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二黑結婚》的誕生和轟動
1943年5月,抗日戰爭期間,在太行根據地的武鄉(八路軍總部所在地)和遼縣(后改為左權縣),通俗作家趙樹理正在這里從事調查研究,當時他已被調到了中共北方局黨校調研室工作,以職責所在,加上作家“采風”的需要,趙樹理深入鄉村,采集了許多文學素材,不久,就開始醞釀寫作小說《小二黑結婚》。
《小二黑結婚》完稿后,遭到了一些人的質疑,即當時太行區的一些文化人看不起趙樹理所從事的通俗文藝,甚至還將之視為過去上海灘“海派”即“鴛鴦蝴蝶派”的東西,于是,在稿子交給太行區新華書店出版印行時,卻被壓了幾個月。然而,有人卻非常喜歡它。當時北方局黨校的楊獻珍將趙的稿子交給彭德懷副總司令,彭看后很滿意,又讓當時北方局婦委書記浦安修閱讀,她也很喜歡。彭德懷看了《小二黑結婚》后,欣然題詞說:“像這樣從群眾調查研究中寫出來的通俗作品還不多見。”隨后,北方局宣傳部長李大章催促書的出版,這部小說遂得以很快出版。
這年9月,《小二黑結婚》由華北新華書店出版發行,首印4000冊,書的封面上還特意標上了“通俗故事”四字,不久,風靡一時。翌年2月,作為“大眾文藝小叢書”之一,書又再版,此后連續再版、翻版,僅在太行區就銷行三四萬冊。不獨在根據地,后來又在后方引起轟動,到了全國解放后,這本小說更被英、美、蘇、日、法和東歐國家陸續翻譯出版,并被譯為朝鮮文、越南文、阿拉伯文和西班牙文等,并被改編成戲劇、舞蹈、電影、曲藝、連環畫,于是,它終于成為一部劃時代的文學作品,也成為趙樹理個人的一部成名之作而遐邇聞名。除了書籍的出版,當時還有數以百計的劇團用不同的地方戲將《小二黑結婚》搬上舞臺,有些偏僻山村的老鄉需翻山越嶺走一二十里路來看這出戲的演出。新華社也報道說:“通俗故事《小二黑結婚》出版以來,頗為各地讀者歡迎。”(《解放日報》1943年11月20日)還有的報道說:“在太行農村普遍演出的《小二黑結婚》,深入地幫助了勞苦農民去解脫加在自己身上的封建鎖鏈。”(《人民日報》晉冀魯豫版,1947年5月3日)可以說,從“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還沒有任何一本新小說能在農村引起如此大的轟動。
二、“源于生活”———《小二黑結婚》背后的真實故事
《小二黑結婚》是趙樹理“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產物,它出自一個鄉村婚戀的悲劇,而在趙樹理的筆下,它又成為宣傳新婚姻法和邊區實行自由戀愛的一個范本。就在2006年,在趙樹理百年誕辰之際,《大眾收藏報》舉辦了一次收藏品拍賣,結果在征集的拍品中,發現了一張1943年山西省左權縣政府刑庭簽發的刑事判決書,經過鑒定,這張泛黃的紙片,竟是當年趙樹理創作《小二黑結婚》中的“小二黑”原型———岳冬至的案例判決書。
那是1943年4月的一天晚上,在晉東南遼縣的一個僅有13戶人家的村莊,在村中心的“民革室”(當時山西到處都有閻錫山建立的“民族革命同志會”,邊區也有取“山西特殊名義”的“民族革命室”,相當于村委會),村干部正在開會。村“抗日救國聯合會”主席石羊鎖在會議將結束時,話鋒一轉,借“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中“不調戲婦女”,對民兵隊長岳冬至與村婦女主任智英賢有不尋常的戀愛關系提出批評。智英賢,后來老人們回憶說:她“人才長得好,長臉,身高不賴,眼睛不小,大粗辮子一直垂到腰”,而且“活潑開放,膽子大”,她和岳冬至都是早已被父母分別包辦,許配給別人的,但隨著年歲的增長,他們相愛了。這次會議后,岳冬至一夜未歸,翌日早晨,他被發現吊死了。