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淮海戰役期間,以中原、華東人民解放軍司令部名義發表的《敦促杜聿明等投降書》(以下簡稱《敦降書》),向被圍困的國民黨軍隊陣地反復廣播,對瓦解杜聿明集團起了重要作用。這篇文章后被收入《毛澤東選集》第四卷。令人沒想到的是,最近新華社老記者莊重說自己是該文作者。據我所了解的情況,這種說法不能讓人信服。先從我的一段親身經歷說起吧。
毛主席這篇《敦降書》由新華社記者陳其五起草
刻骨銘心的往事并不如煙,不會瞬息飄散湮滅,而會終生深藏腦海,不時翻騰回旋。記得,那是60多年前,即1948年底,決定現代中國命運的三大戰役中的兩大戰役——淮海戰役和平津戰役正在節節推進之際,我在華北解放區河北正定縣華北大學歷史研究室當研究生。幾乎每天下午都有一小時讀報,學習當天收到的中共華北局機關報《人民日報》。那時的報紙是用土黃紙豎排印刷的,每天只出兩版或四版,頭版是最重要的新聞。12月底有一天(近日查明是22日)頭版頭條登出“中共中央馳電祝賀淮海戰役第二階段偉大勝利”的消息,同時在頭版左中位置發表新華社淮海前線17日電:“人民解放軍中原和華東兩司令部本日(即17日)發出對杜聿明邱清泉李彌諸國民黨將領的勸降書,全文如下。”報紙的三行標題是“不投降就要被消滅!/我中原及華東司令部/勸杜聿明等部隊速投降”。全部電文只有約800字,指出敵軍已處于山窮水盡地步,只有投降才是唯一生路。我們學習之后都認為這篇《敦降書》寫得簡明、真切、有力,都認為發布之后對于瓦解淮海前線敵軍會起鼓動作用。后來從1949年1月份的報上報道得知,國民黨軍徐州“剿總”中將副司令員杜聿明被我軍俘獲(杜聿明后來在回憶文章《突圍無望 潛逃被俘》中承認,當年“逃、突、降三件事在我思想中亂滾,最終還是由自己階級本質決定了自己的頑固性”,不肯向人民投降,結果被俘),第二兵團司令邱清泉被我軍擊斃,只有第十三兵團司令李彌逃跑。我軍通過廣播勸降書,放宣傳彈,火線喊話,派遣戰俘或投降人員勸降,釋放俘虜等政治思想手段和政策心理攻勢,到1月4日爭取到敵軍1.3萬余人投降。杜聿明后來供認:解放軍的攻心戰術“弄得國民黨軍內部上下狐疑,惶恐不安”。可見《敦降書》的威力所在。
1月31日北平和平解放后,我們華北大學就奉命遷入故都。3月5日進城后我就提前結束了研究生學習,開始在華北大學、隨后在新中國創辦的中國人民大學長期從事馬列主義政治理論教學工作。1960年9月下旬出版《毛澤東選集》第四卷,我們逐篇認真學習時發現當年在報上讀過的《敦降書》已收入書中,標題改為“敦促杜聿明等投降書”,題解中寫明“這是毛澤東同志為中原、華東兩人民解放軍司令部寫的一個廣播稿”。重新學習之后,我認為這篇檄文明之以勢(講明當時淮海前線國民黨軍已處于四面八方被圍困的甕中之鱉的嚴峻局勢),曉之以理(使之知道已經無法突圍的道理),動之以情(要軍官們體恤其部下和家屬的生命),指之以路(指明只要他們放下武器,本軍可保證其官兵的生命安全,給予生路)。這的確是一篇講形勢、講情理、講政策的佳作。
天有不測風云。萬萬沒有料到,到“文化大革命”期間,我自己也成為被勸降的對象。我校中共黨史系胡華教授和我都被紅衛兵作為“反動學術權威”、“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批斗。紅衛兵們不時向我們宣讀《毛選》中的《敦降書》,要我們徹底交代問題,向人民投降。當時我們真感到文不對題,莫名其妙!
