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門從父親龍歪嘴屋中出來,就一頭撞上他老婆從炭火里拔出來的通紅的鐵棍似的眼光。女人正在院子外竹林中用一截竹篙吆喝著幾頭白毛豬崽。龍門迎住那兩根鐵棍,就感到眼睛要瞎了。那扇破舊的門又“吱嘎”一聲怪叫,龍歪嘴也從屋子里出來。女人一見到他,就厭惡地將頭別向一邊。老頭子相貌奇怪,一張闊大的嘴歪歪地戳在右臉上,使左臉被強行拉扯,鼓凸著。由于嘴歪臉斜,兩只眼眶也就一高一低,使人疑心一只眼睛立即就要掉下來,另一只要躥到額頭上去似的。
龍歪嘴對兒子說:“老三,別磨蹭,趕緊走,找不到那婊子就不要回來!”臉是沖著龍門的,可那聲音卻是斜著說出去的,將一條無精打采的狗嚇得狂奔而去。
龍門臉上的肉呲地抽了一下。
龍歪嘴幾年前就同龍門兄弟倆分家,自己住到這草房里。時下龍門見屋頂上的麥草快朽爛了,便說:“你這房子,也該修修了?!?/p>
龍歪嘴在門檻上坐下了,將煙桿塞到歪嘴里。他嘆了口氣,神色就同那破草房子:“你先把那婊子找到再說。這房子,哪天你和你老大閑了,手頭寬松了,想得起我這做老子的,過來幫幫忙就是了。”
龍門說:“見了大哥,我就跟他說?!?/p>
“你看你做的沒長腦殼的事,丟人哪!那婊子,還是人嗎?你咋也信她呢?”龍歪嘴嘀咕著,嘴巴就顯得更歪了。
龍門只得說龍歪嘴房子的事:“我回來就跟大哥說,我們出錢把你房子翻修了?!?/p>
龍歪嘴抬頭看了看龍門,喉嚨里響了一下,臉黑得像陰丹布。
女人在遠處聽不清楚兩人在說什么,便叫道:“龍三,龍三!你栽在泥巴里成木樁啦?屎也塞不了你那臭嘴,真那么好說的?幾句話不就完了,說多了當飯吃?”
龍門不應。
龍歪嘴聽著那話別扭,便朝竹林中望去,看見兒媳婦胸前那雙尖聳渾圓的奶子,像兩只野獾仔在莊稼地里拱。他同兒媳婦向來沒多少話說,女人豪強,烈嘴厲舌,對誰都那口氣,仿佛不把人一口氣給刮翻不歇嘴,他自然便不同她饒舌,二來他實在丑得出竅,自個自卑不論,兒媳婦乍見他那歪嘴就惡了心,腮幫子泛酸沫兒,常敗胃口,龍門在與老大分家后不久也與他分開住,便是女人的主意。龍門是內斂之人,生來憐惜嘴巴,龍家人難得聽到他說上幾句,倒是女人炒爆豌豆般的聲音日日在屋外屋內猛灌著,龍門耳朵便給震麻木了,就任她說去,處處讓著她,她也就越發張狂。
“龍三!你耳朵放在燒臘攤子上去挨刀宰了?你聽見沒有?去,把豬草鍘了!”女人狠狠地敲著竹子,兩只奶子猛地甩了甩,像要朝龍門砸去。
見龍門不應,女人提高了聲音:“龍三!龍三!”發瘋般地敲著竹子,“龍三!先人板板,你死硬翹了?龍三!”
龍門被惹惱了,沖女人就吼:“催!催你媽的×!”
龍歪嘴說:“甭理她,趕緊上路!”
龍門說:“爹,這件事萬萬不可讓她知道了。如果追不回來,我就去借。她要是見不了錢,恐怕要把我雞巴給吃了的!”說罷,便要走出院子。
龍歪嘴擺擺手:“趕緊走!”
女人見龍門一臉黑,二目殺氣,以為他和龍歪嘴吵架了,便問:“咋啦?老不死的又虧扣你了?”沒等龍門答話,她就嚷開了,“天底下哪有這種道理?做老大的不孝不敬,在外頭吃香的喝辣的,抱沒抱婊子都還說不清楚,他做老子的也不放一個屁,專來勒扣做兄弟的,做兄弟的耳朵沒骨頭,腸腸肚肚不拐彎,被人當軟柿子捏!”
龍門罵道:“放你娘的屁!”
女人一愣,隨即大怒:“咋啦?我咋啦?”