趕到現場的遼縣公安局偵查員趙晉鏖在尸檢中發現,人似乎不是自縊,因而殺人的嫌疑者就是此前開會的其余幾名村干部,他們當即被帶到了公安局看守所,至于案情的原因,據說是其中的三位未婚村干部,曾與智英賢有微妙的情感關系。判決書稱:“史虎山踢死岳冬至,因其尚未成年,判處有期徒刑五年,剝奪公權五年。王天保毆傷岳冬至身體,判處有期徒刑一年六個月,剝奪公權一年六個月。石獻瑛、石羊鎖濫用職權,命令史虎山、王天保毆打岳冬至,各判處有期徒刑一年,剝奪公權一年。岳冬至死后所用棺材洋一百六十元。葬埋時食用小米六十三斤、炒面四十五斤由史虎山、王天保、石獻瑛、石羊鎖共同負擔。”案件的真相就是:智英賢與岳冬至有戀情,但岳冬至的父母已為他收養了童養媳,在他人眼中,他是“有婦之夫”了;而這樁曖昧的戀情,又遭到村長石獻瑛、青年部長史虎山、“救聯會”主席石羊鎖等的嫉妒,結果在開會時雙方發生沖突,史虎山、石獻瑛、王天保等要“教訓”岳冬至,失手打死了他,隨即制造了自殺的現場。這一案件,趙樹理也曾參與了調查,真相大白時,他感慨不已,并認為這不是一般的情殺,而是反映了新舊兩種勢力的斗爭,于是,他以這件案子為基礎,把悲劇改為了大團圓式的喜劇。
在小說《小二黑結婚》里,之所以會有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應該說這是中國傳統審美精神所需要的。至于小說描寫的故事線索,則是進步青年“小二黑”與姑娘“小芹”以及她落后的父母“二諸葛”、“三仙姑”之間的婚嫁矛盾,最后,在邊區政府的支持下,兩個落后人物最終醒悟,一對有情人也終成眷屬,并且雙雙投身于革命。它的全部依據,是邊區臨時參議會1942年1月制定的《晉冀魯豫邊區婚姻暫行條例》。可以想到,由于小說的轟動效應,《小二黑結婚》在移風易俗方面產生的作用是不可低估的,特別是在山西,從清末到民國,婚姻問題上還有許多落后的現象,當時梁漱溟訪問各戰區,發現山西還有童養媳和一夫多妻、女人裹小腳的現象,最嚴重的是“租婚”:把老婆借給別人,生完孩子再還回來,因此,小說對這些落后習俗的沖擊,是十分有力的。
三、彭德懷的一次談話
與《小二黑結婚》問世差不多同時,彭德懷曾在《新華日報》(華北版)發表了一篇關于“民主、自由、平等、博愛”的談話,這是彭德懷1943年4月7日在太行分局高干會議圍繞關于“民主教育”的一次談話內容,其主要內容是:
民主教育在今天中國來說,就是反對封建的教育。由于敵人正在用一切力量維持中國殘余的封建勢力,作它的統治工具,我們進行民主教育也就是為了抗日,為了反對日本帝國主義的奴化教育。民主革命的共同口號是自由、平等、博愛。所謂自由,包括思想上的自由,言論出版的自由,集會結社的自由,居住、遷徙、通信以及處理自己生活的自由。我國許多地方農民處在半農奴狀態,工人和學徒還受到封建習慣的束縛,青年的抗日自由受阻礙,婦女的婚姻不自由。所謂平等,在目前主要是不分階級、民族、職業,在政治上其地位是平等的,在人格上、法律地位上也是平等的。所謂博愛,是使人與人之間鞏固團結,加強抗戰力量,在人與人之間發揚互愛、互敬、互助,“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真正的自由、平等、博愛只有在社會主義制度下才能實現。我們今天所要求的自由、平等、博愛還是有限度的,是要使青年有抗日自由,婦女有婚姻自由,一般人民能夠逐漸削弱封建剝削,實行減租減息,增加工資,減輕人民負擔,提倡博愛精神,反對人打人的現象,這些就是民主實質。根據上述精神,建立起一個完整的制度,以保障自由、平等、博愛成為合法的東西,這就是我們所說的民主制度。
