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上海印象

田耳

曾獲第18屆、20屆臺灣聯合文學新人獎;小說《一個人張燈結彩》獲第4屆魯迅文學獎，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

2006年到2008年，我斷斷續續在上海生活了幾個月，回頭想寫點諸如印象記一類的小文章，總感覺不得要領。我生活在一個小縣城，這么多年了，仍然搞不清它的人情世故肌理輪廓，何況大上海。在上海的作家也難寫好上海，這個毫不奇怪，一寫就一鱗半爪了，幾個人有能耐把上海作為一個整體來打量?所以找個外鄉人談上海印象，要是搞成專欄，這專欄取個名字叫“瞎子摸象”應是最合適不過。在北京上海還有廣東珠三角城市群都呆了一段時間，心里難免有個比較。南方人還是喜歡呆在南方。首都大馬路齊整，十幾車道車流的聲音如波似浪，拍得夾道高樓鐵骨錚錚;但往小弄子里面鉆，滿眼的粗糙簡陋還是令人震驚。廣東倒是我們湖南人去得最多的地方，到東莞小住，這城市千萬人里來自湖南的竟占至三四成，呆久了，難免反認他鄉作故鄉。上海難得碰到幾個湖南老鄉。在北京的老鄉沒幾年就能京腔京韻，到廣東的老鄉把港腔粵調說得有模有樣的大有人在。在上海，卻難有幾個外地人說得好上海活，仿佛上海話就是用以鑒別身份的。當然，久居于此的人能分出本地人寧波人蘇州人蘇北人口音的差別，若問哪種口音是上海的基準腔，估計也是搞不清白。

各地區的差別，一直都是飯桌上熱談的話題。我去上海之前，也留心聽親友閑扯，去北京廣東的人多了，說到那兩地都一套套說辭，一說起上海，基本上還是處于失語狀態。即使如此，也判斷得出上海難以融入。因為難以融入，因為陌生，上海易被外地人詬病也是理所當然了。人都有這個心態，弄不懂的東西，如果不能承認自己愚蠢，就要在東西上找足原因聊以自慰。閑時聽有的人聊起上海，竟然說那里男人全都是裁縫，那里的女人全想嫁到外國去。其實心知不然，嘴上偏要這么說，過過嘴癮，或者別種莫名其妙的心態。一句話概括一個地方的人情世故，來得簡單，但基本都是放屁。

我能去上海是意外得到一份學習的機會，之前沒想過到上海住。所以帶著以前得來的種種印象，到得上海，腦殼皮免不了是要發麻的。2007年，熱得要死的那個夏天，我住在長樂路新錦江旁邊的一個弄堂。上海作協為讓我們體驗純正上海生活，專門租來百年老房子。我住三樓，從背門進去。前門被一樓專用了，二樓三樓合用背門，二樓住著一對老夫妻，樓道亭子間里住了一個人，一月難見到一回。天氣太熱，一般不出門;而且也怪，高樓一密集，人就只想龜縮在自己房間里，懶得動彈。在上海認識了一些朋友，以前的同學扎根上海的縱是少，也不下十幾人，但彼此來往很少，你不邀約，別人也不來串門。我想這大概就是地氣使然了，在別的地方，特別是在北京，人就樂于扎堆，瞎胡扯地過一天，第二天一早又來敲你的門，要是誰不愛扎堆，還會遭人批評;老同學縱是住得老遠，知道舊友來京，也喜歡邀聚，轉幾趟車都要往一塊湊。那里有那么一種氣氛，讓人覺著熱情。作為寫作者，上海這種清靜反而讓人舒坦。古話說大隱隱于市，我估計這個“市”應是在上海這種地方，北京那種人情地氣，想隱也隱不了。而上海，人與人之間對距離感的拿捏能力強，所以即使街面上人流如織，依然會讓人感到隱蔽，自己安靜做自己的事便夠了。

我對風景名勝一直不感興趣。以前呆北京，父親來看我，問我去過什么地方，聽說我連故宮長城都沒去，大為光火，說既然到了北京，這些地方都不去，怎么算是來過?回去怎么跟人交代?一定要拽著我去逛一趟。上海就有這點好，沒什么非去不可的地方。常被人說道的外灘，離得不遠，吃過晚飯也能信步走著去。原來，這上海最出名的地方，就是人扎堆的地方。當時我住長樂路一帶，還是覺得親切，因為南京路和淮海路夾著的這片區域，乍看上去就是小縣城的格局，馬路窄，樓層也不高。但仔細一感受又全然不同，看似相去不遠，卻有一種不易覺察的考究。或者，在路口一拐，一幢古董般的歐式建筑突然就擠進眼底了，這要在小縣城，幾時見得到?