但見龍門氣色,便吃了一驚,她還沒見過他這等慍怒,本欲再發作一番,卻不知道男人究竟怎么了,有點心虛,便白了男人一眼,氣哼哼地回自家屋子里去了。
龍門對龍歪嘴喊:“爹,莫聽這鬼婆娘亂說!”說罷,走進了自家院子。
龍門蹲在屋檐下,想那個有一張白白尖尖的臉,嫩手嫩腳,屁股肥大滾圓的女子,想他那幾千塊鈔票和存折。
龍歪嘴在竹林另一邊向他招手,龍門就覺得那是打老遠處的一只灰毛狗熊。龍門明白,老頭子是在催促他趕緊動身。
龍門想,就這么去找那婊子么?到哪里去找呢?她得了我的錢,就想不起我這個人了,是他娘的什么東西?他越想越不對勁,懊惱透了,這一樁蠢得不行的丑事快將他毀了。
他站起來,預計先到縣城去看看,向幾個熟人打聽打聽,若不成再作其他打算。他剛踏上那條到處是碎石和水坑的公路時,他女人就從豬圈門口伸出頭來沖他喊:“買幾斤粉條回來!”他沒理睬,女人就罵道,“龍三,龍三!你耳朵塞到屁股眼里去了?買幾斤粉條回來!”頓了頓,又想起什么來,喊道,“鹽巴也沒了,你記著,還要買兩斤鹽巴!”
龍門念完高中那年,他娘就死了。他娘患有嚴重的癲狂癥,長時間處于瘋狂迷亂狀態。據說那是她娘家那邊的家族病,已經延續了七八代了。她發病時,就砸家什,在廚房里拉尿拉屎,把屎攪拌在豬油罐子里,然后沖進豬圈,和豬睡在一起,醒來后,就飛快地跑到村子后面的山上,在陡峭的山崖邊狂奔,或者爬到鄰家的瓦房上跳舞,將一片一片的瓦蹬下去,摔得粉碎,或者抓一把牛糞扣在一個看她熱鬧的孩子頭上,勒令那孩子把牛糞給吃下去,或者把一口鐵鍋吊在山坳口的山毛櫸上,用石頭猛敲,整個村子都能聽到,或者,提了一把長柄砍柴刀,在竹林里一陣狂砍猛削,邊砍邊唱:“左三刀,右三刀,刀刀下去要翻梢!”“翻梢”是地方上土話,是翻身、發跡、變質的意思。人人近她不得,只得在遠處觀看。若有人向她喊話,或挑逗她,她也明白了那些話語手勢的意義,便立即披頭散發地從竹林中沖出來,揮舞著亮锃锃的砍刀,儼然一江湖長發大俠。末了,她就倒在山坡上,抓扯自己的衣服,將自己扒成一個光人,或把頭發用稻草拴了,儼然一個稻草人,嘻嘻哈哈地拿著一把小巧的鵝蛋鏡子反反復復地照著,做出嬌媚或靦腆的樣子來,然后將鏡子放進口袋,抱著一棵樹就開始厲聲唱歌,那鋼條般的聲線線兒常將小孩子驚嚇,夜里都不得安生的。
龍歪嘴花光了積蓄也沒治好她這病。更糟糕的是,他那五個兒女都遺傳了這種病,尤其是四女兒五女兒,尤為嚴重。老四在十歲那年,病情加重,某天發病時像一頭獸物一樣跑到河邊,一個歡呼跳進水里就再也沒有起來。老二在一次發病后,不到半天工夫就口吐白沫死去。老五雖然出嫁,卻也老發病。老大和龍門的病雖然不很嚴重,卻也時?;秀保才噪y以遏制,遇上麻煩時即使不因為心血猛竄而誘發瘋病,卻也少了那么個機敏的心機。兄弟倆吃了很多中藥,屎尿都成了棕色,有一股草藥味,待成人時,便少有發作。在龍門高中畢業那年夏天,他娘病情已經相當嚴重,她似乎也意識到自己的陽壽快完了,那瘋狂也就顯得像一個預言。但見她在屋中房梁上吊了根繩子,她抓住它便歡天喜地地蕩起了秋千,玩得興起,便讓腦袋鉆進了繩扣里,手一松,脖子就給套住了,就下不來了。龍家人從田地里忙完回來時,她身子已經硬了。人們感嘆龍家光景,琢磨不透其中緣由,直覺詭譎得不行。更讓人唏噓的是,龍家的當家人,小時患了一種叫不出名兒的病,折騰了半月,在某天就把嘴巴歪到了臉上,醫生使盡全部本事,也不得糾正。于是,這男人就出落得一副丑極的面孔,也常把他老婆嚇得倒抽涼氣,但在她發病時,情形卻不一樣了,那只歪斜的嘴巴常被她細細撫摸,說真是一張豬嘴,涼拌了最好吃,或者說,這爛嘴怕是要把龍家給吃垮的,比驢嘴還能吃東西的。好歹受盡折磨后死了,她也算解脫了。后來龍門兄弟也各自娶了妻室,龍歪嘴也就覺得自己的事情做得差不多了。老大和兒媳婦心氣重,待人不甚厚道。龍門不善言辭,卻也本分,倒是他媳婦心窄氣粗,好勝逞強,一張嘴沒個干凈處,也不拿龍家當一回事,也是只顧自己吃喝那類人的。
