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首次轟炸日本本土的美國飛行員

1942年4月18日凌晨，美國16架B-25轟炸機在杜立德中校率領下，從距日本650海里的“大黃蜂”號航空母艦上起飛，轟炸東京、大阪、神戶等地。這是日本發動侵略戰爭以來本土首次遭敵國機群轟炸，損失巨大，朝野震驚。這一歷史事件，影片《東京上空30秒》和《珍珠港》中都有反映。

B-25機群原定計劃是到浙江衢州機場加油后返回。然而，由于空中與地面失去了聯系，轟炸機群無法著陸，在油料耗盡之后，機組人員被迫棄機跳傘。當時16架B-25轟炸機中，1架(8號)迫降于蘇聯遠東地區，5位飛行員被蘇聯當局羈押。另外15架墜毀在浙江、安徽、福建境內(浙江10架、安徽2架、福建3架)，機上75位美國飛行員中，除5人喪生、8人被日軍抓獲外，其余62人被中國軍民救助脫險。我一直在衢州工作生活，為弄清這一事件的真相，對當時事件的親歷者進行了走訪，對遺跡實地進行了考察，特撰寫此文，以饗讀者。

B-25轟炸機群衢州加油未遂之謎

對這次轟炸東京歸來的美國飛機未能按計劃在浙江衢州機場降落加油，曾有一種說法:由于天黑雨大，衢州機場當局誤以為日機侵犯而關閉機場。

為弄清事實真相，20世紀90年代初，我訪問了當年任中國農業銀行衢縣辦事處主任、1989年從臺灣回衢州定居的戴允銘先生。戴先生對我說，那天(1942年4月18日)確是雨天。晚上七八點鐘，衢州有警報聲，也有飛機聲，但這飛機聲不同于日本蚊式飛機的聲音(日機一般晚上不出動)。次日，才知道是美國飛機。這些飛機轟炸東京返航，計劃在衢州機場加油?！按簏S蜂”號航空母艦將此事通知華盛頓最高指揮部，華盛頓再通知重慶中國最高當局。重慶將這一指令通知衢州機場，已是午夜12時。盡管衢州機場立即開放，但未見美機降落——原來，當晚8時至10時，返航美機飛到浙江上空，已油盡而墜地，有的落入海中。

戴先生說，當年衢州機場的負責人是陳誠的侄兒陳又超。戴允銘與陳又超時有往來。事發后，陳又超曾同戴先生講起過，當時空軍官兵也聽出不是日本飛機，但沒有重慶最高指揮部命令，即使知道是美國飛機，也不敢擅自開放機場。后來等來了命令，卻為時已晚。

在由中國軍民救助脫險的62位美國飛行員中，有34人由駐軍、行政機構或游擊隊護送到衢州空軍第十三總站集中。他們稍事休整，即由衢州乘軍車到湖南衡陽，由衡陽機場登機飛抵重慶。衢州空軍第十三總站位于衢州城西5公里處常山港南岸汪村的紅土丘陵中(當時的空軍官兵稱其為“石頭山”)。1947年，蔣介石將衢州空軍第十三總站的營房改建為“雨農中學”，以紀念戴笠。衢州解放后，雨農中學即被撤銷，遺址仍在。

中國軍民冒死拯救美國飛行員

B-25轟炸機群的飛行員，有一些會書寫出發前上級告知的赴集中地點的求救中文信件。例如，一位飛行員降落后，從日記本上撕下紙片，用鉛筆寫道:“我是一個美國人。我須要到處州(株州)或者到中國飛機場。然后我能得一架飛機到達重慶。假使有人能領我[去]飛機場，那末，我們到那邊的時候，此人能得到賞格。假使飛機場離此遠的話，那末領我們到最近中國兵隊那里去?！绷硪晃伙w行員則寫道:“你們知道美文否?我是一個美國籍航空員，我的飛機被傷于昨日。現在我正在往重慶進行，但先要到處州(?株州)一行?，F在如何可以到達處州?其余美國人，何時到此地?”值得注意的是，這兩封中文求救信中的地點，都用了“處州”、“株州”字樣，其實，應該是“衢州”。因為在外國人聽來，“處州”、“株州”、“衢州”的發音是一樣的，且“衢州”的“衢”字那么難寫，于是便寫成了“處州(?株州)”。

杜立德所在的1號機墜落在浙江與安徽交界處的昊天關。5位飛行員跳傘后，落在臨安縣境的天目山一帶。第二天，幾位青年學員發現在水稻田里露宿了一晚的杜立德，即將他護送到浙西行署。其他4位飛行員在粗通英語的小學老師朱學三以及村民張根榮等人的救護下，也被送到浙西行署。

