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媧造天記

1 女媧補天成功后總不滿意，因為天有些向西北傾斜，導致太陽、月亮和眾星都向西落去，而大地卻向東南沉陷，一切江河都往那里淤積。何況，如今地球上物滿為患，大海湖泊改為廢品收購站和垃圾場，河流改成下水道，平原用來做了臨時倉庫，汽車過多，只能雙排甚至三排疊放。更可怕的是，摩天大樓高達2476層，已經頂到了天空的天花板，人們只好在天空的橫梁上刷了巨幅標語:小心碰頭!于是，女媧決定重新造天。具體說來，就是為地球造一個玻璃頂，將地球全面罩起來。

女媧決定先在摩天大樓1876層召集全國工程師會議，這里坐電梯得8個小時，雖然路途辛苦，但女媧任勞任怨。人們已經五千多年沒有見到她了，都以為她老人家已經白發三千丈，人在前面走，后面要用重型卡車拉著頭發。她卻是一青春靚麗的少女模樣，全身一副巴黎時尚“飄一族”的打扮，指甲上還畫著十個紅色的小推土機。頭發染成了絳紫色，骨感身材，走的是模特步，還背著一只牛津旅行包，既新派洋氣又風塵仆仆，剛一出場，全場就爆發起暴風雨般的掌聲。

工程局立刻著手研究造天工程的實施方案。建筑材料有兩種，一種材料的合金成分較高，可以用500年。另一種外觀奪目搶眼，但是合金成分低，只可以使用490年。大家認為:這個工程關系到人類面子，因此一定要搞得輝煌燦爛，讓宇宙所有飛行物，一看見這個玻璃巨頂就頭暈眼花，立即跪下臣服，獻出財寶，建議選用2號。而女媧雖然穿著時尚，但畢竟是過去時代的老人，她認為造天是百年大計，先穩固質量，好看是次要的，因此堅持1號。博士們暗中譏誚說，你以為你是誰啊?不就一牛鬼蛇神嘛!女媧見勢不妙，擔心被批判，只好同意用2號合金鋼。

接下來是請詩人占卜吉兇。詩人擼起袖子，殺雞宰羊，又看了雞骨卦，吃飽喝足。去衛生間的時候沒有看見“小心地滑”的牌子，滑了一跤，還是幾個博士后扶回來的。他強忍著痛楚，宣布占卜結果:卦象顯示，造天大兇，不可。這可得罪了一位德高望重的技術員。他質問道:寫詩有什么用?能當糧食或者鋁合金嗎?會計師隨之附和說:詩人從來沒有納過一分錢的稅，都是天下白養著，還耗費了10000多萬噸宣紙。看看同樣無奈的女媧，詩人抱頭痛哭而去，下臺時褲子掉下一半，工程局哄堂大笑。

2 造天大綱通過后，開始招標圖紙的設計公司。尤卡唐公司拿出的方案是一只透明的大乳房，“這個玻璃罩就是象征著一個新的母親，非常深刻!”大家一致認可尤卡唐公司中標。工人們開始在高得根本看不見的腳手架上沒日沒夜地干起來。因為天和地是連接在一起的，造天的工作先要把兩者分開，所以先在各地同時啟用了一億只千斤頂將天頂起200米，然后再用巨型吊車掛住天空的東西南北四個角往上吊，當天空被徐徐吊離地面3萬米的時候，開始安裝鋼架。

安裝鋼架時，女媧冒雨視察，立即看出一個大問題。尤卡唐公司的圖紙是根據金星的表面設計的，金星海拔完全一樣，因此支撐玻璃罩的鋼材尺寸都是12003米。但地球高低凸凹不同，因此，造出的同樣高度的鋼材很多成了廢品。女媧立即下令停工，重新實地測量各地不同的海拔，鍛造長短不一的鋼材。同時她征調40萬技術員到火熱滾滾的巖漿以及荒無人煙的戈壁灘，去測量和尋找最佳支點。還好發現及時，雖然使原來的預算增加了三倍，但女媧的英明決策挽救了工程，鋼架最后終于在各地豎立起來。天和地分開了。

開始安裝玻璃片時，有只烏鴉發現了，烏鴉嘴立即向所有飛鳥傳播這個消息，鳥一族拒絕住在玻璃籠子下，爭先恐后地穿越鋼架逃走了，剩下老弱病殘以及關在籠子和動物園里的，也突然全部死掉，因為它們接到了鳥王的自殺命令。女媧非常痛惜，望著天空不吃不喝整整半年。秘書好言相勸:鳥有什么用處，不就是給杜甫李白這些酸文人激發點靈感，寫寫詩嘛。詩有什么用處?沒有就沒有了。

鳥類的遷居在學校引起巨大騷亂，學生在課文、詩歌里看到鳥的形象時，都會不停地問老師，鳥是什么。老師沒有任何一只真鳥可以拿給學生看，學生因此懷疑課文的真實性。一時間，懷疑主義流行，甚至危及到偉大的造天工程——這是不是一個謊言呢?天怎么可以造呢?是不是找個機會中飽私囊?教育部立即將泰戈爾的《飛鳥集》等著作全部銷毀，斯特拉文斯基的《火鳥》也改名為《火玻璃》。歷經十年，事情終于平息了。