龍歪嘴看天看地看人,看多了,也就認了這命。
可龍門呢?這般折騰了幾年,除了他女人長了一身的肥膘,給他生下一個大頭兒子外,日子仍然清苦,錢總也攢不起來。女人就常奚落他白長了一對球卵卵,掙不到錢,養兩個半死不活的人,算哪門子男人?龍門聽得耳朵起繭子,肚子里脹了惡氣,卻也不服,便想了法子,到縣城找個地方做起了水果生意。龍門是個實在人,肯下苦力,晚上水果買賣清淡,他便又操作了一攤燒烤生意,買來賣去,賣去買來,與人討價還價,倒也使他口舌利索了許多,加之面相和善,不是刁蠻之人,幾年下來,家中也就殷實了許多,他老婆人前人后也直了腰。某日,他仔細瞅著女人,驚詫她這般壯實,恍若一只碾子。他想,這女人如果再長一點膘,怕就要爆炸了。但女人厭憎公公,嗤那歪嘴是要啞的,錢財也只進不出。龍門無奈,想給點零錢給老爹,卻也只能偷偷給。倘若出嫁的妹妹回來,龍門要賠上好話,女人才肯拿出一點禮品給妹子。龍歪嘴是個認命之人,也就不念想兒子那點錢,至于兒媳婦,那也就是兒媳婦,到底是外人,只是陪兒子一生的,與做老爹的有何相干呢?因此,龍歪嘴就越發出落得寂寞。女人的德行也令龍門厭倦了那個窩,除了將錢如期交給女人,其余時日也就呆在城里。由于買賣紅火,他就對女人說很忙,要租間屋子,既能住人,又能存放貨物。女人說,那就租吧,農閑了我就去幫你。他說,你就別來了,錢,我掙,你只管收管就行了,我們那個家還得靠你收拾。女人聽得舒坦,也就不再堅持。后來,他把賺得的錢一分為二,一半送回鄉下,另一半則存了起來。起初他這般做,目的并不明確,只覺得私下存點錢財,將來或許有用的。在城中呆得久了,人人事事也見得多了,龍門就有了城里人的心思,說話也變了腔調。閑時同幾個酒友去偏僻巷子看港臺錄相,那些錄像大多是準黃色的,龍門看了,才醒悟自己三十年算是白活了,老婆那粗脖肥腰大象腿的身材和粗暴蠻橫的脾氣哪能同城市中娘們的柔美相比?他常被錄像中的美麗女人搞得胯下濕潤,到了街上,又被眼前晃來晃去的細腰長腿女子給勾引了魂去。很快,他結識了一女子,雖然是打工妹,從鄉下來,但長相標致,嘴舌甜蜜,里外都已是城里人的味兒。那女子叫他“哥”,叫得他渾身上下都萬般舒坦。她把身子給了他,讓他盡情享用。每做一次愛,他就給她二十元三十元不等的錢,然后一起出去吃火鍋。他快活極了,錢也給得樂意。可后來還是多了個心思,將這快活當成了一樁營生,你給身子我給錢,你說好聽的我給好吃的,帳目清楚,互不相欠。再后來,他被女子氣韻完全給迷住了,便動了真的,全心愛那女子了。女子乖巧,見多識廣,每次都能順遂他的心意。這般好景長了,便咬了舌頭嚼了耳根發誓百年交好,共赴黃泉,誰若辜負了誰,將生個兒子沒屁股眼兒,死了也沒人埋……在這女子面前,他媳婦簡直就是一堆牛糞。龍門除了將錢送到鄉下家中,或者給兒子買些玩具食品書本和衣服外,他對鄉下那個家委實沒了興趣。那女子也知曉他底細,便開導他說那有什么大不了的?如今這世上,誰想得開,活得闊,日得滋潤,誰就是能人。他說,還是你會想,見過大世面的就是不同。
可有一天,在兩人呼哧呼哧快活之后,女子卻哭了,說:“不管怎么說,你有老婆,有兒子,是有名有份之人,也替你家傳宗接代了,我呢?只不過是一個靠別人施舍過日子的可憐女人,你今天高興就和我見面,抱著快活一回,可誰又知道第二天你會不會一腳把我給蹬開呢?”
