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9年是邵循正(心恒)先生的百年壽辰。邵先生離開我們已經30多年了,30多年的時間并不算長,可又仿佛相當遙遠,因為經歷的事情太多了,“文化大革命”前后的變化實在太大了,猶如經歷兩重天。可惜邵先生早走了,沒能看到粉碎“四人幫”,在新時期貢獻更大的力量。每想到這里,總感到十分惋惜。
往事不可追。我從往事的追憶中,重新回到和先生在一起的日子:邵先生的成就令我欽佩,邵先生的為人令我敬仰,邵先生的春風化雨令我感動,邵先生的執著鉆研令我學習。
勇于承擔重任
我和邵循正先生相識于1952年院系調整之時。那時三校合并,邵先生搬來北大,最初住在燕南園。學習蘇聯進行教學改革,基礎課的分量很重,中國近代史是門重要基礎課,每周起初6學時,比原有的計劃學時增加很多。邵先生倉促上陣,幾乎來不及過多準備就要上課。而在“三反”運動、思想改造運動之后,很多教師心有余悸,戰戰兢兢地走上講臺。這時,中國近代史方面主要是邵先生,還有陳仲夫先生和我,我們三人組成一個小組。每次課前,我們都到邵先生家去,共同備課。邵先生雖滿腹經綸,要把一堂課組織好,也要費些思考。邵先生總是虛心聽取大家意見,共同研討。我們也學習經典著作,閱讀史料和有關書刊,抓住線索,梳理材料。有的同學反映:邵先生是“茶壺里面倒不出元宵”,我們則協助他把“元宵”倒出來。效果很好,合作得也很愉快。后來作為一個經驗,在北京市委召開的干部會上進行介紹。主要的在于穩定廣大教師的情緒,在院系調整后,能夠發揮教師們的潛力,為培養人才服務。
不久,陳慶華先生從人大進修回來,邵先生則把基礎課交給陳先生。張寄謙先生也從馬列主義基礎教研室回到系里,我們中國近代史的師資力量逐漸增強。邵先生轉為重點負責研究生的培養,又開拓一項新的工作。為了響應向科學進軍的號召,大力培養研究生。那時,一般教授只帶一兩位研究生。而邵先生卻超負荷工作,帶了六七位。邵先生先后曾指導過李時岳、戴學稷兩位,那也是在不同時期分別指導的。而這時邵先生一次卻招了張磊、吳乾兌、徐如、趙清、何玉疇等好幾位。在計算工作量時,在文科邵先生是首屈一指、負擔最重的。遂后又培養趙春晨、蔡少卿等人,他們現在都已成為學術界的骨干力量,在不同領域,作出各自貢獻。
邵先生除了勇于承擔教學任務外,也積極承擔校外任務。他受范(文瀾)老的邀請,在近代史所負責一攤工作,組織力量,編輯近代史資料。他隨后又參加中、俄、蒙三國聯合編寫蒙古史(元史)的工作,幾次商討,由于意見分歧,沒能達成協議,而他則又兼起在中國研究蒙古史(元史)的任務。
為了配合形勢的需要,邵先生還常常接受臨時緊急任務,為報刊撰寫文章,我記得他曾寫過南海島嶼、中日關系等有關文字。雖然時間緊急,但他都能圓滿完成任務。他還為全國政協委員開講中國近代史系列講座。
邵先生勇于承擔任務,往往超負荷工作,他的工作態度是令人感動的。
不斷開拓前進
邵先生家學淵源,自幼受到母親的精心培育,后進入學校,受到良好教育,在清華經受名師指點。所以,有著很好的業務基礎,掌握多種外語,加以他勤于讀書,刻苦鉆研,勇于開拓前進。他在法國,曾師從著名漢學家伯希和,伯希和十分看重他,問他要聽點什么,他是能與伯希和直接對話的中國有為的青年學者。
邵先生有著深厚的業務根底,對史實史料都非常熟悉。和他相識以后,給我一個突出印象,不論是授課還是寫文章,他善于提出典型材料來闡明問題。他不是羅列許多材料,令人如墜五里云霧,而是善于選出典型材料,讓我們直接進入主旨,一目了然。這若沒有很強的功力,是做不到的,說明他對材料的熟悉,也說明他目光敏銳,能夠一語中的。