我喜歡去的地方是福州路，書店多，便于淘書。每次去威海路文匯大樓那個站搭車，坐到書城下車，然后往各書店去。大路上的幾家大店沒什么好去，岔路里有些小店經常能淘得著好書。喜歡淘書的人大都認同上古和譯文這兩塊牌子，這一淘就淘到老窩子了。福州路上，上古書店三樓有譯文的特價柜臺，種類齊全，淘起來大呼過癮。往來都坐49路車。這路車我來之前就熟悉，有個上海作家叫趙川，一個中篇就叫《49路》，是我特別喜歡的，看了很多遍，沒想，到上海坐得最多的正是這趟。車上賣票的都是四五十歲中年婦女，個個清瘦，齊耳短發，不統一著裝，卻都愛穿圓口平底布鞋，一身打扮像八十年代的中小學優秀女教師。走到面前賣票，不聲不響地收錢找零。這個印象和北京對比起來很鮮明，北京公車上的售票員怕是普遍比49路車上的粗大幾圈，個個舍得出力氣，嘴巴基本上是不停的，沖上車的人喊:往里面晃來哎。在北京坐公交還是有點緊張，售票員一發令我不往里晃身子也要動一動。因為聽說過，地清華大學一個教授的女兒上了車不聽指揮，被女售票員活活打死掉了，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但49路上的售票員阿姨確實讓我感到親切，我以前還奇怪我們小縣城的女教師越來越沒了老師的樣子，原來都跑到這49路車上賣票來了。

在長樂路弄堂里住著本來也清靜，要呆一段時間，備了鍋碗自己開伙。樓道里有現成的爐子，擰開就可以用。我按小縣城的習慣，邀上海的同學，還有熟人來吃自己弄的飯菜。只要樂意邀，他們倒也肯聚，吃湖南菜也統統不怕辣。沒想二樓的老阿姨不干了。老阿姨矮瘦，樣子十二分地慈祥，像極了著名滬上阿婆演員陳奇，走路也是應有的顫巍巍。她喜歡說話，以前是在嘉定一所中學里教英語。這讓我很敬佩的，我聽說，就全國范圍來說，年輕人說外語總是比老同志強，就上海反著來，年紀老的人說英語尤其地道。看她顫巍巍的樣子，我樂得給她幫點小忙，丟丟垃圾什么的，她也客氣地說聲謝謝。有幾次她女兒女婿帶外孫來看兩老，竟然不進屋，把車開到弄堂口，打電話通知兩老下去，打開車窗讓兩老往里面看幾眼，說幾句話，就走。

后面我請朋友來吃飯，她就打了幾次110報警。片警來了一次，當著她的面盤問我們幾句，老人一下樓，片警就說，你們住楊老師樓上，注意著點，她先生有病，不能吵。看樣子，片警接老阿姨的警都習以為常了。她還要照顧她先生，那也是一個退休的老師，一臉病態，確實也是驚動不得。樓板很薄，東西掉在地上他就會犯病。以前有個笑話，說樓下一個老頭每晚要聽樓上小伙扔下兩只靴子，才敢睡覺。有一晚小伙扔下一只靴子，忽然自覺了，輕輕擱下另一只，結果樓下老頭整晚沒睡。聽著是個笑話，到上海一住，我懷疑這是每晚都在發生的事實。

那以后再邀朋友，只能去附近館子吃飯了。有一天我弟弟弟媳去蘇北，經過上海來看我，晚上吃了飯聊得久，同室另一個人又不在，我叫弟弟弟媳不必去開房，拉拉布簾，我和弟弟一床，弟媳在那邊囫圇睡一晚，對付一下。第二天，老阿姨就打電話給作協的人，說我召妓回家。這下讓我很意外，因為碰面時我明明跟她說了，是我親戚。次日再見了她的面，她依然慈祥，不待我開口，主動把話題扯到一邊。經過這事情，我也忽然明白，因為生活環境不同，規矩自然是不一樣。上海這樣挨挨擠擠的住宿環境，要是不加注意，隨時都會撞得一腦殼包。所以，人在上海，懂規矩不亂說亂動，也是生活使然。而在小縣城，大都是私房獨院，想怎么來怎么來，不會與人碰撞。