龍門急了,說:“你不相信我?”
女子說:“信,怎么不信吶?”
龍門道:“那你還哭?”
女子哭得更厲害了,龍門覺得女人可真是怪,比自己老娘的瘋病還怪。
女子說:“我怎么不相信你呢?我已經是你的人了,話說得再難聽,也是一夜夫妻啊。但話又說回來了,我相信你,可你拿什么來讓我放心呢?”
龍門想也沒想地說:“我這兒有八千塊錢,還有存折,從今天起,都歸你保管”。
他悉數將身上的東西都掏了出來,“夠了吧?”
女人立即轉悲為喜,撲進他懷里,兩人又吱吱嘎嘎地快樂了一通。
第二天,龍門被告知家中急事,便趕了回去,一進家門,被人當頭棒喝般猛地醒了過來:“完了,我的錢全完了!”
他老婆瞪圓了眼睛,說:“哪個砍腦殼的說家里出了大事?”
他趕緊搪塞過去,然后溜到歪嘴老爹那里,將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
他爹把面前的地板跺得訇訇響:“你長著壇子大的一只腦殼,不裝事,全裝的是豆渣,酸菜水,那種女人,不說日她,就是只看她一眼,就知道她是一個騙人的婊子,你,你!你咋這么糊涂啊?”
龍歪嘴急得在原地打轉,龍門在一邊不敢吱聲。
后來,龍歪嘴對他說,你趕緊回城去,興許還能找到那婊子,把錢追回來。
事情就是這樣。路上,他瘋了一般往前奔,有人本要和他招呼的,但被他狠狠一眼給頂了回去,那人適才想起龍家人的怪病,便嚇得趕緊讓到一邊去。他滿腦子都是那個白白凈凈的女子和她叫床時的樣子,心頭一股股的怒火直往腦門上躥。他不住地重復著一個想法:我哪點對不住她,她要這么對待我?我沒惹她,沒騙她,她為什么要這么做?想不通了,便惡狠狠地罵道:“挨千刀萬剮的婊子,你竟敢耍弄我,老子一刀砍翻你!”一會兒,他又被女子白白尖尖的臉給打動了情緒,覺得情形興許還沒那么糟糕,她不至于壞到是騙子的地步,那些錢是我給她的,她替我保存著,等日后兩人成家時她再拿來,有個好用場的,她怎么會獨吞呢?也許這陣子她還在城里焦急地等自己回去,等久了,不見他影子,更急了,就要哭要罵的,哭了,罵了,見了他,晚上也還會為他寬衣的。但他很快又絕望了,他歪嘴老爹的分析是對的,合理的,是啊,老爹嘴歪可道理不歪啊,一個女子平白無故地和你相好,何況你一個大男人又是一個有家室的人,她圖你個鳥不成?你除了一身臭到骨頭里的肉和幾張票子,什么也沒有,即使腦殼里裝泥渣的女人也知道取和舍呀!老爹是過來人,什么樣的人沒見識過?就一個半煙花半鄉土的女子,除了那幾個錢對她有吸引力,難道她會變成李師師,在梁山兄弟作鳥散狀后,隨燕青那樣隨你龍門逍遙江湖不成?龍門無言。
進了縣城,龍門直奔城南客棧。打開房門,屋中情形與他離開時一樣,晾在窗口的花色內褲在風中猥褻地飄著。他看見那女子躺在床上攤開四肢,朝他擠眉弄眼。他一抬腿,準備撲上去,卻一個趔趄,站穩當后,又使勁地揉了眼睛,才發現那是一個幻覺。他下樓找到房東,房東是一個精瘦得像一只干絲瓜的中年女人。他問她那個女子這兩天來過沒有,她神經質地說,你們不正一塊兒快活么?他說,要是還在一塊兒就好啦。她說,怎么,鬧分裂啦?他說,我把錢和存折都給她了。干絲瓜眼一凸,涼氣一抽,什么?你給她錢啦?還有存折?多少啊?你都給了她?他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
干絲瓜使勁地撇著嘴,吐了幾口口水,然后用她絲瓜莖般的手指戳著他:“不是我說你,龍三,當初你把她帶到我這兒來,我一眼就看出她不是什么好貨,活像個偷雞摸狗的,對,活像黃鼠狼。我就是納悶呢,那是什么人哪?怎么著?我沒錯吧!我親自給你說過,她眼珠怎么那么黃呢?黃得透亮亮的!不是騙子就是賊,不是花貓就是黃鼠狼。你看看,你看看,你耳朵里只灌了她的聲音呢。你嫌我管得寬,煩我哪,嘭的一聲把門關死了,在里頭好生快活哪,還怪叫喲,我不知道那是在叫床——才怪!一條街都要被你給捅穿了!”龍門一臉醬色,干絲瓜仍然不松口,“你們高興就高興唄,可還要我替你們擔驚受怕,背黑鍋,要是被查出來了,就算我不蹲班房挨槍子兒,那名聲可是要砸了,名聲砸了,我哪來的生意?你可別小看我們開客棧的,我這客棧也是要名聲的!”