鮑勃·格雷中尉駕駛的3號機沒有在雨夜里看見海岸線，最后看見云下大片的燈光，才知道已經進入大陸，并且是在一座城市上空，格雷投下了僅有的兩枚照明彈，希望能借助照明彈的光亮發現可以迫降的平地，但在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見。晚10時許，燃料馬上就要用完了，格雷只好下令棄機跳傘，這是浙江遂昌附近的山區，地形相當復雜，格雷中尉降落在一個山坡上，等他看清周圍后，驚出了一身冷汗——他降落的地點離一個陡峭的懸崖只有幾步之遙!格雷和投彈手阿登·瓊斯中士天亮后被當地的百姓護送到衢州。副駕駛雅各布·曼奇中尉也降落在山坡上，他知道黑夜里在地形復雜的山區亂走是非常危險的，干脆就地把降落傘當被子蒙頭大睡。天亮后他來到山下的村莊，把第一個遇到的老婦嚇得調頭就跑。還好第二個村民將他帶回家，由于語言不通，這人先畫了日本的太陽旗，曼奇指指自己的高鼻子，然后將太陽旗抹去。接著村民又給他看了英國的米字旗，曼奇還是搖頭。最后給曼奇看了報紙上的羅斯福照片，曼奇這才笑著點頭。村民笑著與他握手，隨后將他護送到衢州。領航員查爾斯·奧扎克中尉的遭遇最驚險，他落到懸崖下，右膝蓋狠狠地撞在巖石上，傷得很重，萬幸的是降落傘被懸崖上的樹掛住了，才使他沒有墜崖，但他就這樣被吊著過了整整一夜，天亮后被當地農民劉芳橋營救并將其送到鄉公所所在地。但幸運之光卻沒有照到年僅20歲的雷蘭德·法克特上士身上，他在降落時墜崖身亡，老百姓發現后，按當地習俗，夜里在山上守尸，以防尸體被野獸吃掉，次日用上好棺木入殮。遂昌縣政府派人將查爾斯·奧扎克，還有雷蘭德·法克特的棺木一道護送到衢州空軍第十三總站。

7號機墜落在浙江三門縣海域。當地百姓把5位受傷的飛行員送到附近海游鎮做簡單包扎，然后用轎子將4位傷勢較重的飛行員送至當時醫療條件最好的臨海恩澤醫局救治。醫生陳慎言和聞訊趕來的美國醫生懷特為傷員威爾遜成功地實施了截肢手術。為照顧他們的生活，還請來兩位英國修女當翻譯，做西餐給他們吃。

15號機墜落在象山南田大沙洋面。5位機組人員在當地漁民的幫助下，安全地通過了日軍封鎖線。但另一架墜落于爵溪附近洋面，生還的3位飛行員，在當地鄉公所派出10名壯丁將他們送往象山縣政府途中，被日軍警備隊截住，3位飛行員被俘，10名壯丁被日軍就地槍殺。

日本對美國飛行員迫降地區

進行瘋狂報復

日軍最高指揮機關從在寧波附近俘獲的美國飛行員口中，了解到B-25轟炸機隊的加油地點是衢州機場后，為摧毀浙贛兩省的中國空軍機場，集中9個師以上的兵力，發動了大規模的浙贛戰役。1942年5月15日至8月中旬，日軍對衢州發動大規模進攻，并使用了細菌武器。軍事重鎮衢州于6月6日陷落。但日軍在進攻衢州的過程中，也付出了沉重代價。5月28日，日軍在蘭溪市郊遇國民黨軍六十三師頑強阻擊，師團長酒井直次中將和4名幕僚在蘭溪城郊被擊斃，以致趕到現場處理善后事宜的日軍南京留守處的石川少將驚呼:“現任師團長的陣亡，自陸軍創始以來，這是首次。”

日軍在占領衢州及所屬縣區后，即大抓民夫犁毀機場，燒毀街市房舍，擄走機器設備和金屬制品，且隨意殺人示威。據邑人汪夢松先生1942年7月17日日記載:“昨一和尚由衢城逃下云，五人只其一人逃出，余皆被難。敵已將電燈機件、電話線、瓷瓶等盡拆載于汽車待發，機場已破壞三分之二，城內不過千人?！?942年8月9日出版的《群力周報》記載:“敵潰后，街道尸首狼藉，尤以法院及衢中附小內橫陳倒斃，何止數百?！庇謸?942年9月2日《東南日報》消息:“衢縣敵潰退時，在城內外大肆縱火，城外民房盡成瓦礫，城內民房亦僅十分之一?！闭麄€城市的生命財產，遭到日軍毀滅性摧殘，衢州成了“死城”，“城亦無市面，只少數物攤而已”。此次日軍犯衢，“總計損失，就衢一縣言之，士兵死亡約一萬余人，民眾被殺害者二萬余人，被擄而失蹤者三萬余人，房屋被焚者十萬余間，耕牛被殺者七千余頭，豬被殺者十一萬九千余只，糧食被劫者九萬七千余石。江山損失亦重，龍游次之，常山又次之，開化之華埠等處，亦慘遭焚劫。至因敵寇蹂躪，其間接損失尤不可數計。”另據國民黨衢縣黨部統計，此次日軍犯衢，僅衢州市區，經濟損失達1.42億元。