彭德懷的談話,當然不能說直接與他當時曾閱讀過的《小二黑結婚》有關系,不過,彭的談話、趙的小說,都是基于一種《小二黑結婚》的“語境”———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性質之下的農村,經濟文化極端落后,而且是戰爭狀態下,此前的“五四”話語已被“壓倒”,即使是新民主主義社會雛形的邊區,“我們今天所要求的自由、平等、博愛還是有限度的”,即“真正的自由、平等、博愛只有在社會主義制度下才能實現”,不過,抗日和民主是緊密聯系的兩個方面,要抗日就必須講民主,有了民主才能更好地抗日,而中國共產黨創建的抗日民主根據地就是因為具備了這兩個方面的內容才叫響了的。在當時,首先要開展的是民族、民主的革命,而“民主革命的共同口號是自由、平等、博愛”,這是不能繞過的。
然而,1943年6月6日,毛澤東看到了彭德懷的講話后,致信彭德懷,他在信中說:“你在兩月前發表的關于民主教育談話,我們覺得不妥”,即“例如談話從民主、自由、平等、博愛等的定義出發,而不從當前抗日斗爭的政治需要出發。又如不強調民主是為著抗日的,而強調為著反封建。又如不說言論出版自由是為著發動人民的抗日積極性與爭取并保障人民的權利,而說是從思想自由的原則出發。又如不說集會、結社自由是為著爭取抗日勝利與人民政治經濟權利,而說是為著增進人類互助團結與有利于文化、科學發展。又如沒有說漢奸與破壞抗日團結分子應剝奪其居住、遷徙、通信及其他任何政治自由,而只籠統說人民自由不應受任何干涉。其實現在各根據地的民主、自由對于某部分人是太大、太多、太無限制,而不是太小、太少與過于限制”;“又如在政治上提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口號是不適當的,現在的任務是用戰爭及其他政治手段打倒敵人,現在的社會基礎是商品經濟,這二者都是所謂己所不欲要施于人,只有在階級消滅后,才能實現‘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原則,消滅戰爭、政治壓迫與經濟剝削。”最后,毛澤東還認為:“目前國內各階級有一種為著打倒共同敵人的互助,但是經濟上沒廢止剝削,政治上沒放棄壓迫,我們應該提出限制剝削與限制壓迫的要求,并強調團結抗日,但不應提出一般的絕對的階級互助(‘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口號。”
顯然,對“民主、自由、平等、博愛”這些詞匯的理解,彭德懷和毛澤東的理解沒有在一個層面上。或者可以這樣來理解:彭德懷的談話,其意思是針對廣大人民群眾(當然也包括了中國共產黨在內的),而毛澤東呢,卻是將之與“當前抗日斗爭的政治需要”相聯系,并且在與國民黨(“頑固派”)斗爭的具體語境里來理解和認識的,因此,兩人就出現了認識上的分歧。其實,彭德懷談話中的有些話,此前和此后,毛澤東也曾講過,不過那卻是有著具體的含義的,如1941年11月在陜甘寧邊區參議會的演說,他開門見山就說:“全國人民都要有人身自由的權利、參與政治的權利和保護財產的權利。全國人民都要有說話的機會,都要有衣穿,有飯吃,有事做,有書讀,總之是要各得其所。”1944年夏天,在接受中外記者參觀團時,他也說過:“中國是有缺點,而且是很大的缺點,這種缺點一言以蔽之,就是缺乏民主。”至于解決之道,則是“政治需要統一,但是只有建立在言論、出版、結社的自由與民主選舉政府的基礎上面,才是有力的政治”。在同美國友人的談話中,毛澤東還表示中國共產黨是堅持孫中山包含有“民主、自由、平等、博愛”等內容的國民黨“一大”宣言等“真正偉大而又民主的文獻”的,甚至“即使國民黨崩潰,我們也會堅持這個宣言”,因為“我們的經驗證明,中國人民是了解民主和需要民主的,并不需要什么長期體驗、教育或‘訓政’”。那么,他又為什么要批評彭德懷講話的“不妥”呢?