改革開放之初,1979年夏天教育部政教司在上海舉辦高校政治理論課教師講習班,約請中共中央黨校顧問吳黎平、我校胡華教授和我等到會作專題報告。我們坐飛機到上海后,8月5日下午上海市委宣傳部和上海社會科學聯合會領導人夏征農、陳沂、羅竹風等同志接見并且宴請我們。席間談及毛主席的文章有些是由別人代為起草,經毛主席修改審定后發表的。政治領袖日理萬機,文稿經他授意由別人代為起草,這本來是很正常的事。羅竹風當場繪聲繪色地談到一件胡華和我前所未聞的奇特而又可悲可笑的怪事。我緊挨羅竹風右邊就坐,聽得非常清楚。他說:《毛選》第四卷中有一篇《敦降書》,這是當年淮海前線新華社記者陳其五起草的。“文化大革命”中陳其五挨批斗時造反派向他宣讀毛主席這篇文章,逼迫他交待問題。陳其五這個人心直口快,他當場聲明這篇文章就是組織上要他起草上報的,立即遭到造反派厲聲訓斥:“你狗膽包天,膽敢把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文章說成是你寫的。”于是他又被加重罪行被迫低頭彎腰認罪。我回到北京后,在20世紀80 — 90年代,曾經多次同好幾位親近的朋友談起這件奇聞軼事。
最近另有新華社老記者莊重同志發表文章說《敦降書》是他寫的,而不是陳其五寫的。于是我才感到很有必要進一步查證羅竹風所說是否可靠。我除了翻閱手邊的《中國當代名人錄》、《中華當代文化名人大辭典》之外,還請我帶的博士生張萬杰、韓冰從網絡上搜尋有關羅竹風與陳其五的資料。其中關鍵性的資料還到國家圖書館借閱典籍核實。羅竹風(1911—1996),語言學家、宗教學家。山東平度人,1935年北大中文系畢業后回山東在中學任語言教員。1937年投筆從戎,在家鄉組織抗日武裝,1938年加入中共,歷任平度縣縣長、山東大學軍代表等職。新中國成立后任華東和上海宗教處處長、上海社科聯主席、《辭海》常務副主編、《漢語大辭典》主編。1963年張春橋等人借狠整陳其五之機對他也進行專場批判,“文化大革命”期間他更慘遭毒打。陳其五(1914—1984),宣傳家,安徽巢縣人,1934年考入清華大學哲學系,參加一二九運動和民族解放先鋒隊,1938年參加中共,1939年參加新四軍,歷任團政委、旅政治部主任、淮北軍區政治部宣傳部長等職。解放戰爭時期,他擔任華東野戰軍前委委員、政治部宣傳部長兼新華社華東前線總分社社長,參加過孟良崮、淮海等戰役。據安徽省地方志編纂委員會編的《安徽省志》 (人物志)第66卷記載:他“起草了《敦促杜聿明等投降書》(該文于1948年12月27日發表[應是17日發表——引者注],后被收入《毛澤東選集》第4卷),對瓦解國民黨軍起著重要的宣傳作用”(見方志出版社1999年版第492-493頁)。我以為國家出版社正規出版物中的這一說法,是可信的。新中國成立后陳其五曾任中共上海市委委員、上海市委宣傳部常務副部長等職。1963年遭到張春橋等人推行“左”傾路線的打擊,1965年被錯誤開除黨籍,調為江蘇農學院教務處副處長。“文化大革命”期間被迫害致殘。1978年后經復查給予平反,恢復黨籍。1981年重新擔任上海市委宣傳部副部長。雖然身患癌癥,他依然堅持工作,1984年9月因公出差途中突然發病逝世。羅竹風與陳其五是從20世紀50年代到80年代長期憂樂同懷、患難與共的老戰友。上述羅竹風所說陳其五在“文化大革命”中挨批斗、被勸降時敢于直言《敦降書》是他起草的,應該說是他親自聽陳其五口吐真情,而不是道聽途說,以訛傳訛。