后來,他為研究生開了一門專題課,分析“熱河密札”。之前,章士釗先生已在報刊上發表了對“密札”的解讀,而邵先生進一步把它搬到課堂上分析。密札是在“熱河政變”中由在避暑山莊的人以密信方式寫給北京的。其中暗語非常多,包括人名、事件等等。邵先生以他淵博的知識透辟地分析,一一講清楚。
邵先生不僅熟悉近代史資料,更對近代史的重大問題不斷追尋探索?!吨蟹ㄔ侥详P系始末》是邵先生的研究生碩士論文,是研究中外關系的代表作之一。他選用了大量中外文原始檔案和書籍,從追溯中、法、越關系入手,把國際形勢、法國政局變化和中國的政治斗爭結合在一起,尖銳揭露了法國侵略者的卑劣伎倆,嚴正駁斥法方為侵略辯護的種種謬論,也痛心清政府的無能,愛國熱忱溢于言表。由此,中外關系一直是邵先生研究的重點。
解放以后,邵先生接觸面更廣了,見識也提高了,研究的領域更加拓寬,研究的深度更加增強。他在繁重的教學任務和社會活動之余,不斷思索問題,展開研究,除了中外關系之外,他把眼光投向中國近代的政治、經濟問題。他關注中國近代史上的重要人物,如曾國藩、李鴻章、張之洞、翁同龢、盛宣懷、孫中山等等。他組織力量,整理標點盛宣懷部分未刊《親筆函稿》,對鄭觀應著作的各種版本加以編纂整理出版。他對與會黨有密切聯系的光復會領導人陶成章、魏蘭的活動也十分注意。他的視角不僅注意到上層,也關注到底層。
實際上,邵先生早就關心著中國近代化、現代化的道路和發展,他研究洋務運動,關注各式各樣的洋務派人物。他關心中國民族資本主義的發展,研究了辛亥革命時期資產階級革命派和農民的關系問題,由此探索著舊民主主義革命失敗的教訓和經驗。
難能可貴的是,邵先生相當重視實地調查研究。在“三反”運動、“五反”運動、工商業全行業公私合營進行社會主義改造之后,他曾想組織力量,對北京大柵欄的幾家重點商鋪如瑞蚨祥等開展調查,查閱他們的賬本檔案。1962年,又曾與天津市政協等單位聯系,促進其對所藏解放前天津商會檔案進行整理和研究,并親自到天津查看檔案收藏情況,提出如何整理資料和編寫整理的建議。
由此可見,邵先生腳踏實地從事研究工作,十分重視資料積累,從原始材料、檔案資料抓起,而又重視在資料基礎上的認真研究,鼓勵不同意見的交換、爭鳴,爭取作出更為出色的成果。
20世紀60年代,邵先生又把注意力轉到蒙古史、元史,熱情培養青年學者,他在“文化大革命”中,于1972年再次被指名參加“二十四史”的標點整理工作,繼續負責《元史》部分。他那時身體很弱,加以在運動中的批判斗爭,心情相當復雜,卻全力以赴,拼盡全力,力爭早日完工。結果,他倒在了工作崗位上,于1973年永遠離開了我們。
邵先生的研究領域相當廣闊。他十分重視基礎性的資料工作,從原始檔案資料入手,又十分重視語言文字基本功,在復雜的多語種的蒙古史、元史研究中,準確掌握語音的對音、轉譯的恰當。同時,他又找尋事物之間的聯系,思索研究重大問題。他不斷探索,不斷追求,研究新事物,開拓新領域。
傾心關愛朋友弟子
邵循正先生一向平易近人,廣交師友,大家都愿意和他交往。他一向和顏悅色,不急躁,不惱怒,平靜如水。他一向低調,不追名,不逐利,和他在一起,并不感到壓力,也不感到緊張。
邵先生的至交摯友并不太多,吳晗先生可算是一個。他和吳先生友誼至篤,吳先生對他影響也大,所以,他的政治態度是鮮明的。吳先生對他的學術成就十分肯定,也多方面為他創造條件,發揮作用。吳先生解放后政務活動很多,而仍不忘情學術。邵先生特別在北大為他組織專題講座。“文化大革命”前夕,為“海瑞罷官”一案,吳先生受到批判。邵先生十分關心他,曾三次去吳府探望。吳先生一再說不要他去,而他毅然前往,真是患難見真情。在“文化大革命”中,他為此受到不斷批判、追查,為什么去,說些什么?而他默默承受。