在有美國飛行員獲救的江山縣長臺鎮和清湖鎮，日寇采取了瘋狂報復，兩鎮居民被日軍殘殺27人，燒毀房屋88間，房產和財物損失達40萬元。被殺害的居民中，有81歲的老公公和67歲的老婆婆。

“飛虎將軍”陳納德在其回憶錄中，也記載了日軍在浙贛戰役中的暴行:“在這次為時三個月的戰役中，日軍把戰爭的矛頭直指中國東部的中心地帶，在兩百平方英里的范圍內，實行‘三光’政策，犁毀機場，并把所有協助過杜立德轟炸機隊的嫌疑人統統殺掉……中國人為杜立德的轟炸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但他們并不抱怨。在后來的戰斗歲月里，他們也從未停止過對那些降落在日本占領區的美國飛行員進行幫助?！?/p>

跨越半個世紀的友誼

杜立德因此次行動成為美國人心目中的英雄，1942年9月升任駐北非的第十二航空隊司令，1943年任駐地中海的第十五航空隊司令，1944年1月任駐英國的第八航空隊司令，軍銜升至中將，而且他指揮的飛機轟炸過三個軸心國的首都:日本東京、德國柏林和意大利羅馬。1945年戰爭結束后他退出現役。鑒于他對美國空軍的杰出貢獻，1985年里根總統授予他四星上將軍銜。1988年布什總統授予他美國最高文職勛章——總統自由勛章。

1990年，杜立德的朋友、美國西北航空公司原副總裁穆恩組織一支5人考察團來浙江、安徽等地尋訪當年參加救護美國飛行員的中國老人。

1992年3月13日，陳慎言、趙小寶、朱學三、劉芳橋、曾健培5位中國老人，應杜立德轟炸機隊協會的邀請，赴美參加“杜立德行動”50周年紀念活動。在訪美的十多天時間里，5位老人備受美國人民的種種禮遇和熱情款待:美國總統喬治·布什致信問候;國防部長切尼在辦公室接見他們;美國明尼蘇達州政府頒發給他們“榮譽市民證書”。

在“杜立德行動”50周年紀念活動上，出現了一件有趣的事情——11號機組飛行員開普勒將特制的50瓶“BUSCH”啤酒贈送給曾健培先生。此事，還得從開普勒等飛行員獲救時說起。當年，11號機墜毀于浙江與安徽交界的山區。當地百姓將5位飛行員送往安徽歙縣。在那里，當翻譯曾健培問他們有什么需要時，飛行員波爾茨說要一瓶啤酒。當時，啤酒是非常稀罕的奢侈品。讓波爾茨驚喜的是，曾健培居然為他弄來了一瓶“上?！迸破【?。此后的歲月中，波爾茨將這瓶“上?！迸破【品Q之為“一生中喝到的最可口的啤酒”。正因為如此，波爾茨的戰友開普勒策劃了這一出乎人們意外的“啤酒行動”。

在“杜立德行動”50周年紀念活動上，美國總統喬治·布什對這段歷史作出了高度評價:“在突襲以后，那些善良的中國人不顧自己的安危，為我們的飛行員提供掩護，并為他們療傷。在具有特殊意義的時刻，我們也向他們表示崇高的敬意，感謝他們作出的人道主義努力，是他們的幫助才使我們的飛行員能夠安全返回。杜立德行動雖然已經過去了半個世紀，但這些英雄們一直受到美國人民的敬仰和尊重。我們永遠不會忘記他們作出的偉大功勛，也永遠不會忘記為自由和正義事業作出貢獻的中國人?！?/p>

1997年，衢州的友好城市美國雷德溫市市政當局贈送給衢州市政府一架B-25轟炸機模型。與這架B-25轟炸機模型一同珍藏在市檔案館的，還有一塊1990年9月美國杜立德航空考察團到衢州考察時團長布萊恩·穆恩贈送給衢州市政府的“多謝銅牌”，這塊銅牌制作精美，上有健在的44位獲救飛行員的簽名。

1998年12月，當年在江山縣雙溪口東積尾村獲救的約翰·伍爾德里奇，攜夫人專程來到東積尾村，探望毛繼富及其他村民。約翰意外地得到了毛洪章老先生小時候從遂昌北洋村撿來的一塊0.5米見方的B-25轟炸機殘片。

(責任編輯#8195;劉一丁汪文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