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我到井岡山寫生,當時山中人煙稀少,公路僅通茨坪。我黎明即起,摸黑歸來,每天背著笨重的畫具、雨具和干糧爬數十里山地。有一回在雙馬朝天附近的雜草亂石間作畫,一個人也不見,心里頗有些擔心老虎出現。總算見到來人了,一位老大爺提個空口袋,繞到我跟前約略看看我的尚看不清是什么名堂的畫面,無動于衷地便又向茨坪方向去了。下午約摸四點來鐘,這位老大爺背著沉甸甸的口袋回來了,他又到我跟前看畫,這回他興奮地評議、欣賞圖畫了,并從口袋里抓出一把烏黑干硬的白薯干給我,語調親切,像叔伯大爺的口吻:站著畫了一天了,你還不吃!
1977年,我第二次上井岡山,公路已一直通過我前次步行了四小時才到達的朱砂沖哨口。我在哨口附近作了一幅畫,畫得很不滿意,幾乎畫到了日落時分,才不得不住手。公路車早已收班,硬著頭皮步行回住所去,大約要夜半才能走到。幸好被我攔截了一輛拉木頭的卡車,木頭堆得高高的,爬不上人,駕駛室里也已有客人,我勉強擠下,一只手伸在窗外捏著遍體彩色未干的油畫,一路上,車疾馳,手臂酸痛難忍,但無法換手,畫雖不滿意,像病兒呵!不敢絲毫放松,及至茨坪,手指完全痙攣麻木了!
1959年,我利用暑假自費到海南島作畫,因經濟不寬裕,來回都只能買硬座。從廣州返北京時,拖著大包尚未干的油畫,而行李架上已壓得滿滿的,我的畫怕壓,無可奈何,只好將畫放在自己的座位上,手扶著,人站著。一路上旅客雖時有上下,但總是擠得沒個空位,誰也不會同意讓我的畫獨占一個座位。就這樣,從廣州站到北京,兩夜兩天,雙腳完全站腫了,但畫平安無恙,心里還是高興的!
1985年,我于香山飯店參加會議期間,大會組織了一次難得的文藝晚會,已很少演出的俞振飛參加演出了。八十四歲的俞老說:“我的行當是小生,如今比老生還要老了!”人們為他的精彩演出鼓掌,我欣喜之余卻又感到一絲哀愁,俞老能演到一百歲嗎?他的藝術造詣別人能輕易到達嗎?不能,除非同他跋涉同樣的旅程,同樣久的旅程!而再造就同樣一位俞振飛不但不可能,也不必要,正如已不可能也不必要再創造一位林布蘭。固然,我們要學習前輩藝人的功力,不是學多了,而是學少了,但學習之中又必須結合新的要求,因之“功力”的內涵便在逐漸遞變,不斷增長新因素,揚棄舊把式,從量變轉向質變。李澤厚談過“扎實”,大意是說“扎實”的客觀標準在不斷更新,如一味以舊的固定的標準束縛人,兒子一輩子也難于勝過老子,我們的路子也越走越窄。標準不斷在更新主要是因為橫向的發展,生活面開闊了,思想感情的境界隨之起變化,促使了藝術新樣式的誕生。說來很簡單:既學習傳統又吸取外來。但只怕傳統沒學好,不識爺爺真面目,不肖子孫!對外來的也并不真懂,假洋鬼子!
春節之夜,在眾多令人歡笑的電視節目中,我特別喜愛花甲合唱團的“叫賣”:硬面餑餑!豆汁!水蘿卜!杜鵑花!撿破爛!磨剪子……腔調逼真,節奏組織得十分和諧。在這美感的享受中,我被帶進了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到北京時的回憶里。在街頭巷尾處處聽到這些叫賣聲,尤其是寒夜、霜晨、風沙里,當街頭行人稀少時,這些哀鳴似的叫賣聲更是感人心肺,震人心弦。聲調音腔是美的,是智慧的創造,大都誕生于苦難的生活。合唱團的這個“叫賣”展示了一幅解放前北京勞動人民生活的廣闊畫圖,對生活的挖掘是深刻的,意境深遠!
我也受過許多老師的教導,不能忘恩負義,其間有得其益的恩師,也有受其誤導的庸師。應善于從錯誤中提高識別能力,辨明真理。在平庸的、人云亦云的環境中,堅持自己的獨立看法,須大智大勇。“知識分子的天職是推翻成見”,魯迅是我們的榜樣,魯迅精神永遠是推動時代進步的力量。
該遺忘的遺忘掉吧,因有永不會被遺忘的:屈原、居里夫人、孫中山、魯迅……誰必被遺忘,誰決不會被遺忘,其實都毋須自己操心。
我本來年年背著畫箱走江湖,而“文革”期間,在部隊管理下勞動的那幾年中,每天只能往返于稻田與村子間。背朝青天、面向黃土的生活,卻使我重溫了童年的鄉土之情。我先認為北方農村是單調不入畫的,其實并非如此,土墻泥頂不僅是溫暖的,而且造型簡樸,色調和諧,當家家小院開滿石榴花的季節,燕子飛來,又何嘗不是桃花源呢!金黃間翠綠的南瓜,黑的豬和白的羊,花衣裳的姑娘,這種純樸渾厚的色調,在歐洲畫廊名家作品里是找不到的。每天在寧靜的田間來回走好幾趟,留意到小草在偷偷地發芽,下午比上午又綠得多了,并不寧靜啊,似乎它們也在緊張地奔跑哩。轉瞬間,路邊不起眼的野菊,開滿了淡紫色的花朵,任人踐踏。但我失去了作畫的自由!