三校合并之后,由于來自不同的學校,大家相聚在一起,難免產生一些問題。尤其是在評定工資方面,有些人感到委屈,時有牢騷。邵先生則比較超然,一方面積極向組織反映情況,一方面做些疏通工作。
反右斗爭是對知識分子的一次打擊。一向被認為是左派的教授向達,也被打成右派。向先生為人比較耿直,學術地位也很高。他是南高師(后為東南大學)的學生,后留學英國??箲饡r期在困難條件下,遠去大漠深處,親赴敦煌考古,為中西交通史的研究作出了貢獻。向先生和邵先生關系很好,為了做好向先生的工作,本擬全家去青島休假的邵先生,被我們勸說留下來,這再一次說明邵先生很重友情,也很顧全大局。向先生的認識在多種條件下有較大提高,他一再表示,“朝聞道,夕死可矣!”在1959年第一批為右派摘帽中被摘帽。“文化大革命”初期,向先生由于受到打擊迫害,不幸去世。
大家都知道,邵先生對于他的弟子輩也十分愛護、十分關心,而這些弟子們對他也是特別尊崇。
日常生活情趣盎然
邵先生文靜,少語,而他卻熱愛生活,有著多種愛好。他不事張揚,所以一般人不容易看到他的生活全貌。
邵先生自奉甚儉,平日抽著普通以至劣質煙卷,這也影響了他的健康。作為學者,他愛書,喜歡逛書店,收購有價值的書,他收藏了一些珍本,由于財力關系,不可能很多。收集手稿和珍貴版本,是他的一大愛好。
他的興趣是十分廣泛的,他喜歡京戲,喜歡下棋,也喜歡打橋牌。記得20世紀五六十年代,每逢周末,常和我們聚在一起,主要有王鐵崖、張芝聯、田余慶諸先生和我。多數在王先生家,也有其他地方,經常打到深夜。大家在一起無拘無束,交換信息,談論形勢,追溯往事,閑話一番。這時,大家都很輕松,邵先生尤為放松。大家一起度過一個個愉快的夜晚。
在邵先生的生活中,不能不提到師母鄭遜女士。師母是十分賢慧的,對邵先生關懷備至,邵先生身體較弱,她能全心全意照顧他。邵師母會做衣裳,一次特為向達夫人做一件連衣裙(當時叫布拉吉)。邵先生有件在抗戰后到英國去做的呢大衣,一直穿著過冬,后來師母將之翻面,整舊如新,真不容易。不僅如此,師母也為邵先生抄寫稿子。她默默奉獻著自己,為邵先生提供了良好的生活和工作環境,過著其樂融融的家庭生活。小瑜是他們的獨女,十分疼愛。如今雖經歷坎坷,但得到發展。2009年4月底,燕京大學成立90周年紀念,邵瑜的夫君曹先生和他的兄嫂,作為燕京學子的后代前來北京參加盛會。他告訴我,他和小瑜的一雙兒女業已長大成人,學業有成,足以告慰在天的邵先生和師母,含笑代有傳人。
追憶往事,仿佛就在眼前,有些已模糊,有些相當清晰。我記得,最后一次見到邵先生是在1968年初冬,當時我們都在“黑幫大院”,那天組織到蔚秀園稻田收割稻子。邵先生生病初愈,也趕來參加勞動。他沒有下田,在田邊收攏割下的稻穗。他穿了一件師母為他新做的黑棉上衣。他雖體弱但盡力捆扎稻稈,抱在胸口來回搬運,以至把新棉衣搞得滿是泥漿。這個場面,我一直印在腦海里,那孱弱的身驅,真是搖搖欲墜,而他仍在支撐著。
以后由于種種原因,我再也沒有見過邵先生。而今,30多年已經過去,那些苦難的日子,作為經驗教訓,仍值得深刻銘記?,F在,情況發生了根本變化,撥亂反正,改革開放,祖國一片新面貌。在克服重重艱難困苦,克服各種風險挫折后,我們國家正在闊步前進,在邵先生百歲誕辰之際,祈福他和師母得到永遠安息!
(責任編輯#8195;文世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