新華社老記者莊重自稱是《敦降書》作者難以服人
去年7月,我的一位好友讀到他訂閱的《炎黃春秋》第7期后,來電話告訴我:“有人發表文章說《毛選》中的那篇文章是他寫的,跟你過去說過的不是同一個人。”當時由于我忙于別的工作,并沒有及時去細究此事。后來我到炎黃春秋雜志社參加一次座談會時要了一本這一期我沒有收到的雜志。讀后才知道92歲高齡、有70多年黨齡的新華社老記者莊重同志在《誰是〈敦促杜聿明等投降書〉 的作者》一文中(以下簡稱《莊文》),說《敦降書》“真正的作者,既不是毛澤東,也不是陳其五,而是我本人——莊重”。他說:起草廣播詞勸降書的任務是粟裕將軍于1948年12月17日交給他的,他當天就寫好上交,經毛主席把題目由“勸”改為“敦促”以及作了幾處技術性修改后,當天新華社總社就播出。《莊文》說:“第二天(即12月18日)上午,我拿了原稿回到前線分社編輯部,大家對照總社播出稿,學習毛主席是如何修改的。毛主席把題目改了。用‘敦促’一詞比用‘勸’好。”我認為此說并不符合事實。如上所述,我查到當年報上刊登的新華社播發稿就是用“勸”,到1960年此稿收進《毛選》第4卷時才改為“敦促”。
《莊文》開頭就對《毛選》收入該文表示不解和不滿。他說:“1966年3月,人民出版社出版了《毛澤東選集》第四卷。”這個說法也不準確。《毛選》第4卷是1960年9月下旬出版的(見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編《中國共產黨歷史大事記》,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246頁)。《莊文》還披露:新華社新聞研究所所長成一曾于80年代中期對莊重解釋為什么把《敦降書》收入《毛選》。“成一說:最初也有人懷疑這一篇不是毛主席寫的,但該卷主編認為是毛主席寫的,他的根據是:文章的口氣像是毛主席的口氣,這是第一;第二,經毛主席修改過,又是毛主席簽發的。”我認為成一同志講的這兩點有一定道理。請看《敦降書》中的這樣一段話:“你們的飛機坦克也沒有用。我們的飛機坦克比你們多,這就是大炮和炸藥,人們叫這些做土飛機、土坦克,難道不是比你們的洋飛機、洋坦克要厲害十倍嗎?”這難道不是毛主席特長獨有的既幽默而又睿智的風格和筆法嗎?依我臆見,這個形象生動的反詰性的重要論斷,極有可能是毛主席審稿時添加進去的。這絕非如《莊文》所說,只是“技術性的修改”。既然當初毛主席給粟裕的電報中已經寫明:“向杜、邱、李連續不斷地進行政治攻勢……請你們起草口語廣播稿……電告我們修改播發。”那么粟裕將軍上報的廣播稿經毛主席修改和補充后以“中原人民解放軍司令部、華東人民解放軍司令部”的名義播發的文稿,收入《毛選》第四卷,應該說是可以的。一個人如果奉命起草的文稿經過毛主席作了重要修補后收入《毛選》,那是很光榮的事情。當今如果有必要,說明一下當年情況就足夠了,何必去爭著作權呢?
