。她繼續說,“今年好像沒出這個款式吧,我記得。”
“嗯,這是去年買的。”
陳陳的話自此變少了,到最后,干脆打起電話來。于是回到兩個月前的場景,兩個人,一只電話,不同的是,陳陳的電話一打一個通。她在電話里向每個人報告她的行蹤,把那出歌劇的名字重復了不下一百遍。
凌晨四點,我和陳陳在通宵營業的餐廳門口告別。她帶著她的電話和歌劇去了機場。我回到家,洗澡,換衣服,照鏡子,發呆。
把換下的襯衫丟進洗衣機之前,我看了一眼領口。那里沒有商標,更沒有什么范思哲的簽名。其實我有點后悔,如果我知道這三個字會直接導致陳陳停止她的滔滔不絕,我寧可不說這個謊。這下好了,下一個這么熱情地對我說話的人,不知道要等到哪一天才會出現。
我對我們的居民小區并不滿意。保安24小時守在門口,對每一個出入的陌生人嚴格盤查,以至于半年來,我連個保險推銷員都沒有機會遇上。
我對我的鄰居也不滿意。實際我根本沒見過我的鄰居。在我所住的七樓有八戶居民,從電梯出來,分別分布在四條走道里。我住703,704就在我的對門。704大門跟我的703大門有著同樣的冷清,門口沒有貼“福”字,地上沒有鋪小塊地毯。我從沒見過那兒的住戶。有時候我打開自己的門,站著等一會兒,希望正巧遇上那扇門被打開,或是主人從樓道朝我走來,可惜從來沒有,甚至從來沒有聽到屋里的動靜。有時候——很少時候,我隱約聽到門鎖轉動的聲音,于是箭步沖到門口,整個眼球貼上貓眼。可惜我總是晚一步,總是遭遇門被關上的聲響,連個背影也來不及看。這讓704給我的印象空白一片,既不尋常,也不神秘,令人全無一點兒想象的興致和空間。
轉折發生在陳陳那個酸溜溜的電話之后。我掛上電話,提著垃圾袋拐過樓道。垃圾桶在樓梯轉角,那兒的排風扇永不停歇地發出一種急促的拍打聲,伴著陰冷,氣氛恐怖。我踩下腳板,把黑色袋子扔進去,朝通往六樓和八樓的黑洞洞的樓梯分別迅速地看了一眼,在垃圾桶蓋自動關閉之前就回頭走了。寂寞的人總是容易胡思亂想,我可不想讓自己受到什么不科學的驚嚇。
站在703與704兩扇門之間的時候,我看到了鑰匙。那個瞬間是激動人心的,雖然我看起來肯定沒什么反常。鑰匙插在704的門上,沒有懸著鑰匙扣或者任何繩索,孤零零的,就像草叢里橫出來的一根突兀的枯枝。但對我而言,這根枯枝卻是個巨大的驚喜。我想我該按下門鈴,等著那個不知性別的、忘記拔下鑰匙的主人打開門,笑著指指枯枝。然后,我們也許會認識,也許不久后還會坐在同一桌上。就算沒有“然后”吧,能見到個為我而存在幾秒鐘的大活人也是好的。
我讓自己站在貓眼前,擺出溫和的表情,幾乎沒有猶疑就按下了704的門鈴。我猜那是個中年婦女,但不是個家庭婦女,所以我也不該去奢望她是那種唾沫橫飛的人。“叮咚”的尖叫響了勻速的三聲,但是它并沒有為我帶來那個主人。我又按了第二次,第三次,這么一連按了五六次,直到自己的表情幾乎僵硬。看起來室內沒人,那個糊涂蟲竟然在外出的時候,鎖起門卻忘記了把鑰匙拔下來。剩余的“叮咚”聲還在此起彼伏,我站在704的門牌前不知所措。
為自己找一個拔下鑰匙的理由并不困難。我可以告訴他(她),我恐怕有人闖進去,身為鄰居,就為他(她)拔下鑰匙保留。在這個善意的理由的自我說服下,我毫不躊躇地拔下鑰匙,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我把鑰匙放在茶幾上,陽光照出它那銅制品的暗淡的光色。其實我很清楚,在看到這把鑰匙的時候,那個念頭就滋生了。現在,它躺在我的眼前,一絲不掛、任人宰割的樣子,潛伏著的念頭兇猛起來,一個勁地涌向了手指尖。
我咬著嘴唇思忖。
對這種掙扎的擺脫并不困難,只消矛盾一小會兒,只消進行一小會兒對自己無謂的規勸,我就能下定決心,把鑰匙保留起來。當然,我告訴自己,如果今天晚上或者明天早晨,有人按響我的門鈴,向我詢問,那么我把它物歸原主也是合適且合理的。總之這一事件才剛剛開始,我還有足夠的余地扭轉它的結局,總之——到此為止,我還不是個小偷。