龍門想溜,可干絲瓜一把揪住他:“還想溜?她存心騙你的錢財,到手了還等你去捉她?呸,就你那腦殼里啊,少長了幾條核桃溝溝,轉不過彎來了。這賤貨不簡單,不簡單吶!”女人越說越上勁頭,“不過,這話又得往回說,不簡單又咋啦?不簡單還不是婊子,騙子婆?可婊子騙子婆,說白了,又是咋啦?她還不是把你給玩了,不僅玩了,還玩轉了。龍三,嗨,可惜喲,怪就怪你太癡,什么愛情呀,妹妹呀,梁山伯與祝英臺啊,我呸!前幾天那幾個女客在樓上沒腔沒調地唱什么一杯忘情水,啊喲喲——,忘情水,還洗腳水呢!”
龍門悶悶地發出一聲響,轉身往外走去。干絲瓜在背后喊:“笨人,你還住不?這個月的房租你還沒繳!”龍門轉身二目圓瞪,女人就嚇得噤了一聲,便將嘴巴閉上了。
大街小巷,龍門都細細地搜了一遍,再到女子經常出沒的地方,也不見她的蹤影。他想起與女子相熟的一個朋友,便找到那人,那人也說好久沒見到她了。
那人問明白了事情原委后,便說:“三哥,你甭著急,她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我替你留心著,一見到她我就立即通知你。不過事情興許沒那么糟,說不定她也在找你?!?/p>
龍門說:“找我日她啊?不,她是個騙子,她知道我剛回了老家?!?/p>
那人說:“你甭急,急了,也不是法子?!?/p>
龍門說:“我眼皮跳得兇,怕是完了!”
那人道:“你再到別處去看看,這邊我替你留心著,還有幾個道上的朋友,我這就去告訴他們,怎么著也要幫你這個忙,把錢追回來?!?/p>
龍門道了一聲謝就同那人分了手。朋友的話寬了他的心,想還是哥們兒親,但一想自己累死累活掙來的血汗錢被一個女人給蒙了去,他又發了狂。
他找到女子的一個親戚。至于此人是否真是她親戚,他并不清楚?,F在他覺得她的每一句話都是謊言,都充斥著一股惡臭,像來月經時殘留在她下身的那股味道。但這個被稱為她親戚的男子他還是認識的。某日這男子來吃燒烤,龍門數竹簽時多數了十幾根,沒料這男子賊精,早就將竹簽數過,兩人當即便吵了起來,就在兩人即將動手的時候,女子來找龍門,便將兩人勸開了。之后女子對他說:“他是我親戚,雖然來往不多,但總也是親戚。他煩你了,說既然是我親戚,你不給面子,還狠摳,算什么事?他見我們實在很熟,就問你是我什么人。算了,做買賣嘛,多幾塊少幾塊的,不就那么一回事?哪能那么精呢?下次他來吃你的燒烤,你就請一次客,算是還他個說法,討個人情。”見龍門臉色難看,又說,“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做買賣的,哪個又是心軟手軟的?沒賺頭,不賺狠點,掙個屁的錢啊!”說得龍門一個勁地點頭說是。
這回,那男人見是他,正氣不打一處來,聽得他問及那女子,便眼一白:“不知道!”
龍門道:“你們是親戚,你不知道她在哪兒嗎?”
那男人道:“親戚?你說我和她是親戚?誰告訴你的?她說的?什么青(親)?疙瘩青(親),親個屁!”