我們的房東是個個子挺高，起碼一米七五的老阿姨，雖然把房租給我們，隔幾天還要來檢查衛生。這房間鋪的是二十年前流行過的塑布地毯，損壞嚴重，房間又不大，我和室友三五天用拖布拖一拖。房東提醒幾次，見收效甚微，某天就以身垂范，跪下來給我們示范用抹布抹地，一寸一寸抹得锃光瓦亮，像狗舌頭舔過似的。屋里東西擺放零亂，她也歸置整齊。她弄了一遍，整個房子煥然一新。這讓我吃驚不小，才發現打掃自家房間也有專業和業余之分，說實話，我們那里的婦女都不可能把家務活做到這種高標準。上海的產品工藝精到，品質良好，我想是因為產業工人們成長的環境就與別的地方不一樣，從小時候起，即使做家務也受到專業精神的熏陶。在我小時候就不一樣，父母也教導要搞家務，只要肯動手就挨表揚，哪管你做到哪種程度。

當時印象深刻，但事后我抹了兩回地，照樣還是用拖布拖。能把家務做得這么好，也是需要童子功的。

即使居住環境普遍逼仄，在上海的人也能適應。因為，這是上海。我想，如果天堂里面人多了，人均十平米，地獄去的人少，人均能攤上一百平米，鄉下人多半會選擇下地獄。而上海人，當然都是要上天堂的。

上海太大，朋友們不便相聚，我清閑一點，也去看了幾個朋友。每次都安排一整天時間，來回都轉幾趟車，這才覺得大上海一個大字，不是鬧著玩的。這城市對于單個人而言，不但是隱蔽，而且是淹沒。有一次我去上海大學看望一個新認識的朋友，坐城鐵到聞喜路，看看路牌發現彭浦新村就在附近，便記起一件事情。我打小愛集郵，小學四年級，十來歲時就匯款郵購，收到后再轉手賣給那些不知郵購為何物的同學。郵購了幾個地方，最后認定一家，就是在上海彭浦新村。我從一個姓肖的女士手里購了很多次郵品，上海的郵品相對便宜，品相也最能保證。買得多了，肖女士過年時還寄來明信片，提醒我除了集郵還要認真讀書，不能耽誤學習。這事都二十來年了，我還記得她家門牌號碼。想去拜望，知道是不妥。不打電話就去串門，戇忒了。但是，她電話我上哪找去呢?

小學時被我賺光壓歲錢的同學們都料定我會發育成一個奸商，但大專畢業后，和親戚一起開店，對賺錢又渾沒興趣了。當時在賣空調，要供養好幾個安裝維修師傅，到淡季銷量少，安裝的活不多，便接了幾十家品牌家電的區域維修業務。淡季還能保證維修到位，一到夏天，安裝空調忙不過來，維修別的家電，總是要拖拖時間。這事情，很多廠家也打電話接洽過，催我們把服務搞上去。打個電話，也就了事了，不會因為服務質量下降就按合同終止我們之間的合作關系。我記得，就上海雙鹿電器廠的業務員特別認真，天天打電話問情況，催我們把服務搞好。多打幾個電話，雙鹿廠的業務員就猜到了問題所在，再打電話過來，一針見血地質問，都去安裝空調了是吧?維修不打算搞了是吧?到淡季不要吃飯了是吧?雖然沒見過面，這業務員的義正辭嚴還是讓我心生惶恐，再打來電話，就叫收銀臺的妹子說我不在。那業務員較真得沒譜，沖妹子說，他就在旁邊教你這么說的是吧?我知道他在的，要他接電話!后來，那幾十家品牌家電，就雙鹿廠從我們這里收回業務，另找一家維修點。

這事情讓我對上海人的認真心生敬意，要講品質和售后，上海兩個字是已經在我心里面砸下坑的。有次五交化內部處理積壓貨，見還有上海九十年代初出產的幸福牌高壓鍋，就淘了一只。價格便宜，質量又好，當時還想是不是再淘一只，再一想便作罷:也別一次性就把一輩子要用的高壓鍋買齊了。

我在上海呆得不長，回想起來也盡是些零碎的事情。現在回到家鄉，偶爾在酒桌上遇到熟人拿上海說事，給出自以為是的結論，我就忍不住說，不是你說的那樣。熟人便會說，你在上海呆了幾天，你知道是吧?那你說說。我張開口卻說不出來。我明白，上海在我腦子里是留有某些囫圇的印象，不開口則罷，一俟開口，上海也不會是我說的這個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