在部隊勞動鍛煉的末期,星期日允許我們搞點業務,可以畫畫了。托人捎來了顏料和畫筆,但缺畫布。在村子里的小商店,我買到了農村地頭用的輕便小黑板,是硬紙壓成的,很輕,在上面刷一層膠,就替代了畫布。老鄉家的糞筐,那高高的背把正好作畫架,筐里盛顏料什物,背著到地里寫生,倒也方便。同學們笑我是“糞筐畫家”,但仿效的人多起來,形成了“糞筐畫派”。星期日一天作畫,全靠前六天的構思。六天之中,全靠晚飯后那半個多小時的自由活動。我在天天看慣了的、極其平凡的村前村后去尋找新穎的素材。冬瓜開花了,結了毛茸茸的小冬瓜。我每天傍晚蹲在這藤線交錯、瓜葉纏綿的海洋中,摸索形式美的規律和生命的脈絡。老鄉見我天天在瓜地里尋,以為我大概是丟了手表之類的貴重東西,便說:“老吳,你丟了什么?我們幫你找吧!”
我珍視自己在糞筐里的畫在黑板上的作品,那種氣質、氣氛,是巴黎市中大師們所沒有的,它只能誕生于中國人民的喜怒哀樂之中。
朝朝暮暮,立足于自己的土地上,擁抱著母親,時刻感受到她的體溫與脈搏!
我同意傅雷當年的觀點。要現代化必須吸收西方,要雜交品種。魯迅說,要拿來主義,買個彩色電視拿來容易,藝術要拿來不容易。首先要懂,不懂拿不來優點,很可能拿來缺點。有個笑話:美國舞蹈家鄧肯女士開玩笑給肖伯納寫了一封信說:“如果我們倆結婚,生個孩子腦子像你那樣智慧,外表像我一樣美貌多好。”肖伯納說:“不行啊,如果外貌像我,腦子像你,怎么辦呢?”有的孩子吸取父母雙方的優點,有的卻吸取父母雙方的缺點。藝術上的交接成活率也不那么容易。很可能是吸取了雙方的缺點。
我認為郎世寧那種所謂吸收,從他藝術總的方面來說,剛好就是比喻中肖伯納反對的、鄧肯生下來的一個丑八怪。
如今每年有不少歡慶的節日,我的學生時代卻有不少國恥紀念日。豈止于國恥紀念,日本人又真的打進來了,“九#8226;一八”、“八#8226;一三”、“七#8226;七”事變,國土不斷淪喪,我們的青春年華織入了漫長的流亡圖卷中。隨著學校內遷,我有幸早早認識祖國遼闊的土地和多彩的人民生活:江西龍虎山張天師的天師府、沅江的急流、云南碩大的茶花、黃果樹的瀑布、長江山城、苗家村寨、傣族姑娘……比之“山寺月中尋桂子”的杭州來,眼界和心胸確乎日益開闊了。生活必然是艱苦的,吃不飽,吃得壞,飯里稗子、沙子多,菜往往只是辣椒,于是學會了吃辣椒,當時想起魯迅年輕時到南京,買棉袍的錢沒有了,便吃辣椒取暖,于是學會了吃辣椒。學校在不斷遷移中上課,一路都有日本飛機來轟炸,在沅陵時幾乎三天兩天有警報,但并未真的投炸彈,因此在警報聲中我干脆留在圖書館里臨摹古畫,讓管理員將我反鎖在里面,他自己上山進防空洞去。在貴陽真的遇上了大轟炸,市中心全部炸光,火光晝夜不滅,遍地陳尸,有的人腿掛在電桿上,焦黃焦黃,近乎火腿模樣,我幸而在山野寫生,保了命。后來重慶大轟炸時防空大隧道中窒息死一萬多人,幾條街上鎖著的店門不再有人回來開鎖。我都幸免了,屬大難不死。我們那一代的年輕人在炸彈聲中仍孜孜學習。重慶沙坪壩是文化區,大學區,臨嘉陵江的茶館全被大學生們占滿,他們來此讀書、寫論文。我所熟悉的助教們后來大都出國留學去了,我們助教宿舍深夜燈光不熄,人們說這里是留學生預備班。
日本投降了,我也考取公費留學,要到巴黎去。那時世界比現在大多了,到巴黎需一個多月,坐海輪,地地道道的留洋。一路經過馬尼拉、新加坡、西貢、錫蘭(斯里蘭卡)、埃及、意大利,每停靠一碼頭,均可上岸觀光。當船到了終點拿波里,旅客離船登陸,頭、二三等艙的旅客都付小費,我們四等艙里的中國留學生便集體湊了一份小費,派一位同學交給管理員。這是一條美國船,美國管理員拒絕了:不要你們中國人的小費。到了巴黎,似乎從此脫離苦海,將飛黃騰達了。學習,如饑似渴,但遭遇到新的壓抑。當時大多數歐洲人也正如美國船上那位美國人,看不起中國人。