龍門道:“這……”
那男人說:“我在鄉下時,她和我同村,鄉親而已,后來我在城里買了房子,就住在城里了。你找她,是不是想干她啊?”便是一陣放肆的大笑。
龍門被他笑得腳心發涼,只得照實說了。
男人道:“不說不知道,一說就嚇我一跳。我說吶,你無緣無故來找我,我以為是我犯了哪條王法,原來是你這個長著球卵子的人被一個蹲著拉尿的給涮了,你雜種也有今天,啊?當初我照顧你的生意,吃你那些怪味道的燒烤,你昧良心摳我,幸好我精明著呢。你賺了那么多昧良心的錢,撐飽了你,你當然闊了,油光了,可結果呢?報應!這就叫報應!這就叫活該!可憐哪,我活了這么不大不小的一把年紀,什么事情沒見過?哈哈,就是沒見過你這種連女人都玩不過的蠢人;為了愛情,坑害顧客,養你的女人,興許將老婆像死豬一樣踢在一邊,找個地方包個二奶快活快活,又沒人能管著你,你浪漫啊!你會過日子啊,小子!你把我肚子里的幾瓶墨水都給攪得要流出來了。小子,聽我一句話,你有種,你是他奶奶的情種,繼續浪漫下去,燃燒愛情,烤死你婆娘,那多有氣魄,多有意思啊!整個城里像她那樣的標致女人可以把你侍候到老,你都忙不過來,那些娘們兒排隊都可以排到你鄉下的門口。小子,繼續燒烤,要不重新偷一個比她更騷的婊子,好好養著。你機靈得很吶,你他媽機靈得鉆女人的褲襠!”
龍門氣極,要沖上去對準那臭口水飛濺的嘴臉一陣狠拳頭,讓它們歪到一邊去??善婀值氖?,在他拳頭格格作響時,那張快樂之極的嘴果然在倏忽間歪斜了,緊皺在臉一側,幾乎要和耳門連在一起了,比他老爹的嘴歪得還厲害,甚至要把耳朵給啃下來了。但想到他老爹那歪歪的嘴,他心上就流了血,這比他自己長著一張歪貼在臉一邊的嘴還讓他自卑。他定了定神,仔細地看著眼前那男人的闊嘴薄唇,卻立即又復原了,仍吧唧吧唧地嘟噥著。龍門狗熊般低低地吼了一聲,一腳飛去,那個還陶醉在自己語言里的男人就栽倒下去,骨碌碌滾出去老遠。他一轉身來到了大街上。
他到了縣城惟一的一座三星級賓館去打聽,兩個豆芽糖般的小姐說一個打工的女人怎么會住到我們賓館呢?我們這兒可是星級的大賓館,一般人住不起。他眼紅了,說你們他娘的是瞧不起人,老子偏偏要進去看看,說著就要往賓館里闖。兩塊豆芽糖一陣尖叫,便有兩個穿制服的人上來,將他轟了出去。他在馬路上一陣臭罵,末了,說:“老子將來也能造一座賓館,五星級的,你們他娘的算個鳥!”
他在深巷里轉悠,每家住戶門口他都要探頭探腦一番,惹得住戶們疑心他是竊賊,便有幾個染了花色頭發、瘦得老麻花似的小青年被一個胖得沒了脖子、橫著行路的中年人領著,攔住他去路。他見勢不妙,一頭撞翻胖子,便朝巷口猛沖,一群花花綠綠的男子在后緊追,但他身手快捷,很快便脫了身。
有一次,他在廁所里大便,聽得隔墻女廁所中有一個女人說話極像那女子的聲音,便仔細分辨,越聽越像,便一陣躁動,屁股沒擦,提了褲子就沖進了女廁所,在便池中一格格地尋找,幾個還蹲著的女人眼見這突如其來的男人,都愣住了,大眼小眼地瞪著他焦急地窺探著,待到他發現沒有他要找的東西,若無其事地出去時,她們才提著褲頭捂著下身尖叫起來。隔墻的男人們聽見叫聲,以為她們若不是被人扒光了衣服被糟蹋了,就是集體掉進了糞坑里。一個男人說:“女人這種鬧法,恐怕是要鬧出地震來的!”