彭德懷的這一次談話,后來在廬山會議時又被重新提了出來,當時陳伯達望風希旨,撰寫和發表了長篇論文《資產階級的世界觀還是無產階級的世界觀》,其中就批判和清算了彭德懷當年就是所謂“同路人”的這個“談話”。當時毛澤東也將彭德懷和當年彭的秘書韓進一道批判了一通,認為這個用彭德懷的名義發表的談話“是封建主義思想”,如“講統一戰線,‘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還講‘自由、平等、博愛,教育宗旨’等”,都是“封建主義騙人的,從古以來未有過的事”,“這是不懂歷史唯物主義,階級斗爭學說也不懂”。毛澤東還說:“原則恰恰相反:己所不欲,要施于人;求生存,擴大,這是己之所欲,難道要資產階級也擴大?恰恰相反,己之不欲,自己不生存,不擴大,自己消滅,當然不是,要擴大,而且施之于人,不愿國民黨擴大,準備條件消滅之。”
毛澤東后來據此認為彭德懷代表了黨內的一些“馬克思主義的同路人”,即“據我看,他們從來不是一個馬克思主義者,一直到現在”,而且“要把這一點加以論證,材料是很充分的”———這有“抗日時期的材料,長征時期的材料”等等,前者,“比如什么‘自由、平等、博愛’,‘抗日陣線不能分左中右’,‘分左中右就是錯誤的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階級關系中無產階級與資產階級、壓迫者與被壓迫者,提出這樣的原則出來,什么‘王子犯法,庶民同罪’,這樣的一些觀點,就是不能說是馬克思主義者的觀點,完全不能說是馬克思主義的觀點。就是違反馬克思主義的,是欺騙人民的,是資產階級的觀點”;“他們從來就不是馬克思主義者,他們只是我們的同路人,他們只是資產階級分子、投機分子混在我們的黨內來。要證明這一點,要把這一點加以論證,材料是充分的。”毛澤東還提到“彭德懷在太行山的許多文件”,建議將之與孫中山實行“聯共”時的文件比較一下:“請同志們拿孫中山國民黨第一次代表會議宣言和彭德懷在太行山抗日時期發表的那些觀點比較一下”,他們———“一個是國民黨人,一個共產黨人”,而“共產黨員比一個國民黨員要退步”,因為孫中山有“階級分析這樣的思想”。毛澤東據此作出結論:“我說彭德懷不如孫中山,至于張聞天也不如孫中山,孫中山那個時候是革命的,而這些同志是倒退的,是要把結成了的團體破壞。”他更斷言:“資產階級革命家進了共產黨,資產階級世界觀,他們的立場,沒有改變,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就不能不犯錯誤,這樣的同路人,在各種緊要關頭,不可能不犯錯誤。”(1959年9月11日,在中共中央軍委擴大會議上的講話)
多年后,何定在一本由彭德懷元帥生前部下等組成的“彭德懷傳記組”歷時三十年撰寫和出版的《彭德懷全傳》(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9年版)中說:“抗日戰爭中,彭德懷為挽救中華民族的危亡立下汗馬功勞,1944年在延安整風運動中卻遭到了不公正的批判,批判中列舉的各種重大‘錯誤’,已在過去的傳述中澄清是非,唯有這個《讀民主教育問題》,作者總是臨筆猶豫,感到與其含糊其辭,不如付之闕如,隨著社會的進步,思想的解放,今天來回顧這場是非,當可還彭德懷以歷史的公正。”所謂《讀民主教育問題》,就是上述彭德懷在《新華日報》華北版發表的關于“民主、自由、平等、博愛”的談話,它是彭德懷報告的一個文稿,后由八路軍總部秘書韓進又按照彭德懷的要求,“增加點理論性”,修改后擬成的。何定認為:“毛澤東在信中批評彭德懷‘不以當前抗日斗爭的政治需要出發’,‘不強調民主是為抗日的’。其實,這一點在彭德懷文章的第一段就開宗明義地講過了。文章中羅列的關于自由的幾個要點,每一點都說明對‘人民’而不是對敵人的。”何定還仔細考查了當年延安《解放日報》曾在紀念第二屆“聯合國日”發表了一篇題名《抗戰與民主不可分離》的社論,其中有這樣的話:“以為當前民主教育的目的主要的是為著反封建,就會走上另一極端,犯另一種錯誤。當前中華民族的主要任務,乃是打敗日本法西斯侵略者,如果有一時一刻忽視或忘卻了這個現實,就是不對的。”何定說:“這一段社論所批判的,不是敵人,而是彭德懷。雖然沒有指出姓名,明眼人一看便知。”不過,當時《新華日報》華北版在轉載時,“編輯慮及這一段從延安發出的對前方統帥的批評對我方不利”,“刪去了其中明顯針對彭德懷關于民主教育的談話的幾句”,“這加重了毛澤東的不滿”。