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歡湖北的天空,這話聽起來沒心沒肺。可是此時此刻,我學不會虛偽。真的不喜歡家鄉湖北的天空。灰暗、沉悶、沒有生命感。每當這個時候,便會無法自拔地想起昆明的天空,藍得讓人沉醉的天空,空無一物的純粹,空無一物的深邃。每當這個時候,便會記憶猶新地想起在昆明的時光,想起曾經同行而現在早已散落天涯的人們。我一直相信,生命中冥冥不可言說的安排和遇見,是偶然也是宿命,是欣喜也是禮物。就像我認識符二。
2007年的某個日子,符二拎著大包小包的東西,出現在我們宿舍門口。小樣的東西那么多,一下子,原本就很擁擠的學生宿舍顯得更加擁擠了。不過,我沒有心情郁悶,沒有因為宿舍多了一個人而覺得自己的領地又被外來者侵占了。因為符二帶著那么多的書,那么多的經典之作,我一下子就對這個新來的女生有了好感。就像是看見另外一個自己,就像是一滴水遇見另外一滴水。現在想想,突然覺得,也許這就是上天的安排,安排一個人,來照見自己。
符二愛好寫作。對于一些人來講,寫作可能只是把文字當磚頭來碼的事情。可符二不。對喜歡文學的符二來說,用文字表達,是生命的需要,是活著的明證。很多次,符二焦慮不已;很多次,符二到處游蕩,像是沒有了魂魄。生命中有太多的沉重,我們需要掙扎,需要調整,需要自我救贖。符二選擇了最具有靈氣的文字。沒有任何目的沒有任何條件地去表達,用自己的方式,用自己的語言,讓自己能夠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感受到力量和飛翔。符二是那樣幸福,在涉世浮生中她找到了文字,而文字也屬于她。
《聽說你來找過我》,差不多是一口氣讀完這部小說,差不多是邊讀邊掉眼淚,差不多是為小說的圓熟感到高興。“我第一次見到深藍是在九月。確切地說,是九月的第一個星期三下午。”這是多么誘人的一個開頭,往事歷歷在目。當我讀著這個看似其貌不揚其實內蘊無窮的句子時,就深深喜歡上了。仿佛一縷陽光,忍不住從云層里跳出來,而我知道,這是天空將會光芒萬丈的信號。事實上,有著夢想的符二沒有讓我們失望。和以前的小說相比,這一次,符二更加注重對故事節奏的控制。她像是一個技術嫻熟的剪輯師,畫面與畫面之間的切換、剪輯,鏡頭與場景之間的延展、拉伸,都做得無縫而又迷人。一個中文系研究生與深藍、老夏和“他”之間的感情,歐陽與蜜蜂之間的糾葛,歡笑或者哭泣,相聚或者離別,這些凡夫俗子的悲歡離合,在符二巧妙的安排和敘述下,閃耀著湖面一樣波光粼粼的靈動。深藍的渴望,老夏的等待,歐陽的自我,蜜蜂的堅強,還有“我”想念的悲傷,這一切,這無法獲得回應的孤獨,符二既敘述也剖析,她的敘述俏皮也深沉,她的剖析直抵人心。在符二的筆下,蜜蜂真的是一只飛來飛去活潑而又堅強的蜜蜂,當她為那個跳樓的女博士辯解時:
“你這是什么話,活得好好的誰會自殺嘛?”蜜蜂一臉不高興的樣子,仿佛是為自己辯護一樣,“就是因為已經落到了船頭上跑馬,鼻子上推小車的地步,所以絕望之下才會這么做的。”
當蜜蜂因為歐陽的移情別戀而放手時,她躲著所有的人,不讓別人看見自己的眼淚和傷痕,哪怕無話不說、毫不設防的“我”。在符二的筆下,蜜蜂飛來又飛去,從來都沒有喪失對生活的愛,從來都在采摘著生命的花朵。這樣的蜜蜂,鮮活又討人喜歡。而符二的分析則是那樣的透徹和通靈:“我們所唯一能夠把握的,不過只是當下稍縱即逝的這一刻而已。這一刻我們活著,正在歡笑或哭泣,正在相聚或別離。我們生來被命運支配,我們注定在塵世奔波。——而實際情況是,就連當下的這一刻,事實上我們也都是無從把握住。你站在我面前,你觸摸不到我的心;我想著他,他卻離我越來越遠。我們無法完全了解彼此,我們找不到一把鑰匙,前去開啟對方的心門。一個人與另一個人永遠無法交心,一個人與另一個人永遠不能合二為一。”
無法抵達的痛苦是宿命,如符二說的,人的本質是孤獨,這樣生存的孤獨,就像是西西弗無法抵達山頂,就像是伊卡洛斯無法抵達太陽,就像是天空無法抵達大地,就像是你永遠無法抵達我。
我們那樣無能為力,像是一個困獸,困在那些曾經的時光里,悲傷無助,在牢籠里打轉,找不到獲救的出口,或者,我們早已知道出口的方向,只是暫時沒有力氣走出來。
我們那樣迷茫恐懼,這土地看似深穩,這世界卻是動蕩。我們抓不住哪怕只是一個衣角,緊緊地拽著,告訴自己不會離棄。我們握住的只是世間的水,留下手掌上曾經停留的濕潤,留下骨斷肉聯,最是疼痛。
我們那樣孤獨,我們試圖彼此靠近,卻永遠無法合一。你來得太早,因為我還沒有徹底告別過往;你走得太早,因為我已經漸漸淡忘昔時。
這不怪誰。這不是誰的錯,這不是誰的無能。因為我們在羊水里長成人形,因為我們終將渡過冥河,走向另外一個世界。我們與生俱來就是水,我們命中注定就是流。在遇見與告別的距離里,我看見孤獨的罅隙蜿蜒而生。
(長篇小說《聽說你來找過我》,作者符二,刊于《紅豆》超人青春長篇小說2009冬季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