走出廁所時,他悶悶地吼了一聲:“找到你,一刀宰了!”廁所門口收費的女人本來想質問他是不是犯了神經病,跑到女廁所中干壞事,你就不怕我打110嗎?但一聽到這狠話,嚇得一身肉立即縮成一團。
漸漸地,縣城的人都認識他了,日日看見他灰頭土臉地到處亂竄。
他眼睛越來越大,也更加犀利,長及膝蓋的胳膊像兩只巨大的鐘擺,腳上一雙皮鞋都露出了趾頭,像兩只王八探出頭來,日復一日地在大街上尋覓著風景。
在他眼里只有女人了,在街巷碰到過他的每個女人,都被他怒目瞪過。
他覺得在河邊在公園在大街上傍著男人、牽著寵物、領著孩子的紅嘴大臀的女人都是老虎獅子,她們微笑著一口一口地喝著男人的血,同她們的寵物一起爭吃著炒豬肝燉牛肺,將男人的五臟六腑刨拉出肚子,慢慢撕裂,扔得遍地皆是,然后慢悠悠地品著孩子鮮嫩的肉,那是在吃她們自己身上的一塊肉,連骨頭也是她們身上掉下來的,吃自己的孩子,那可是美容養顏排毒的。他在商場里出沒,轉悠,看到女人們瘋狂地啃著硬幣,把一張張脆響的紙幣蘸著口紅和果子醬嚼爛,吞下肚去。他鉆進歌舞廳,看見一大群露出肚皮,把肚臍眼扭成無數漩渦的女人,扯開男人褲子,一口咬斷男人那棍棍兒,銜在嘴里滿歌舞廳飛奔。在公園里,她們和同伴勾肩搭背,肆無忌憚地狂笑著,將老年男人一手提了起來,剝光他們的衣褲,倒掛在樹上,分開雙腿,將他們開膛破肚,將花花綠綠的下水扔到河里,鵝鴨和銀魚爭相追咬;然后她們剝下老人的皮,曬干,放在一只巨型的塑料口袋里,一片一片地撕了來吃,有時她們為了皮上的毛是頭發還是陰毛而爭吵不休,誰也不服誰,只得大打出手,把失敗一方的臉抓得稀爛才肯罷休。她們忙活累了,就倒在堆積如山的金子銀錠珠玉瑪瑙間歇息,如同住在天宮龍府。歇息足了,她們便赤裸著身子,跳起肚皮舞,唱著淫蕩的歌,說著下流的話。他仔細看去,她們眼睛慢慢地失去了光彩,掉進了眼眶里。很快,這些泛青的眼球化成了水,黑色的水,黃色的水,紫色的水,綠色的水,流到金條銀錠上,濺起了五色的光,散發出一種夾雜著尿水和腐尸般的腥臭味。她們像聞男人腋下使自己獲得快感的味道一樣伸出剎那間長若象鼻的鼻子肆無忌憚地嗅著,發出啊啊啊的浪笑和喊叫。然后,這群沒有眼仁、只有兩圈黑坑的女人手拉手,圍著金銀財寶,開始了又一輪的載歌載舞,臉上青銅般的光澤熠熠生輝。她們多么自由、快活、幸福,又多么放蕩,貪婪,乍看上去,她們又是多么美麗,妖嬈,兇殘,毒辣,腦袋又是多么簡單和病態。她們的皮膚被金粉玉屑保養著,頭發是從肉里長出來的金絲制作的,她們的乳頭是金剛石和大理石混合制成的,她們的臀部里裝的是絲綢和軟玉,她們的大腿是印加神廟里的巨型柱子,她們小小巧巧的腳是彎若鐮刀的月亮做的。她們在慶祝她們的狂歡節,踢起了一只金色的足球,喝著男人的血,動物的尸液。她們一陣高過一陣地吼叫著,叱罵著,詛咒著。他看見她們商量著如何把上帝也勾引了來,如何如何地處置他。上帝果然上當了,從珞珈山上下來,這萬能的男人立即被這群光彩照人、千嬌百媚、噴玉吐翠的女人包圍。上帝喝著她們用毒液和乳汁釀造的美酒,把每個女人上上下下都吻了,連她們的腳趾頭都不放過。她們嗲聲嗲氣地哄著上帝,將他衣服剝光,然后塞進一只鳥籠里。她們在籠子外面欣賞著仰躺著的上帝,看著他手上腳上被鐵釘釘過后留下的洞,知道這個世上所有男人的象征也曾死過,便圍著他一口唾液一泡尿地嘲笑。
她們問:“上帝啊,你干過女人嗎?”
上帝說:“你們不是被我糟蹋了嗎?”
她們問:“你要我們為你生孩子嗎?”
上帝說:“你們就是我的孩子!”
她們大怒:“放肆!”
上帝說:“只有女人敢對我說這兩個字!”