于是,此后就有1944年華北座談會批判彭德懷時重提這個“關于民主教育的談話”的環節,有人批判彭德懷提倡的“實為舊民主”,“與毛澤東的新民主主義相違背”,甚至還說彭德懷的談話從“自由、平等、博愛”的原則出發是“投降主義”,“未從新民主主義實際需要出發”,“實際打擊了毛主席整風的實事求是思想”,是“從局部有過火斗爭的情況出發”,等等。到了后來,更有廬山上的一出戲;又到了再后來的“文革”,彭德懷過去的許多講話被人別有用心地透露給“紅衛兵”(“批斗彭德懷聯絡站”)作為批判的材料,其中被列為“大毒草”的,赫然就有所謂“關于民主教育的談話”,“紅衛兵”還對它加了一個“按語”,其稱:“老牌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彭德懷,他一貫站在資產階級立場上反對毛主席,反對無產階級專政。在我黨歷史上歷次路線斗爭中,他都是站在機會主義方面,反對毛主席的正確路線。在抗日戰爭時期,他把他所主持的華北根據地當成自己的獨立王國,不經過黨中央的同意,擅自發表講話,大肆宣揚資產階級的極端虛偽的‘自由、平等、博愛’,宣揚什么‘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反動觀點,在中國人民同民族敵人、階級敵人進行生死搏斗的抗日戰爭中,他用這一套來愚弄群眾,他是資產階級、帝國主義的走狗,是反共、反人民的反革命分子。”
彭德懷那時,大概只有黯然神傷而已。彭元帥不是搞理論的,他在自己被罷官以后,對別人批判自己的不實之辭,有過申訴,可是對于批判“民主教育的談話”等等,他卻從來沒有任何的申辯,并且一再檢討,他承認自己的理論修養不高。何定在《彭德懷全傳》的最后,為彭德懷申冤,以為:“從他關于民主教育演講的原本看,與中國共產黨對民主政權建設的闡述和實施并無違背之處。他的發揮是:要民主建政,必須進行民主教育,即民主的啟蒙,因為他在敵后根據地,駐地相對固定,對中國社會的了解更深入、全面,他深感封建傳統對底層人民思想束縛之深和敵人利用群眾的封建觀念實行奴化教育之害,而毛澤東說民主是為了反法西斯,是從整個戰爭全局來看的。至于自由、平等、博愛、人權、人道、民主,今天它的價值已為國人認識、接受;‘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在法律面前一律平等’已寫入憲法;‘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也成為舉世公認的金言。不會有人質疑人類會將這些觀念用在恐怖分子、暴徒、獨裁者和一切戕害人類生命和崇高價值的罪犯或惡勢力上。回顧六十五年前這一場是非,人們可以欣慰地說,中國的社會確實在進步,中國人民的思想確實在解放,而彭德懷在六十五年前提出的要進行民主建政必須進行民主教育這一命題,今天猶未過時。”
四、元帥彭德懷和作家趙樹理
彭德懷和趙樹理,除了彭德懷曾為《小二黑結婚》題過詞之外,似乎他們再沒有什么關系,不過,兩人的精神聯系卻似乎沒有中斷過,特別是在彭德懷1959年“出事”前后。
1959年7月,彭德懷元帥因“萬言書”遭到批判。9月,中國文聯主席團召開擴大會議,座談和響應廬山會議(中共八屆八中全會)公報和決議,隨即中宣部召開全國文化工作會議,發起旨在批判包括19世紀歐洲文學藝術在內的資產階級文化的政治運動。此前,趙樹理反感于“三面紅旗萬歲”的口號,并向作協負責人邵荃麟寫信反映農村的“共產風”、“浮夸風”,不久,有人向中共山西省委書記陶魯笳揭發趙樹理的右傾言行,趙樹理在他組織關系的所在地山西陽城縣委也受到了排斥(他曾公開對縣委的浮夸風批評是“可悲、可恥”)。這一時期趙樹理的作品,他自己標名為“問題小說”,也就是所謂“中間人物”的典型。很快,《文藝報》等開始批判他的一些作品,如《鍛煉鍛煉》等。
就在彭德懷因“萬言書”惹禍不久,趙樹理也寫了一篇“萬言書”,并寄給了北京《紅旗》雜志社的陳伯達和作協的邵荃麟,題目是《公社應該如何領導農業生產之我見》,他就所謂“公社化”、農業生產“放衛星”、畝產萬斤糧和10萬斤糧的“浮夸風”提出了質疑。他們兩個人不同場合的“萬言書”,內容卻都是反映當時體制中的弊端,可以看出,他們的思路是不謀而合的,或許,他們的思想還是出于“反對封建”的民主訴求?