我倒想起童年。那時候我住的公房的樓道里,也是這種門對門的設計,當然在對門的兩旁,還有無數扇左鄰右舍的門。我的母親是那種記憶力缺損的人,她能記住的只有她的食堂,只有饅頭和燒賣的做法,關于下班回家開門拔鑰匙,她認為那是雞毛蒜皮。我習慣了在放學后拔下她遺忘在門鎖里的鑰匙。我住校后,我們的鄰居們習慣了敲響她的門把鑰匙給她。這就是為什么我在看到704的鑰匙時,首先先入為主地認為它的主人是個中年婦女,而且是在打開門后忘了拔下鑰匙。
那么,既然不是在打開門后忘了拔下鑰匙,這個人多半也不是個中年婦女。我胡亂猜想這是個怎樣的人。實際上我也不知道自己希望這是個怎樣的人,是男是女,多少歲數,什么職業。又或許,住著的根本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對夫婦,一對情侶,一對同性合租的大學生。反正不會超過兩個人,因為這里都是小居室的套間,而704又是那么安靜。
——管他呢,是個人就好。
接下來的整個下午,我躺在沙發里,把雜志翻了個遍。一如往常,我讓影碟機一刻不停地播放著,但是我調小了音量,這樣我才能聽見704的門鎖被打開的聲音,或者,聽見有人打電話請開鎖工的聲音。
這一天過得很快,比起往日。這可能是因為我多少有了些寄托,而不是等著每天都要遲到的黑夜終于來臨。只是夜已經很黑的時候,影碟里的電影已經重復到第七遍的時候,門外還是沒有任何聲響。我每隔一回兒就去貓眼看看,看到的也只是另一只貓眼,還有貓眼上方的藍色數字“704”。
后來我是在沙發上睡著的。我相信寂寞會使人疲憊,不然我不會那么嗜睡,而且總是睡得安穩,做不出一個好玩的夢,能讓我在白天回味回味。這種睡眠方式屬于純粹的浪費時間的行為,我至今不知道它帶給了我什么。
再后來,我是從沙發里跳起來的,當我迷迷糊糊地醒來,在沒有意識到自己那個寄托之前,突然聽見門鎖的聲音。我跑到門口,壓著呼吸,看向貓眼,然而那幅如同藏在圓孔里的畫面剛剛出現,關門聲就傳進了我的耳朵。而我的眼睛所捕捉的,還是一扇門,就像不曾開過關過。
我有點沮喪地走向廁所,責怪自己沒有耐心。其實我也知道,就算看到了那個704的主人,我也不見得就會打開門給他(她)鑰匙,甚至于,我會索性一直做一個不露臉的鄰居。然而那把鑰匙的存在,尤其是,握有那把鑰匙的玄機,讓我忍不住要去格外關注704房間,好像它和它的主人突然與我發生了某種聯系。
我坐在馬桶上,擱在膝蓋的手托住下巴,這才慢慢從剛才的一驚一乍里清醒過來。704的主人,他(她)開了門,關了門,我卻還是對他(她)一無所知……我猛地抬頭,不由自主地。我想起來,704的鑰匙明明在我手里,他(她)卻順利地開鎖進去了。這說明兩個可能性,第一,704有兩個主人,我茶幾上那把鑰匙屬于另一個;第二,鑰匙的丟失沒有對704的唯一主人帶來麻煩,也許他(她)隨身帶了兩把鑰匙。這兩種可能性會造成同一個可能性的后果,那就是704的主人(或者主人們)在近幾天里換了一把鎖,讓我茶幾上的那把鑰匙作廢。
對于最后那個可能性,我是不希望它發生的,因為這意味著鑰匙事件的結束,意味著我再也不能對此分析種種可能性。
從馬桶上站起來的時候,門鎖扭動的聲音又一次響了。我保證我沖向貓眼的速度比從前任何一次更快。我連裙子都還沒有放下。但是太可怕了,他(她)就好像知道我的存在,故意在跟我較勁。我還是沒有從貓眼里看到他(她),我只是聽見一陣輕微且短暫的腳步聲,大約只有兩三步,就徹底消失了。而我正透過貓眼看著的,仍舊只是704的藍字,以及一股被門摔下的風。
我已經在打開的門前站了10分鐘了。
我感到我必須干點什么,什么都好,除了坐以待斃,等著那個最后的最壞的可能性發生,讓鑰匙的降落變成一場空。
我在10分鐘里側耳細聽。我還是要作好萬全準備,也許704里呆著第二個主人。
什么都沒有,沒有腳步聲,沒有水流,沒有對話,沒有呼吸。
