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獒和理想

生存與理想的最大區別，

是后者從沒有卑微與高貴之分。

它在玻璃后面，沖擠在玻璃前的我，伸出小小的紅舌頭，受委屈的樣子。它是嫌場地太小吧，還是太過孤單?伙伴們都一個一個分別待在透明柜子里，要不躺著要不睡著，就它走來走去。它太可愛了，全身棕毛都是小卷卷，站起來也不過毛線團大，跟玩具似的。

在老家，我曾經養過一只狼狗，后來狼狗老了，走丟了，讓我想起來就難受，不愿再養動物。這只小狗似乎又在召喚，一雙眼睛亮閃閃地盯著我。

“這條狗多少錢?”我問。寵物店的員工站在身邊，彬彬有禮地答:“8800元。這是泰迪狗，原產美國。脾氣溫順，十分聰明……”已經有小女孩纏著手提香奈爾包的媽媽，不停地說:“我想要它!”媽媽說:“剛給你買了把鑲鉆石的梳子啊!”小女孩說:“你天天忙，就讓女傭陪著我，買條狗還不愿意!”媽媽說，好吧，買吧。

我看了那條狗最后一眼，在它的嗚咽聲中轉身離去。寶貝，你太貴了，我的荷包不具有競爭力啊。

回家打開報紙，又看到一條新聞。宿遷市區出現一支豪華車隊，由奔馳、寶馬、奧迪等28輛名車組成，浩浩蕩蕩開往宿城區洋北鎮。去干嗎?“歡迎”剛買回來的價值昂貴的一只藏獒。車的側面掛著一條紅色條幅:“中國名獒160萬元落戶宿遷某某藏獒繁育基地”。

我谷歌了一下，“誰會買藏獒?”網友們答，大部分是炫富的暴發戶和倒賣者，只有小部分是真正愛狗又有錢的人。160萬，用我這個北京平民的眼光來看，可以頂十幾年工資，可以供北京32對新人置辦婚禮，可以買32輛國產奇瑞QQ，可以在四環以內買一套80平米的房子，可以供50個孩子交上入學建設費，可以在偏僻山區建16所希望小學……可人家就買了一條狗。人家樂意!

晚上家里來了一位客人，是位遠房親戚，正在北京實習的大四學生。北京刮五級大風，他進門時臉都凍青了，夾克里面就一件T恤，還笑著說，不冷不冷!他住在中國人民大學附近，找錯了路，換乘了N輛公交車，終于在4個小時之后，敲響了我家的門。我沒有問，為什么他不打的，還穿這么單薄。他向來節省，一個月的生活費也不過兩百多塊。

他是農家孩子，父親在廣州當廚師，一個月能掙926元。母親在家務農，耕種11畝田地，大小正好是一個標準足球場。他的妹妹只讀完初中，在鞋廠做工。

他是他們家唯一的希望和榮耀。而這個榮耀，又面臨著被現實剿滅的危險。

大學生找工作太難了，他削瘦的面孔上，不無擔憂。他是學新聞的，問了我這個老記者幾個問題。“現在新聞單位一般工資多少?”“新聞線索怎么找?要不要給人家錢?”“報道后聽說能有回扣拿?”……

每個問題都和錢有關。陽春白雪的理想，漸漸被生存壓力腐蝕。我也理解。他不過想多掙點錢回報家人。夫妻長期分居，女人在田里干著男人的活，妹妹倒為哥哥掙學費……都是為了他學有所成、光宗耀祖。

我回答說，碼字在中國，永遠也成不了大富豪。即使你是韓寒。回扣也最好別碰，沒拿到幾個錢壞了良心，得不償失。

送他走時，想給他找件厚點的毛衣，可是他執意不要。他信心滿滿地說，我在學校學得挺扎實的，相信能找一份好工作!

他的笑臉，消失在公共汽車的車窗之后。他還得轉幾趟車才能回到溫暖的家?夜歸的風，是不是會吹折他的脊背、吹落他的淚水呢?

又想起了那只8800元的泰迪狗和160萬的藏獒。它們和父母兄妹分開，以自身的寂寞，來承擔買者的寂寞。雙方的寂寞都明碼標價，看得見摸得著，在市場流通。

而如我表弟一樣的大四學生，在實習的路上，在寒冷的冬夜，將寂寞和貧窮之痛，藏進了沉默削瘦的臉龐。

李白說，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

慈善會比藏獒更流行，詩人會比寵物更優越，理想會比生存更急迫，跳出農門的大學生，會流著淚笑到最后。我相信，未來可待。

九竹心//摘自 《中國青年》2010年第2期，

樊曉鎮/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