這里似乎應該回顧一下趙樹理的心路歷程。1950年,趙樹理回到山西,一邊創作,一邊同鄉親們一起生活勞動,開頭的三年,農業生產合作社發展比較順利,他創作的小說《三里灣》等受到了廣大讀者的喜愛,也被周揚稱贊為社會主義文學的“優秀成果”。到了1959年,中央有人約他為《紅旗》雜志寫稿,贊揚農業戰線上的“大好形勢”,已深知“三農”問題的趙樹理感到十分為難,他回信說:“為《紅旗》寫文章,當然是光榮的任務。可惜自去年以來,發現公社對農業生產的領導有些抓不著要處,而且這些事又都是自上而下形成一套體系的工作安排,也不能由公社或縣加以改變。……使我聯想到領導農業上好多根本性質的問題……問題雖然千頭萬緒,總不外‘個體與集體’、‘集體與國家’的兩類矛盾。”他最后說:“在這種情況下,我不但寫不成小說,也找不到對國計民生有補的事。因此,我才把寫小說的主意打消,來把我在農業方面(現階段的)一些體會寫成了意見書式的文章。”這就是那“萬言書”,他明知“這文章與現行的領導方法是抵觸的”,但是為了農民的利益,“即使那樣,我也應該說出來”,因為“假話我不說”。
8月,趙樹理在寄出“萬言書”不久,被喝令返回北京。途中,他在太原聽到中共八屆八中全會公報和決議的傳達,發現彭德懷的“錯誤”和自己非常相似。抵京之后,果然他就遭到了與彭德懷“一唱一和”的批判。不過,相較于彭德懷,趙樹理只是在作協黨組內部受到批判,情況要好很多。然而,在受到批判的同時,他仍然堅持自己的觀點,如認為“公共食堂”行不通,自己的意見“基本正確”等,但為了過關,仍寫了書面檢討。不久,文化部副部長錢俊瑞在一次談話時,把批判趙樹理一事講了出來,這似乎就是公開化了,至于趙樹理的態度,他心中不滿,又不好說什么。
1960年4月,山西陵川縣委書記邢德勇不顧客觀條件,搞什么開荒造林,趙樹理根據自己對當地地理等“鄉情”的認識,認為是勞民傷財之舉,向山西省省長衛恒告狀,而其結果則是可以想見的。后來他在自述中說:“瞎指揮的人并不認為他的指揮是錯的,可是他越認真,壞的事就越大。”他還說:“一個共產黨員在工作中看出問題不說,是自由主義,到處亂說更是自由主義,所以只好找領導。在那時候向領導方面反映工作中的問題是不太容易被重視的,因為浮夸余風尚存,往往足以掩蓋真相。”言之不盡,他說:“我對問題性質的理解往往和領導上已掌握的情況有差距,因此領導上往往不先考慮問題本身,而先來打通我的思想———往往說:‘同志!你所說的情況也不是沒有的,不過是暫時的,局部的,是個別的或很少一部分落后群眾的思想表現,是某些同志方法上的疏忽。’領導上越說這些,我越著急———我覺得能否打通我的思想才是個個別問題,最遺憾的是我所要反映的那個重要問題又被擱淺了。……我覺得只要及時反映真實情況,協助領導及時解決必須解決的問題,也算是對黨的一點貢獻。”
1964年,趙樹理因為大寫“中間人物”和在大連會議上發言,受到了批判。1965年,他被迫舉家遷往太原,當時他兼任山西晉城縣委副書記,分管文教工作。此后,“文革”發動,趙樹理成為當時山西最著名的“牛鬼蛇神”(所謂“周揚黑幫樹立的文學標兵”、“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最后慘遭迫害而死。
趙樹理是1970年在隔離審查中含冤而死的,彭德懷則是熬到了1974年,才在北京含冤而死的。
(選自《隨筆》2009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