我取來茶幾上的鑰匙。這會兒,中午12點,經過落了又升的陽光,它簡直有點兒燙手。我的食指和拇指捏住它尖硬的兩端,站到704門口,再次按下門鈴。眼下,光明正大地站著,我反而踏實了。我想,如果門被打開,我就把鑰匙給他(她),隨他(她)怎么想,隨他(她)樂不樂意對我多說幾句話。
“叮咚”的鳴叫慣性那樣持續著,逐漸融入了樓道的寂靜之中,704的門卻還是緊緊閉著。我不知道我按了多少次門鈴,我只知道,不論室內有人沒人,為我開門的人肯定不在了。我四下看了一眼,頭上的燈光暈很大,好像隨時都會掉下來;右側是被過度粉飾的墻,白得發亮,像電視里女明星的臉;通往電梯的左側沒有傳來什么動靜,除了我身后的703和面前的704,我相信,這層樓的另外六扇門都死死關著。我手里的鑰匙已經冷卻下來,我把它握在拳頭里,齒牙抵住我的手掌,凹凸分明。
那么好吧;綜上所述;既然如此……鑰匙插進鎖眼的聲音帶給了我恐懼。這種聲音小心翼翼的,又是七上八下的,因為緩慢而把每一顆齒牙進入的細節都表現了出來。
現在,鑰匙整個插進去了,剩下的最后一個動作是扭動。我等了一陣,仿佛是在等他(她)突然打開門,質問我的行徑。要是這樣,我不會知道怎樣作答,但我還是等了一陣。這一陣的長短我不得而知,也許是5秒鐘,也許是3分鐘,感覺挺長的。
在沒有等到他(她)的出現后,我松了一口氣,表情輕松地轉動鑰匙。是的,我表現得特別自然,就好像在開703的門,我想我這是為了不讓自己產生做賊心虛的痛苦。
704的門從打開到關上,快若閃電。我還是應該想到,可能房間里坐著一個人,正在剪指甲,他(她)沒有為我開門是因為他(她)有聽覺障礙。但此刻,我更害怕的是門外突如其來的人,所以我迅速閃進室內,把門關起來。
幸運的是,704里沒有人。
704里有的,是與我的房間一模一樣的格局;拉攏的灰色窗簾——真好,這樣對面樓里的偷窺者就不會發現我的潛入;淺色沙發和沙發上散亂的衣服、絲襪、揉作一團的紙、垃圾食品的包裝袋、一只打火機、兩只遙控器;靠近廚房的餐桌和餐桌上的電話機、牛奶盒、易拉罐、一次性飯盒、幾顆掉在桌面的花生。我看了一眼地板,不是非常干凈,上面有幾只隱現的腳印,于是我大膽地在上面走動起來。
距離我最近的房門是廚房和廁所,門打開著。廚房里可以說什么都沒有,除了看起來嶄新的櫥柜、冰箱和蒙在上面的一層灰,只有開著的燈。廁所完全不同,廁所亂七八糟,衣物堆在地上和洗衣機上,瓶瓶罐罐的洗浴用品倒在水槽里,污垢積生在馬桶內側和鏡子表面,拖把橫在整個廁所中間。
我沿著這一扇扇門走,靠近了臥室,臥室的燈也開著,當然在大白天里起不了照明的作用。704的臥室是個很難說清整潔與否的地方,里面只有一張雙人床和一只衣櫥,這么看起來很利索,可是那張床上,被褥攪在左半邊,右半邊散落著各種化妝品和首飾,紅紅綠綠的,盒子都打開著,口紅蓋不知道去了哪里,還有半黑不白的用過的卸妝紙。我沒有去仔細辨認,這一片狼藉真是不堪入目,我都有了要去整理的沖動。不難想象出關閉著的衣櫥里的情景,也許一打開就會被掉出來的衣服和包砸到。
我離開三扇相鄰的門,走到客廳中央。電視柜下有704里唯一的三個抽屜,我決定打開它們。我希望在里面發現她的照片——現在我已經能確定這是個女人,而且她多半一個人住在這里,我甚至懷疑她是個小姐。704的面貌讓我有一種奇異的直覺,它亂糟糟的,隱射著它的主人截然相反的外表,還有近似的性格。我直覺她還算漂亮,說話懶散,眼神冷漠,舉止性感,反正不是我這種內向敏感謹慎小心的人。
我用彎曲的指節打開它們,這樣就不會留下指紋。當然我也知道這無關緊要,可我還是不想留下什么痕跡。
第一只抽屜里是家用電器說明書,皺褶的水電催費單,沒有什么個人物品;第二只抽屜里僅有兩張銀行卡,死一樣翻著白眼,好像在告訴我它們已經被取空了;第三只抽屜,打開它之前我帶著些許失望和對它的期望,我想這里總該有什么,有照片、通訊錄、書信、筆記本、身份證,哪一樣都好,即便為了不留下指紋而不去碰它們,至少也能從表面看出點端倪來。這種情緒空前強烈,以至于我幾乎忘記了自己這是在犯法,更忘記了704的主人隨時會回來。