最后一批玻璃安裝上去的時候，風消失了，大海上的波浪漸漸平息，森林不再搖晃，云也蒸發了。沒有了風云，地球上也就沒有了風云人物，再沒有人生出“彼可取而代也”的邪念了。住在最高處的諸神被玻璃罩子隔絕在外面，拼命敲打著玻璃，要求回來顯靈，但大家認為那是唯心主義的東西，因此拒絕開門。諸神只好向別的星球去了。教育部隨之發現還要刪除所有圖書中有關“神”的內容。最后索性廢除了過去的語言，使用鳥可利語，地球歷史即刻復零。

3 終于，天造好了。空間比原來擴大了三倍多。巨大的玻璃罩子在人們頭上若隱若現，非常壯觀，地球猶如一個五星級賓館的大堂，還安裝了8000萬盞華燈，使太陽、月亮都不敢露面了。女媧被授予一級勛章，走過大紅地毯發表獲獎演說，領取獎金獎狀;一萬多工程師和技術人員與會。

但宴會舉行到一半的時候，許多代表覺得呼吸困難，紛紛要求打開窗子透氣，這才想起來，摩天大樓窗子外面的天空也是玻璃罩，要透氣，就得把那些玻璃打開。尤卡唐公司沒有設計窗子:“人造天空怎么能開窗子呢?真是小兒科，漏雨啊!”那么，補救的辦法，就只有在玻璃罩四周再安裝五千萬個空調了。

女媧又被任命為空調安裝委員會主任。無數的空調迅速運往各地，立即安裝，呼吸環境終得好轉。但又出現了新問題，數萬空調整天同時開著，轟鳴不止，搞得人心惶惶，許多人得了失眠癥。

女媧大怒，把尤卡唐公司的總裁逮捕起來審問，總裁一進審訊室腿就軟了，只好招供:其實地球的現狀根本不適用這個玻璃罩，但是他們公司為巨大的利潤驅使，把那個圖紙削足適履地用于地球，才造成了如今的后患。總裁號啕大哭，他就要被執行死刑了，為了獲得緩期，在絞架就要啟動的一刻，他對著女媧的耳朵耳語一番，說出了一個辦法。

尤卡唐公司總裁的解決方案是，將地球表面處理成一個海拔一致的水泥澆灌的花崗巖平面，重新組織分配一切資源:森林集中在西部，海洋集中在南方，中間地帶人類居住，東面是工業和農業基地，道路一律修成康莊大道，永不轉彎，時速1500公里;石油管網在全球有3萬多個出口，每20英里就設一個加油站、一個醫院、一個麥當勞、一個垃圾處理站……空調一開，全球溫度一致，就沒有南北方的區別和暴風雪的冬天了，全球到處永遠百花齊放。

4 本想造了個天安居樂業，但現在又要動工了，大家心情非常沮喪。女媧聲淚俱下地勸說:“再努力一把，天下就太平啦?！庇谑侨蜷_干，地動山搖，狂灰四起，力拔山兮氣蓋世，敢教日月換新天。大家忙著干活，女媧也坐著小車到處巡查，滿身灰土。大海被抽干了，用從高山之間挖來的石頭填平;地面用水泥澆灌，又鋪上磁磚。世界就像一個巨大的棋盤、一本中學生作業本、一個陣亡士兵的墓地:整齊，清晰，等距，全是直角或正方形。

女媧摸出望遠鏡，看看頭上那個玻璃罩杰作，忽然怔住了:鋼結構的玻璃罩正在生銹，發出咔咔的開裂聲。原來，折騰了這么些事情，玻璃罩490年的使用壽命馬上要到期了。女媧忽然眼前一黑，昏了過去，口服三顆速效救心丸才緩過來。

她火速乘直升飛機前往尤卡唐公司興師問罪，一路上，高山已經削成了一個個土堆，高速公路從旁邊鋪過去。女媧忽然看見一個白胡子老者，此人正是傳播道法自然的太上真人，慌忙向他請教該怎么辦。太上真人不高興地說:“拆!趕緊拆!在它垮下之前?！迸畫z聽了大驚:“那我們不是白干了嗎?”太上真人回答:“學費而已。天道難違，一切都要輪回。人工的東西，就是保質期再長，長得過自然而然嗎?所以，趕快把共工和祝融請回來，他們是拆天高手。”說畢，羽化為鶴，長唳而去。因為地球上鳥類已經絕跡，誰都沒有見過長頸鶴，不知道又是什么走掉了，但他們聽到了全部對話。

太上真人一走，女媧備感虛無，身子一冷，三千丈的白發一下子就長了出來，原來她的整容保質期也到了。人類再不認識她了，于是女媧被自動免職。人類只盯著地面，根本不管頭上發生的事，繼續大干快上，那個玻璃罩保質期一到就垮了，積累了近五百年的大雨瓢潑而下，地球頃刻就被洪水淹了。

這個故事是我在一棵大樹上聽來的，當時幾個逃出來的人抱著它在滔滔洪流上逃生，有個老媽媽給我們講了以上故事。

梁立偉//摘自《天涯》2010年第1期

本刊有刪改，胡凝/圖