我作了一幅抽象水墨《遺忘之河》,是依據傳說,認為人死后必經一道河,口渴,喝一口水,于是生前之事統統忘光,此即遺忘之河。我的畫面表現無形狀無陰晴無方向的河,近乎忘卻的境界了,卻又灑落幾個彩點,終于還是留下了忘卻的記憶。
韓愈痛感:“事修而謗興,德高而誹來”,錢鐘書躲開一切媒體:“落寞聲名免謗增。”
人生大舞臺,人人有謝幕的時刻,真正謝幕了,我所見第一個沉痛的謝幕是魯迅之死。魯迅自己沒有向讀者謝幕,群眾潮涌般送喪,沈鈞儒大書“民族魂”三字覆蓋了魯迅的遺體,道出了全國人民心頭的評語。錢鐘書生前明確謝絕一切喪儀,他的謝幕似乎最冷落,但人們一直在讀他,他其實永遠謝不了幕。無數做出杰出貢獻的學者、藝術家,最后不知所終,無幕可謝,但作品永遠在人間閃光。
我總想探尋稟賦穎異的大羽師與廣大人民的距離與隔閡的根由,探尋西方現代藝術與中國土壤相適應的條件。枯死的苗令人哀傷,而不相理解或誤會更制造了無數悲劇。由于許多客觀和主觀的因素吧,使吳大羽成為孤獨者,他給我的信中訴說過:長耘于空漠。他的一生是一篇沉痛的悲劇。
“文革”中,我被批為資產階級藝術的放毒者,抄了家。又審訊我的師承和社會關系。第一次抄畫,我怕第二次抄家可能抄查到書信,其時我與大羽師已無聯系,估計他處境也很糟,雪上加霜,怕連累他,下決心銷毀了他給我的———留給社會和后世的血書。豈止血書,我感到焚毀了今日新版《人間詞話》與《文心雕龍》。現今讀者能見到的,只是我背誦的片言片語及他兒女崇力等保留的信稿與寫成而未發出的幸存件,這些幸存殘稿乃被抄走后又終于被退回的人間孤本。
在整風中我成了放毒者,整風小組會中不斷有人遞給我條子,都是學生們狀告我放毒的言行,大都批我是資產階級文藝觀,是形式主義。更直截了當的,要我學了無產階級的藝術再來教。當然條子都是匿名的,上課時學生對我都很熱情,對我所談很感興趣,怎么忽然轉了一百八十度。有一次全院教師大會,是集中各小組整風情況的總結,黨委領導王朝聞就方針政策講了話,徐悲鴻也講了話,徐講的比較具體,很激動,說自然主義是懶漢,應打倒,而形式主義是惡棍,必須消滅。我非常孤立,只滑田友在無人處拍拍我臂膀:我保護你。其實他自己是泥菩薩,未必過得了河。
“文化大革命”爆發了。我因病不能參加,在我的歷史上,絕無政治污點,我很坦然。但眾目睽睽,我的資產階級文藝觀毒害了青年。由學生寫大字報來“揭”老師的毒與丑,其實大部分學生是被迫的,上面有壓力,不揭者自己必將被揭。我到工藝美院后授課不久便下鄉“四清”,放毒有限,而以往藝術學院的學生畢業后已分配各地,他們不會趕來工藝美院揭我的毒,何況,是毒還是營養,如魚飲水,冷暖自知。所以妻冷眼看:若不是撤消了藝術學院,我的性命難保。
禍從口出,逆境、坎坷,多半是由于自己的看法與周遭環境的抵觸,我久已習慣于遭批判,安于寂寞。
我母親是文盲,每當家里要用舊報紙包什物時,她總說,找張《申報》紙來。在我童年的家鄉,報紙和申報紙是同義語。后來我在無錫讀師范時,進閱覽室閱報,有好多種報,但印象中只記得《申報》和《新聞報》兩種了,那是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初,而且當時就記住了新聞副刊編輯嚴獨鶴的姓名,還有《生活周刊》的鄒韜奮。
我讀報愛看副刊,有的同學只關心國內外大事,不看副刊,說那是報屁股,但魯迅等等大作家的文章大都是在副刊上最初露面的,副刊培養了不少文學青年,我不屬于文學青年,但一直是副刊愛好者。
(選自《吳冠中畫語錄》/吳冠中 著/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年9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