然而這只抽屜的打開把什么希望都破滅了。它是空的,白花花的底面上有幾粒灰塵和幾道劃痕,就是這樣。我關起抽屜,站在客廳中央,茫然地四下看了幾遍。我總算明白了,這種對謎底的揭曉根本沒有它的過程有趣。
實在是叫人傷心。
電話就是這時候響起來的。距離我進入704房間,大概也就是幾分鐘的工夫。鈴聲把我嚇了一跳,這和門鈴可不同,它是那種能讓人跳起來的聲音,何況又是從沉默里爆發出來的。
鈴聲第二次響起的時候,我才勉強平靜下來。我提醒自己這只是電話,我很安全,那個打電話的人不知在哪個城市呢。這么自我安撫著,鈴聲一個跳轉,變成了電話錄音。“你好,我不在家,請在……”這是錄音電話本身預存的女聲,對我來說沒什么價值,好在我能期待即將留話的聲音。
“是我。”
是個男人。背景嘈雜。
“我想告訴你,”他頓了頓,“我昨天去了你家,等了你三個小時,后來好像把鑰匙弄丟了,不知道是不是留在你的門上了,你可能應該去換把鎖。”
原來他就是第二個主人。他的普通話很標準,沒有口音。我辨不清他的年紀,只聽到隱隱的疲憊。
“我……”
他又猶豫起來。
“好了,寶貝,”他抬高了聲音,“別鬧了。”
原來是鬧矛盾了。
“你看,我們在一起半年,你知道我對你的好,我房子也給你買,衣服鉆石也給你買,你要什么有什么。你不讓我去你家,我就不去,賓館就賓館吧……”
我屏住呼吸聽他說。
“我不是那種花天酒地的男人,我在外面只有你一個女人,我是真的喜歡你,喜歡和你在一起,可是你看,你突然鬧起脾氣,電話也不接,人也找不到,我要擔心的。”
他嘆了一口氣。
“寶貝,你要體諒我。我家里頭不難解決,也沒孩子,只是我媽年紀這么大了,身體又不好,要是看到我離婚,她怎么受得住?你……”
男人的話還沒有講完,電話自動掛斷了。液晶上的時間顯示到達一分鐘。
我站在原地,居高臨下看著那部電話。我不知道它會不會再次響起。等了一會兒,男人沒有再打來。我深呼吸一口,聳聳肩,走上去把那段一分鐘的錄音刪掉,在電話的按鈕上留下了唯一的食指指紋。
看起來沒有什么異樣,就好像我不曾來過。
我打開門,走出704。鑰匙還插在門鎖里,我進去的時候忘記拔下它了。也許,我猜,這么進入別人的房間,才會緊張得忘記拔下鑰匙。當然我的母親不屬于這個范圍。
我用手腕勾著門把手,關起門,打開703的門。那把鑰匙,我不打算去取下來,隨便誰再進去704,那跟我沒關系,反正我不想去了,我對它沒有一點兒好感,我只想回到我那個干凈整齊的703。
走進我的703,剛剛平息下來的心又被驚到了,這次我真的跳了起來。
“你嚇死我了。”我說。
“啊,對不起,”他從沙發里站起來,走到我的面前,“我剛剛才到,你去哪兒了?”
“我?”我說,“我去倒垃圾了。”
“寶貝,”這話聽得耳熟。他抱住了我,讓我背貼703大門。“真想你。”
我笑了笑,沒有說話。
“對不起,把你一個人留了半年。我一下飛機就趕來了,特地不告訴你,給你個驚喜。”
我繼續笑,看著他越靠越近的臉,對他說,“你妻子還好么?”
這是我第一次問及他的妻子。我也不知道怎么會冒出這句話。他愣住了,臉孔也后退了。
“呃——半年都在念書,”他移開目光,“她一直在巴黎的郊區念書,我的工作都在市中心,又特別忙,所以我們也沒什么機會見面。”
“帶什么禮物給我了?”我為他換了話題。
“香水,還有范思哲的衣服,喜歡嗎?”他的目光回來了,整個臉都過來了。
我點了點頭,伸出手環住他的脖子,開始吻他。這個動作我很久沒做,有點生疏,但還是努力在完成著,畢竟這是我的工作。
作者簡介:
徐歪歪,女,1983年出生,現居上海,出版過小說集《苦難班的女兒》。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