她們沖進鳥籠,將他掀翻過去,片刻工夫,就將他吃得干干凈凈,只剩下他曾經戴過的那頂荊冠,淌著血,閃著光。
她們歡呼起來:“上帝死了,上帝現在是真的死了,哈哈哈,上帝連骨頭渣滓都在我們的肚子里了,他才是我們的孩子吶!”
她們沖向金條銀錠,歡呼道:“上帝死了,這些寶貝就真的是我們的了!”
她們很快就瓜分完了這些寶貝,嚷嚷不休:“咱們做女人的,就稀罕這個!”
最后,她們把這些金的銀的金剛石的寶貝塞進了她們的腦袋里、肚子里、乳房里、臀部里,在又一輪狂歡后,消失在大街小巷的人群中,再也分辨不出來了。
他軟了,暈了,重重地倒在了大街上,砸起一圈蓮花寶座般的塵沙。
一陣恍惚之后,他看見街上的行人是倒立著行走的,汽車輪子懸在半空中飛速地轉動,高樓也倒栽著,街面橫在天上,它們就飛了起來,貼著云朵緩緩滑行,連那些碧綠的樹就像天花板上吊著的裝飾品和他老家溶洞中懸掛著的石雕和石鐘乳,他覺得奇怪極了。
眾人圍了上來,他們又聽到了那句話,這回,這句話從他乳白色的口沫中噴射出來,像一朵朵白色的蒲公英:“找到你,一刀宰了!”
半月后的一天,在城南汽車站,他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世界立即變得清晰有條理,擁擠但秩序井然。他的眼光越過萬千頭顱和肩膀,直接抵達了那個背影,后者則像漂在水面上的塑料袋一樣,一起一伏,一搖一晃地在人群里移動,眼看就要被灰塵、花花綠綠的衣服和一股股臭氣吞沒。他跳了起來,撥開人群,一道黑色電光一樣,在售票處一閃,便將那影子截住。車站里的人將眼光轉過去,遲鈍地看著他們,或麻木地蹭著,像一道危機四伏的暗流。但他的行動還是引起了幾個人的十二分的驚訝,他們電焊般的眼光跟了上去,但片刻工夫,漠然又重新回到他們的臉上,即使此刻天上掉下一只純金的餡餅或一塊隕石,他們也覺得它們距離自己太遙遠,太不可思議,因而就沒心思去好奇和過問了。
那女子一聲怪叫,向檢票口奮力擠去,人群在這時候才真正地擁住了她,也感到她距離他們越來越近,最后碰上了他們,把他們撞得前傾后仰。
他們聽到女子的聲音:“我不認識你!你是誰?你要干什么?……”
他們看到了龍門緊張的一張臉,以為他如果不給女子幾記耳光,就是將她一把捏了,提起來,扔到外面去。
但他們都是在做夢,說著夢話。
龍門截下女子,穩妥地站住了。女子也不再喊叫,臉卻白著。龍門突出的喉結上上下下了好幾回,才將唾液吞下肚去。女子顯出一臉的冰冷,眼簾埋得很低。
龍門一把將她攬在懷里,聲音沙啞:“妖人,你讓我找得好苦!”
女子身子抖了一下,嘴巴張了張,眉頭皺緊了,然后從他懷里掙出來,說:“你也不看看這是什么地方,丟人現眼的。”說罷,輕輕地撩了撩頭發。
龍門嘴角抽了抽,女子怕他那眼神,便說:“你找我?”
龍門說:“就差到天上去找你了?!?/p>
女子說:“還有地獄呢?!?/p>
龍門想說還有一張床呢。
女子說:“我在家里?!?/p>
龍門立即叫苦不迭:“我怎么就沒想到你在家呢?”
女子說:“我告訴過你我家在哪里?”
龍門說:“沒?!?/p>
女子說:“那我也沒告訴你我住哪里吧?”
龍門想起她那個親戚,便有些惱火。龍門用腳將自己吐的那口唾液蹍去,悶了悶,突然說道:“錢你留著吧,不夠用的話,把存折上的也取了?!?/p>
女子剛要說“我已經取了”的話,見到他異樣的眼睛,忙改口道:“我到省城去辦點事,三天后回來!”
三天后,女子沒回來。龍門一直坐在城南汽車站出口處等。一周后,女子也沒回來,龍門便在城南客棧等。半個月后,女子沒有回來。龍門回到鄉下家中,和他歪嘴老爹喝了一通燒酒后,便將門窗緊閉,喝下了一瓶農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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