《莊文》 除了不同意把《敦降書》收入《毛選》外,還重點批駁了葉永烈的說法。《莊文》說:“更荒唐的是著名文學傳記作家葉永烈竟然繪聲繪色地說,《敦降書》的作者是陳其五。”原來葉永烈在一本傳記中具體寫到陳其五的生平以及他起草的《敦降書》已被收入《毛選》,此文在“文化大革命”中成為“牛鬼蛇神”們“天天讀”的“課本”,就連被打入“牛棚”的陳其五也要背誦此文,他背得極為熟練,等等。讀到這里,我不禁想起上述羅竹風同我談過的奇聞軼事。我與莊重同志素不相識,于是從炎黃春秋雜志社打聽到他的電話號碼后,就冒昧地同他通電話,向他通報1979年羅竹風對我所述的情況,說明葉永烈書中所寫基本上與我所述一致。同時我還問他:葉永烈對他的批駁有何反映?他告訴我:葉永烈已在廣州出版的《同舟共進》雜志第10期發表文章申辯。
我當即找到葉公這篇題為《究竟誰寫了〈敦促杜聿明等投降書〉》的文章。文中說明:他是在1988年出版的《張春橋傳》中連帶提到陳其五其人其事,因為張、陳二人有深刻矛盾,“張春橋在打倒陳其五之后取而代之,出任上海市委宣傳部部長”。他書中寫陳其五的“依據來自1986年2月26日對陳其五夫人馮劍的采訪。當時的采訪筆記和錄音帶我至今仍保存著,可以作為證據”。所以不能說葉永烈所寫有什么荒唐之處。不過馮劍對葉永烈所談的論據,有一點令人難以置信。馮劍說:“現在保存著的《敦降書》原稿上有兩種筆跡,一種是陳其五起草的筆跡,一種是毛澤東修改的筆跡。”《莊文》不贊成這種說法,并說當年在新華總社收聽淮海前線上報的密電時,作記錄的是孫書明,保留下來的通篇是孫書明的手跡。我贊成《莊文》的這個說法,當年并沒有“特快專遞”,陳其五起草的手稿肯定是用電報發往西柏坡黨中央的。毛主席一定是在電報譯稿上進行修改后播發的,其中就不可能有陳其五的筆跡。如果是陳其五本人在淮海前線收聽到新華社播發稿后對照其原稿進行修改的,那就全是陳其五自己的筆跡,決不可能有毛主席的筆跡。如果是別人對照陳其五的原稿進行修改,那也是別人的筆跡,也不可能有毛主席的筆跡。陳其五夫人馮劍所說的兼有陳其五與毛主席兩人筆跡的手稿,究竟有何根據,尚不得知。《莊文》還說,莊重自己起草的文稿當年是親手交給張震參謀長,從軍臺發到西柏坡,原稿連同其他檔案資料被封藏在大別山的山洞里,洞中陰暗潮濕,天長日久,“大概早已腐爛成泥了!”這就是說莊重同志寫的原稿也已蕩然無存了。
可見現在都沒有陳其五或莊重的手稿作為真實的物證。但是根據上述情況,我以為很可能當年由于情況緊急,粟裕將軍把毛主席來電要求起草勸降書口語廣播稿的任務分別交給陳其五和莊重兩個人分頭起草,最后上報采用的是陳其五的手稿。所以第二天收聽新華社總社的廣播稿時,陳其五能拿著自己的底稿對照,細看總社作了哪些修改。只有到1960年出版《毛選》第四卷后,他才能明確是毛主席親自作了修改的。最為難能可貴的是,陳其五在1965年被開除黨籍后,處于“文化大革命”逆境中以及在80年代改革開放初期,他都敢于直言不諱地一再對人說《敦降書》是他起草的。那時粟裕將軍和很多當事人都健在。這一點還寫進了1999年出版的《安徽省志》。粟裕將軍和陳其五副部長都于1984年逝世,莊重同志如果早在他們生前提出,豈不是既有非常得力的人證,又可以與陳其五對話講清楚此事嗎?
最近我見到一位新華社老記者,同他談起此事時他似乎有所了解。他說:是否也有可能當年陳其五抄錄并且略為修改了莊重的起草稿,然后作為自己的文稿上報的。我認為顯然沒有這種可能。因為《莊文》已經寫明:莊重當年的領導人是沈定一,而不是陳其五,所以莊重不可能把起草稿上交給陳其五;而且莊重說起草稿是他親自交給張震參謀長的。
《莊文》最后明示:“我要出版一個文集,將我寫的《敦促杜聿明等投降書》一文收進去。我的自傳也要寫上這件事。這叫做順理成章,物歸其主。”我以為,莊文這一做法缺少可靠的物證和得力的人證,而且《敦降書》當年是以“中原人民解放軍司令部、華東人民解放軍司令部”名義和口氣發表的,即便沒有收入《毛選》,當今也不便作為個人作品收入自己的文集,何況毛主席還對原稿作了好幾處修改、甚至很重要的修改呢?有眾多的“筆桿子”都為領導機關或領導人起草過大量文稿,其中不少都已收入有關文集,實在沒有必要去爭著作權,也沒有必要再作為個人作品收進個人文集。
(責任編輯 劉一丁 汪文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